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日子特殊,是爷爷的冥诞,一早起来脚步不受控制地往金家老宅的方向走去,偌大的宅院,熟悉的一草一木早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巨大丑陋的混凝土盒子。
眼前所见化作一块烙铁,梗在他的喉头,让他窒息,金镰侃掐住喉咙,面目狰狞,生生压下嘴里的腥甜,再也闻不得厂房里散发的刺鼻酒糟味,转身往回走。
见新买的铺面前站了几个人,里面竟然还有几个熟面孔,小瓷瓶还那样,粉色波点的短衫穿在身上,比上次在船上短暂的一瞥还要光鲜明媚,三个小东西永远在吃东西,这回桑葚换成肉丸子,小嘴蹭了一圈油光。
有过两面之缘的小瓷瓶见了他先是神色迷惘,好在还没未老先衰,终于想了起来,漂亮大眼睛瞪得浑圆,低声惊呼,“金元宝!”
金镰侃脚步猛地一顿。
刘三虎瞠目结舌,问绮芳:“你怎么知道我哥小名?”
绮芳:“……”
金镰侃深深看了绮芳一眼,招呼没打,旋即进屋。
这小名起得可真……别致。名起得对,所以成了有钱人,有钱到可以往水里扔金子,今天这人比那天在船上看见时神情更阴鸷,还是一如既往的吓人。
三虎没介绍这人大名,赔了个笑脸,跟着一起进屋。
袁奶奶念叨:“这孩子将来可不能出来卖肉。”把人吓都吓跑了。
润生年纪最小,胆子不够大,大眼睛含了一包泪,小嘴一瘪,伸手要抱抱,“姑姑,怕。”
“不怕不怕,摸摸毛,吓不着。”口中安抚小侄子,绮芳心里忍不住犯嘀咕,这什么人嘛,卖猪肉的,猪杀得多,身上都有杀气了。
姑侄几个嘀嘀咕咕走远。
刘三虎找到坐在院子里的金镰侃,态度诚恳地建议:“哥,见到漂亮姑娘你能不能稍微……慈祥点,人家门神吓人是驱鬼辟邪,你不光能驱鬼,漂亮姑娘也被你驱跑了。这么下去,什么时候能给我们找个嫂子回来?金家爷爷最大的遗愿就是你能结婚成家……”
见金镰侃沉了脸,刘三虎想起今天的日子,自知失言,立即噤声。
坐着的人沉寂了一会,突然问道:“那姑娘是谁?”
刘三虎没想到他会开口打听,愣了一瞬,才兴奋地回道:“叫余绮芳,龙城本地的姑娘。”
金镰侃听到这个名字,罕见地露出惊愕的表情,随即嘴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我爷爷的遗愿很好达成,她就是你大嫂。”
“啥?!”
第十三章
绮芳回家后没提在状元街上看见的古怪黑衣人,只三个小家伙吃饭的时候喊了好几遍牛魔王,余家大人听后莫名其妙,笑小娃娃西游记故事听太多,都走火入魔了。
转眼就是端午,绮芳这几天没出门,帮着彭家荣一起包粽子。
龙城周边出产品质最好的糯米,绮芳挣了钱,买了新鲜的猪肉。香菇和虾米这些增鲜的食材,当地自产自销,价格便宜,她也买了好多,泡好糯米,调好馅料,粽叶煮柔软,上手开包。
季大伯送的咸鸭蛋,剥了蛋黄出来,刷上本地产的白酒除腥,当然也少不了特色刀板香,咸粽又多了蛋黄火腿口味。
奶奶和孩子们喜欢甜的,绮芳不怕麻烦,把干枣泡软,去皮,捣成枣泥,做枣泥粽子。
彭家荣边缠粽子,边苦口婆心地教导女儿,“你自己挣的钱愿意给家里买东西,妈不拦着你,但也要记得省着点花,多攒点,手里有钱心里不慌。
酿制酱油想要挣大钱不是那么容易,咱们家早年底子一点不剩,想要出规模,还早着呢。妈怕等你嫁人的时候,家里的情况没法给你准备足够的嫁妆。奶奶虽然疼你,可她手里的好东西一点都没有了,想给你最好的也有心无力。
你听你爷爷说过江里的东西了吧?那都是说不准的事情,妈活了一把年纪,只认一个道理,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在,就不要过分期待。脚踏实地地干活挣钱,才是发家的根本。”
余家的钱财绮芳从没想过要多拿一分,但说到结婚的事情,饶是她脸皮厚,也忍不住脸红。“我才多大,离结婚还早着呢,不急。”
唉,那孩子要是还活着,这会应该跟女儿谈婚论嫁了吧?想起那些过早逝去的人,彭家荣脸上的笑容淡去。
见女儿关心地望过来,才重新打起精神提醒道:“妈主要是想告诉你,余家不只你爸爸一个孩子,还有你大伯、你姑姑,他们也有孩子。你奶奶为了家里安宁,尽量会做到一碗水端平,家里的生意他们虽然不插手,但将来也要分他们一份。改革是好,妈觉得人都掉钱眼里,将来人心怎么变,真不好说。”
