当天色开始蒙蒙亮了之后,已在榻上翻来覆去了整宿的赵灵微终于起身,并命自己的两名侍女为她备衣梳头,准备马匹。
她该去城外看上一眼了!
为了不让那两人发现,负责保护公主的千鹘卫们都换上了普通商军士卒的衣服,且护卫着赵灵微一路去到了城楼之上。
此时,替太子殿下与豹骑将军围出了一个圈的火把已在燃了整夜之后,只剩下一片焦黑。
可两人刀枪相接时的力量与声音,甚至是速度依旧让赵灵微只看了一眼就感到心惊肉跳。
这、这何止是没有力竭之势?
他们分明就还能再打一整天!
公主殿下曾让子楚太子陪她练过刀。
至于豹骑将军……那则更是在成名之前就已经陪着她练过许久的武了。
赵灵微自以为明白两人的功夫到底厉害到了什么程度,可此时见到了已然打了一宿的拓跋子楚与俞松谋,公主才知她根本一点也不明白。
当俞松谋朝拓跋子楚刺去一枪时,赵灵微吓得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待到她在那之后又连忙睁开眼睛时,则又因为拓跋子楚那虚实变化得令人眼花缭乱的攻势而受不住地转过身去,靠着城楼的内墙坐了下来。
赵灵微才看了那么一会儿,便觉得自己伤得可能不是肩膀,而是胸口了。
但她却不知,两人之间的这场打斗在最开始的时候才更是让人惊心动魄。
因为那时的他们都还带着从战场上而来的杀意。
又或者,他们本就没有想着“点到为止”。
但他们又的确被眼前的这个与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给激出了比杀意更高涨的战意。
他们想要击败对方。
而非杀了这个人。
棋逢对手时的酣畅淋漓逐渐浇灭了心中的恨意。
而后,他们就愈发地想要知道,究竟谁才能赢过对方。
豹骑将军用钩镰枪上的勾刃撕下了子楚太子的一片肩甲,并让那血肉也被划开。
随即,龙雀天戟也被太子殿下顺势变到了左手,让尖刃刺向了豹骑将军的肋部。其力道之大,竟是将战甲都刺穿了。
这样的一招之后,两人便都真真正正地挂了彩。
已在那儿站了一宿的武将们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可身上有了那般伤势的两人只是在双双后退之后停顿了那么一会儿,而后就发了狠一般,手握兵器向着彼此攻去。
这或许是因为,两人都知道在有了这般流血的伤势后,他们已不可再久战下去了。
扒着城墙在那儿看着的赵灵微已然又急又气了。
“去,替我拿弓箭来!”
原先,赵灵微总是会随身带着一把弓,并背着一个箭袋。
然而这一次的她却是出来得实在太着急,连自己用习惯了的弓箭都没给带上。
如此,她便只能让人去把城楼上弓箭手的弓箭给拿来。
但那样的弓,她就算是在没受伤的时候都可能拉不开。
如今则更是才用力一拉,就感觉到肩上的伤疼得让她直冒汗了。
仇怀光便是在此时赶到的。
“公主,你已受了伤,此时不可勉强。”
这会儿的赵灵微已顾不上自己会不会让底下的两个人发现了。
并且,她在此处的动静也已让孙昭都注意到她了。
赵灵微便干脆站起身来,生气地问道:“那怎么办?就让他们两个在底下打得血都流干吗?”
话音刚落,底下就又发出了一阵惊呼声,显然是谁的身上又挂了彩。
那是听到了她的声音的拓跋子楚被钩镰枪被划到了大腿,于是怒而反手一击,刺向俞松谋的膝盖上侧,将面前的对手击退了好几步,而后便望向城楼处。
仇怀光道:“末将可替公主拉弓。只是不知公主想把箭射往何处?”
赵灵微:“射到他们各自看得见的地方!”
说着,她就从自己的衣摆上撕下两块布条,并用手指蹭了蹭燃灭了的火把上的黑灰,在布条上以商言和魏言写起字来。
——要打到何时才停,你们自己看着办!
她把写了好了那句话的布条绑到箭上,而后便对仇怀光点了点头。
公主一手握着弓,另一只手则把绑好了布条的箭搭到了弓弦上。
女将军便是在此时来到她的身后,一手抓着弓,另一只手则搭在了公主的手上,替她稳稳地把弓给拉开。
于是那出自于公主殿下的箭便“嗖”的一下,射在了正欲再次向前的豹骑将军的脚边不远处。
‘要打到何时才停,你们自己看着办!’
