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将最后一位客人尽皆送走,刘氏等人尚未及回屋,那雨便下了起来,疏疏落落的雨丝,轻烟也似,虽不大,随风处亦湿人衣。
主子们劳了半日的神,更兼斜风细雨,最是好眠,自是各各回院歇息,而下人们却是没这等福分的。
客人走了、主子歇了,那椅案几凳、杯盘碗盏,却皆要归置点数,该入库入库、该报损报损,更有地面栏杆需洒扫、摆设器物需收拢,等等诸事,琐碎纷繁。
总之,闲是根本闲不下来的,只会比往常更添忙碌。
那湖畔大花园里,此时便有十余名穿青衣的仆妇,顶着蒙蒙细雨,手里拿着箕帚、水桶、布巾等物,分散在各处,抹洗擦扫,忙得抬不起头。
便在此时,那花园东角慢吞吞行来一个人。
那是个面色黧黑的男子,瞧着约有四十许,身形瘦长,穿着末等杂役的服色,肩上扛着一架木梯,手里还拿着一个黄米馒头,一路走,一路吃,馒头渣儿也跟着掉了一地。
“李二蛋你这天杀的,怎不死到外头去吃?满地的渣儿你叫你娘扫呢?”扫地的粗使婆子一眼瞧见他,登时恼了,挥着笤帚大声骂将起来。
那叫李二蛋的黧黑男子站住脚,直眉瞪眼地瞅着她,好一会儿后,方瓮声瓮气地道:“俺娘死了。”
“去你娘的,老娘也没你这龟儿子!”那婆子恨恨骂道,转身便去扫地上的馒头渣儿,一壁还在嘀嘀咕咕地咒骂着。
那李二蛋歪了歪脑袋,像是没大听懂这话,又仿佛是在想这话是什么意思,拧了半天的眉毛,又瓮声重复了一句:“俺娘死了。”
“死你个鸟!”那婆子回头骂道,一边还用力朝地上啐了一口,旋即又醒悟过来,忙跪下去拿布巾擦地,气得又骂:“短命鬼、扫把星,都把老娘给气糊涂了。”
众仆妇见状,齐齐轰笑起来,便有人劝:“老姐姐也少说两句罢,何苦为难一个傻子?”
那婆子立时大怒,跳起脚来大骂:“关你娘鸟事!还不把你那(哔——)嘴闭上?老娘就骂、就骂,怎地?他是你儿子还是你男人,要你护在头里?”
这婆子自来凶悍,在下人中出了名地难缠,众仆妇倒多惧她,此时见她真恼了,也没人敢说话,只有偷笑声不时响起。
李二蛋歪头看了她一会儿,咧嘴傻笑起来。
便有好心些的,劝他道:“二蛋,说你傻你还真是傻,还不快去忙你的去,傻站着淋雨作甚?”
“噢。”李二蛋憨憨地应了一声,将肩膀上的梯子往上掂了掂,咬了一大口馒头,继续往前走。
说来也巧,也就在这个时候,恰有个婆子抬头,瞥眼瞧见他袖口处闪过一抹杏黄,其上似乎还带着些红色,就像是那庙里求来的符似地。
那婆子以为看错了,忙伸手揉了揉眼睛,再凝神去看,却不想,正正撞进一双直勾勾的眼睛里。
“嘿嘿嘿……”李二蛋咧开嘴冲她笑,发黄的眼白当中,是很小的一对眼珠子,瞳孔的颜色较常人为浅,因而显得那眼睛也像瞎了一样,再露出白森森的一口牙,瞧着竟有几分瘆人。
那婆子吓了一跳,待咂摸过味儿来,又不免生出气恼,开口便骂:“你个傻子,整天也不知乐个什么鸟!”
“鸟屎。”李二蛋咧开大嘴,抓着馒头乌漆抹黑的一只手,向那婆子脚下指了指,又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