绮芳心里佩服彭家荣心思细腻敏锐,很快端午当天就应验了彭母所思所想。
端午是家族团圆的大日子,一大早余家女人就在厨房忙碌开,平时忙没时间,今天是节日,彭家荣亲自掌勺,做传统的徽州菜。
龙城虽然划归浙省,因地理沿革,文化、饮食还遵循古徽州的传统,绮芳借着节日好好跟彭家荣见识了一翻徽州菜系的火上功夫。
明清时期作为十大商帮之首的徽商,生意做到了极致,饮食也格外讲究,彭家荣娘家现在不显,祖上诗礼传家,家学渊源,能做一手好徽菜。
条件有限,就地取材,用当地便宜的山珍,竹笋、香菇、木耳、石鸡,还有河鲜作为主要食材,烧、炖、熏、蒸,轮番上阵,各种香味不断从小厨房飘出来,三个小家伙也不玩了,在厨房门口转圈圈不肯走,口水流了一地。
一品锅、黄山双石、荷叶粉蒸肉、腌鲜臭鳜鱼、烧青螺……
菜陆续出锅,就等人上门了,最先来的是离得最近,住在隔壁县城的余家唯一的女儿余泽漫一家四口。
绮芳算是第一次见姑姑一家,赶忙在围裙上擦干净手,出门迎客。
余泽漫外貌随周莲漪多一些,长相英气十足,烟灰色的确良翻领短袖上衣配黑色裤子,看起来很干练,幸运地躲过运动影响,在县纺织厂当车间主任。
姑父徐建在县政府工作,面貌平常,粗边黑框眼镜后面藏着灵活的小眼睛,左手一个大网兜,右手一个大竹筐,全是余泽漫带回娘家的节礼。
两个表弟都比绮芳小,一个上初中,一个上小学,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进了院直奔画眉鸟,余友渔跟在后面哇哇大叫,生怕两个淘气包祸害他的鸟。
问好的,逗鸟的,院子里登时热闹起来。
余泽漫工作忙,好长时间没回娘家,进门跟爹妈、哥嫂打过招呼,一把搂过侄女,抱在怀里心肝肉好一顿心疼,“芳芳等你哪天想起来,把害你的人告诉姑姑,看姑姑不把他的头给拧下来,敢打余家的姑娘,嫌命长了……”
话说一半被打断,“粗鲁。”
绮芳红着脸挣扎着从姑姑胸前抬起脑袋,见大开的院门外站着一梳着齐肩发的中年妇女,肤色白净,气质婉约,眼里的鄙夷不要太明显,这是传说中的大伯母?
她身后还跟着拎着大包小包的大伯,两个堂哥。
欸?还有个年轻姑娘。
余泽漫知轻重,大过节的吵吵嚷嚷惹父母心烦,况且还有不认识的外人在,哼了声没说话,招呼自家大哥,“大哥,我帮你拿。”
看了眼面生的姑娘,问大侄子,“这是你处的女朋友?”
余凌巍不好意思点点头,给姑姑介绍,“她叫冯丽娜,丽娜,快喊人,这是姑姑。”
冯丽娜羞涩地叫了声姑姑。
周莲漪也出了屋,没跟大儿子两口子追究为什么长孙处了女朋友,她这个当奶奶的不知道,亲切地拉住冯丽娜的胳膊,慈爱道:“丽娜,当这里是自己家,不用拘束。今天出门早,肚子饿了吧?你二婶马上就摆饭,咱们边吃边说。”
午饭这么多人,一张桌子自然坐不下,给孩子们摆了一桌放在天井里,由绮芳照顾他们吃喝,外面孩子们吃得欢快,堂屋里的大人们也在大快朵颐。
余凌巍很快半碗饭下肚,“回了省城最想念家乡的菜,尤其是二婶和季大伯母做的菜,今天的鳜鱼腌得好,吃起来又鲜又香。”他的亲弟弟,余凌崇倒不出嘴说话,跟着使劲点头。
季秀珍跟娘家妈一样热情好客,“想吃我妈做的饭菜还不容易,省城又不远,你放假带丽娜多过来。”
“等再放假我们一定过去。”
方雅夹了几口菜,等不及开口,对婆婆周莲漪说道:“丽娜在泽涵他们大学当讲师,您别怪我们没告诉家里,他们也没处多久,不过这孩子我们都很满意,我想让他们十一结婚。凌巍在单位评上了职称,单位这次集资建房名单里有他。
妈,听说上一批老抽卖得不错,能不能给凌巍添点钱?我也不多要,一千就够了。”
说完疼惜地看了眼大儿子,“我们凌巍在农村耽误了,他要是早点结婚,孩子这会比沅沅都大。”
老两口和余泽湃夫妇低头吃菜没说话,季秀珍和季秀梅隐晦地看了各自的丈夫,心里不太舒服,当初埋怨家里是资本家拖累她,现在要钱怎么就忘了?一批酱油才挣多少,周转的钱都紧巴巴,张口就要一千,也不想想大伯一个月才挣多点钱,真敢开口要。
余泽涵放下筷子,沉下脸斥责道:“你不跟我商量一下就张口跟家里要钱,爸妈手头有多紧张你不知道吗?集资钱我们自己想办法。”
“你一个月才挣几个钱,指望你,我儿子还结不结婚了。人家彭教授儿子从南方倒腾衣服卖,几个月功夫,进口电视机都买上了,余家家大业大,怎么就出不了这个钱?”