太子殿下似乎以为只有自己的对手才有这样的“手信”,心中更气。
然而他才刚刚向前两步,便感受到那“嗖”的一身也几乎是追着他,落在了身后的不远处。
‘要打到何时才停,你们自己看着办!’
如此一来,打了一宿都未分出个胜负的两人就都向城楼上看去了。
连带着在外头看了他们一宿的武将们也都向着箭射来的方向望去。
但他们却只是看到了公主殿下转身时那大氅的下摆掀起的弧度。
看着赵灵微离开时的背影,先前什么都不说,就只是提枪和人打了一夜的俞松谋终于开了口。
“她生气了。”
可不是么?
拓跋子楚心道:怕是都气了大半个晚上了。这会儿才出来,已是很有长进了。
如此,他不禁看了看自己身上正流血的伤口,也看向不远处的豹骑将军,问道:“十招之内定胜负?”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只是两人虽已打了那么久,可十招之内定胜负或许还是会让他们感到不够过瘾。
因而俞松谋便冷淡地回答道:“百招吧。”
百招,便百招。
两边的医师都已焦急地在外头等着了,可这两名已然折服了外头所有武将的战将却是越战越勇。
身边最熟悉他们的人甚至在两人的对招中感受到了“珍惜”之意。
这或许是因为两人都明白,此战之后……他们也不知何时才能再与旗鼓相当的对手有这样的一战。
直到此时,恨意与杀意都已在两人的招式之中消退了个干净。
他们只想求一胜绩,也只想战胜眼前这个难缠的对手。
然而百招之后,他们却是同时以枪尖与戟尖刺向了对方的喉咙与鬓角,又是在最后关头猛地停下。
他们的招式就停在那里,分毫未进,也分毫未退。
仿佛是在思索着此招若未停下,究竟谁会先血溅当场。
可那就是个平局。
良久之后,接受了这样一个结果的俞松谋把枪收了回来,并用极为生硬的魏言说道:“所以,我只是领兵不如你。”
他所指的,自是在他在即将抵达王城之时被拓跋子楚所击败的那一战。
然而太子殿下却是在沉思了片刻后说道:“又或者,你只是太想达成那场胜利了。”
第115章
兵者,诡道也。
打仗时,你不可让人轻易就看出你想要的是什么。
那时的豹骑将军,开局时是令人感到惊心动魄的。
可待到他逼近王城时,便是谁都能知道他的枪之所指究竟是何处。
他太想得到那场足以被人记住百年的胜利了。
他也太过着急。
甚至他明明是进攻的一方,却拿出了破釜沉舟的架势。
于是,他便在遇到了及时赶回的鬼面战神时,一败涂地了。
此时俞松谋的眼睛已不是那么邪性的红色了。
他目光紧盯自己眼前的这人,说道:“多谢赐教。”
见魏太子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俞松谋便又将视线放到了对方的手腕上。
与之对战整宿,他当然会注意到拓跋子楚手腕上绑着的那根女子的发带。
并且,他也发现了——在那根发带上,还有着魏言的刺绣。
他的视线仿若实质,也根本就是不遮不掩。
故而,拓跋子楚便抬起了左手,也看向了已随他征战了多地的那根发带。
俞松谋:“俞某有一个问题,不知魏太子愿不愿为我解答。”
这是他用商言说出的话语。
经历了这样的一战之后,他已不会仿佛较劲似的,一定要用魏言同对方说话了。
毕竟他早已明白,眼前这人的商言,说得比他的魏言要好太多了。
拓跋子楚:“你问吧。”
俞松谋:“这根发带上绣的魏言,是什么意思?”
此时晨风拂过拓跋子楚那与他的鬼面具形成了极强反差的脸庞,也让只有一端绣了字的发带再次被吹了起来。
那就像是他的太子妃亲手为他系上了这根发带的那一日。
冰冷的风将赵灵微那带着香味的发丝吹到了他的手腕上。
此刻一想,他竟发现……就连赵灵微抬起头来看向他时的那个眼神,都在记忆中如此清晰。
身上的伤口还在叫嚣着。
可他的心中却是无比宁静。
甚至,太子殿下的脸上还有了笑意。
“灵楚元年,二月初六。”他答道。
如此,站在他对面的那人又还能有什么是不明白的呢?
豹骑将军颓然地捂住了自己肋侧的伤口,仿佛连站在那里都已有些吃力。
但他还是将手中的钩镰枪插在雪地里,勉力支撑着。
他不禁想到——今年是灵楚元年,又该是灵松几年呢?
应当是……灵松七年。
七年光阴,终敌不过这短短数月。
这或许也意味着——这段姻缘终究不应是属于他的。
早已在火把围成的圈外焦急看着的医师终于背着药箱冲了进来。
但在与之一同进来的两名商军校尉想要扶住自家将军的时候,豹骑将军却是挥退了他们。
他提着枪,让这把钩镰枪的底部尖刃在雪地上一路划出痕迹。
俞松谋:“今夜我就启程回神都。”
拓跋子楚看了他的伤处一眼,却还是点了头,不说挽留的话。
俞松谋又道:“但在出发前,我想再见她一次。”
有关豹骑将军的这个要求,太子殿下谨慎地想了好一会儿。
但最终,他选择了点头同意。
这一天一夜的战事让两人看起来都有些狼狈。
他们虽没有和对方提起,却显然都不打算就这样去见肯定已是十分生气的公主殿下。
太子殿下与豹骑将军先是命人将自己已然无恙的消息带给公主殿下。
而后,便将自己收拾一番。
那些看起来吓人的伤肯定是要清理、包扎好的。
脸上的灰,头发上的血迹,以及身上的汗液也是得弄干净的。
再加之他们都是不吃不喝地打了一宿,这会儿虽还未力竭,却也是真的需要那么一点时间来恢复。
如此,待到太子殿下换上了一身极为精神好看的衣服,再次回到自己曾经的寝宫时,天色就已没那么亮了。
只是这会儿的寝宫里却是安安静静的,一点声响都没有。
赵灵微似乎是得了什么人的通风报信,知道他要来了,却不想理睬他。
于是干脆就躺在榻上,装睡。
可拓跋子楚却不在意。
他挥退了正守在殿内的侍女,在自家太子妃的身后侧躺下来,想要从身后拥住对方。
但他还没躺下来,赵灵微就已经紧张得要跳起来了。
“你!你这边的肩膀和胳膊都受了好重的伤,居然也敢这么……这么躺……”
话还没说完,她就因为对上了直直望向她的视线,脸都热了起来。
两人已有好多天都未有见到的了。
而在分开之前,他们又是才圆了房。
先前在北城楼的时候虽是说了短短的几句话,但那却只能让相思更甚。
此时他们靠得那么近,又是坐在榻上,自是轻易就让呼吸都乱了。
“你说!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赵灵微分明已在先前打定了主意,今天都不想理这人了。
可她的夫君还连一句话都没说呢,就已让她说了那么多句。
也不知他们之中克对方的,究竟是哪一个。
太子殿下也不答话,他用受了伤的那条胳膊搂住了面前这人,将自家太子妃慢慢圈紧。
而后,他又用没受伤的手轻轻抬了抬赵灵微的下巴,让公主同他接了个慢条斯理到了心中难耐的吻。
待到那一吻结束,他才用比平日里更为暗哑的声音说道:“对,故意的。故意这么躺下来,想看看孤的太子妃会不会心疼。”
好气!
赵灵微可想捶这人一通了,却又不知拓跋子楚身上都有那块儿是没受伤的。
她便是在这番犹豫之中,又被眼前人亲了好几下。
到了后来,她都要捂着嘴,身子往后仰了。
拓跋子楚便也是在此时问她道:“为何对自己也下得去这般狠手?”
他、他知道了!
赵灵微在那么做的时候,还以为能在这人责备自己的时候,可可怜怜地说一声——“夫君,疼。”
然而这会儿的情况却完全掉了个。
变成了她想要怒气冲冲地怪这人,却让子楚太子踩着她的小尾巴,问她为什么对自己下这般狠手。
赵灵微一时词穷,便不讲理道:“我、我不要理你!”
拓跋子楚却也不着急。
况且,自家太子妃这般气呼呼的模样,在他眼中,也是美得很。
公主既然现在不想说话,那他就接着亲对方。
这股缠人的劲道太大了,让赵灵微感觉自己实在是招架不住。
眼见着这人就要把她亲得倒在榻上了,她便勉力撑着身体,着急道:“你都伤在哪儿了?身上……又是添了几处新伤?”
太子殿下这才停下动作,却是说道:“孤记不清。太子妃或可自行查看一番。孤不会介意。”
“拓跋子楚!”赵灵微怒唤起子楚太子的全名,并道:“你少和我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