彭家荣面露惊讶,这还是当年那个视金钱如粪土的大嫂吗?
徐建小眼睛在镜片后转了转,来之前本来打算跟岳父岳母借钱,跟别人入伙做点生意,这会气氛不对,他还是另找时间再提。
余泽涵跟两个儿子没防备方雅会来这一出,面上有些羞赧。冯丽娜是新人,第一次来家里,争吵的事情还跟她有关,一时有些坐立难安。
余友渔不管事,方雅说了这么一大通,他眉毛都没皱一下。做主的周莲漪在安静地吃饭,一直没开口回应,屋里有些安静。
院门就在这时被不紧不慢地敲响。
听咚咚咚的脚步声是活泼的潮生抢着去开门,随着吱嘎一声门页转动的声响,紧接着小家伙高声惊呼也传进屋子,“牛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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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金镰侃目光闪了闪,伸手把小潮生喷在他裤子上的饭粒拂掉,抬腿步入余家天井。
余家众人闻声出了中堂,见院子里站着一黑衣男青年,男人中少有的白皙皮肤,因为肤白,五官显得格外鲜明。余家不乏文雅之人,同时想到了一个词形容来访的青年,容貌昳丽。
男生女相主富贵,青年身上确实有种雍容的气度,这样的人在这个时代太少见了,他到底是谁?
听他开口自我介绍:“我是金镰侃,金秉麟的孙子。”
微凉没有起伏的语调,仿佛一声惊雷炸响在余家院子。
咔哒一声,绮芳手中的筷子落在桌子上。金镰侃?!
大反派金镰侃!对啊,金元宝不是银元宝,他姓金。
余家众人反应各异,连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周莲漪都露出惊诧的表情,金家小孙子跟老爷子不是一起烧死在老宅吗?难道当年没死成?
最先反应过来的反而是彭家荣,深吸一口气,低呼:“像,太像了。”
她当年跟金家小儿媳颇为投缘,两夫妻虽然长居沪市,但经常带着两个儿子回龙城看望金家伯父,那个时髦洋气,性格古灵精怪的女人,在她的记忆中永远定格在三十八岁的年纪,眼前的年轻人相貌有七分像她。
当年金镰侃的母亲突发奇想,连性别都不知道,就指着自己鼓起的肚子,要让肚子里的这个孩子给自己小儿子做媳妇,竟然征得两家老人的同意,欣然给两个孩子定了婚。
随着两家陆续出事,连人都不在了,婚事自然不了了之,她闲下来还时常跟丈夫惋惜,不知那孩子如果活下来会长成什么样。
原来长得这么好。
这么多人在天井站着像什么事,彭家荣开口邀请,“小金还没吃午饭吧?我们也刚吃,不嫌弃伯母手艺进屋坐下来一起吃。”
周莲漪记性不差,这会功夫,够她肯定来人的身份,“小金进屋来坐,绮芳给你金家哥哥拿副碗筷。”
金家哥哥?绮芳暗暗撇嘴,斜睨金镰侃一眼,结果跟他转过来目光碰个正着,见男人嘴角邪气地挑起。
来者不善,绮芳心里一咯噔,金镰侃做事向来有目的性,赶着这么多人在的时候上门,难道要来……提亲?
想到这里绮芳头痛非常,该来的还是来了,剧情躲不过。
有金镰侃在,刚刚饭桌上的话题自然被放下,彭家荣一个劲给金镰侃夹菜,脸上的表情慈爱极了,“伯母烧的菜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多吃点,瞧你瘦的,以后多来家里,伯母天天烧菜给你吃。”
一向吃得少,睡得少的金镰侃面对眼前冒尖的饭菜,嘴角微抽,没想到拜访余家最大的挑战是吃饭。
绮芳饭也不吃了,搂着沅沅站在屋子一角,事关自己的终身大事,她不想错过一点细节,看金镰侃跟上刑似的咽下臭鳜鱼,心下好笑,叫你赶着饭点上门,活该。
周莲漪看不过眼,给金镰侃解围,对彭家荣说道:“你吃你的,别给他夹了。”
余友渔对金镰侃上门的反应最有意思,直勾勾盯着人瞧,饭都快吃到鼻孔里,突然张口问道:“你家当年中堂的楹联写的什么?你爷爷的生日是哪天?你家园子门洞左边第一棵腊梅开什么颜色的花?”
众人仰倒,您老人家就算对人不信任,对暗号是怎么回事,当是地下党接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