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晴华不由得想到她前世见过胡寿海一面,生得非常胖,肚子圆圆的,好像怀了一对双胞胎,怀胎十月,稍微一动,身上的肉便如同海浪一般起伏,如桌面一样的肩上,顶着一个大大的脑袋。
一双小眼睛,让李晴华最忘不了的是那眼中时不时射出来的精光,如潜伏在黑暗里的财狼,心里盘算着如何把人撕咬入腹。
李晴华想象这样一个人穿着草裙跳舞的模样,她不由得笑了起来,江建忠以为她答应了,笑道,“妞妞笑了啊,舅舅下次进宫,想舅舅给你带点什么?”
李晴华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有,什么都不要了。”
“京城里新开了一家银楼,里头卖的都是南边来的好货,我给你带进来一些,你挑一挑?”
“不要了!”只不过,如果不要的话,未免太惹人注意了,李晴华道,“我自己想去看,我什么时候能出宫一趟就好了。”
最好逃跑,离得远远的,可是,想到一年后塞北江南到处都是战火连绵,饿殍遍野,李晴华又觉得,逃哪里都没用啊。
江建忠没有起疑,或者,他这样一个人,根本就不曾提防李晴华。毕竟,李晴华在江家兄妹们的宠爱下,前世活得不谙世事,天真得如同一张白纸。
江建忠出去后,李晴华看着他得意洋洋的背影,心里升起了一阵烦躁。
任谁,把自己当做一件工具,感觉都会很不好。李晴华如何会不知道,江建忠讨好她的缘故?一来是因为贵妃,二来但凡她提任何要求,皇上从来没有不答应的。
而江建忠一生最大的仇人不是别人,就是胡寿海。
第6章
到了晚上,汤圆和李晴华就很亲了。小内侍给汤圆洗了澡,将她的毛刷得顺顺溜溜的,李晴华抱到怀里,它也能很安详地躺在她的腿上,任李晴华撸毛了。
李晴华还是看得出来,这只猫与前世她养的那一只还是不同的。她前世养的汤圆,全身都是白毛,没有一根杂色,而这一只肚皮上面有一溜儿黑毛。
李晴华不由得想起,前世她抱着猫儿跟宋迟走,宋迟起先格外嫌弃,无奈她非常坚持。春草没有了,秋谷提前跟着太子跑了,她身边唯一的只有汤圆。除此之外,她一无所有。
后来,宋迟提起汤圆脖颈肉,嫌弃地将汤圆前后左右看了一边,嘀咕一声“是只公猫啊”,又说,“怎么叫汤圆呢,肚皮上也没有黑猫,芝麻馅儿装哪里?”
那会儿,李晴华特别嫌弃宋迟,嫌弃他每天回来一身臭汗,嫌弃他居然还有不洗脚的时候,嫌弃他满手粗粝的茧子,她永远忘不了他的手划过她身上时,刮起的那片片红痕,火辣辣地疼。
嫌弃他不懂情/趣,不如长安城里的那些权贵少年出口成章,若是那些少年看到了她的猫,必定诗词成句,或许又是一段佳话。
那会儿,她还不识人间疾苦!她还不知道,长安城里多少少年都死在了叛军的刀剑之下,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更没有谁,愿立马横刀,与叛军刀剑相向,拯救朝堂万民于水火。
正想着,那猫“喵呜”一声,从她的腿上跳了下去,朝外面跑了出去。
李晴华连忙跟在后面撵出去,她的脚伤并没有好,但她已经没有那么娇气了,穿了一双厚一些的鞋子,碾了这两天之后,她甚至还在想,会不会生出茧子来?
要是会的话,那就好了。
宋迟的脚上就有厚厚的茧子,所以,他走多少路,都不会起泡,也不会疼。路上多崎岖,他都能够平稳地走过,不会跌倒。
汤圆跃出大门,朝外面跑了,李晴华一路跟了过去,厚底的鞋走起路来并不轻盈,但踩在鹅卵石的路上却不硌脚。只是汤圆很野,跑得又快,上了太液池的九曲桥,跑过了半个太液池,这才在太掖亭前面一点停住了脚步。
明黄色的帷幔被水风吹得扬了起来,里面坐着几个人,李晴华一眼扫过去,正中间的穿着蓝色圆领袍,戴着黑色幞头的正是当今皇帝惠安帝,他的左侧坐着贵妃,右侧坐着一堆肉一样的人正是胡寿海,他的后面站着一位着铠甲的青年将军,侧头朝她看过来,正是宋迟。
再见到宋迟,李晴华已经不那么惊慌了,她趁着汤圆停下来的当儿,连忙跑过去,一把抱起了汤圆。
再看宋迟时,他的目光正从猫儿身上挪到了她的身上。而亭子里的其他人,也都看到了李晴华,贵妃正朝她招手,而胡寿海已经机警地起身,要朝李晴华行礼,“臣叩见衮国公主!”
李晴华的目光格外冷淡地扫过了胡寿海,此时的他有多么殷勤,后来,那一场战乱便有多么残酷。
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了,此时的皇帝和贵妃是多么信任他,竟然在这后宫里的太掖亭里接见他。宋迟跟在他的身边,所以,前世,宋迟与叛军为伍也不是偶然?
七哥知道吗?李晴华突然就为七哥感到特别难过,七哥在她的眼里是端方君子,他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他最好的酒友会领兵谋反,意图夺取大随的江山吗?
宋迟的眼微微眯了一下,他很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胡大人什么时候见过衮国公主吗?”
胡寿海浑身的肥肉抖了一下,讪笑一声,“宋将军说笑了,我哪里见过衮国公主,我只是听说衮国公主年纪虽小,但容貌随了贵妃娘娘,艳冠群芳,才贸然猜测,若认错了,还请公主不要见怪。”
贵妃似乎很喜欢听这样的话,她朝李晴华招手,“妞妞快过来,怎地跑得满头大汗?”
李晴华不能不过去行礼,她抱着猫儿,敷衍地行了个礼,“晴华见过皇上贵妃娘娘!”
皇帝明显愣了一下,大约是因为李晴华的疏离,还有,不知何时起,李晴华再也没有喊过“父皇”和“母妃”了,当着外臣的面,他也没有说什么,只牵过晴华的手,问道,“哪里来的这只猫儿?”
“别人送的,叫汤圆!”
李晴华边说,眼角余光瞟向宋迟,他也正盯着猫儿在看,少年老成的眼中神色莫辨,他似乎总是这样,和长安城里的少年们都不同,永远叫人看不出他的心思,也总是让跟在他身边的人捉摸不透而很不安。
“汤圆?你这孩子,连给猫儿取个名字都是吃的,也不怕人笑话?”皇帝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一会儿和你母妃陪朕用膳吧!”
“是!”李晴华不敢不应,抱着猫儿坐在了一边,那猫扭过脑袋朝着宋迟轻轻地唤了一声“喵呜”,宋迟别过脸,不再看它。
李晴华从始至终不说让胡寿海起身,她似乎是忘了要叫人起来了。皇帝却没忘,不得已,他只好道,“你起来吧,小孩子家家的,那脾气就跟六月的天气,朕有时候还要看一下她的脸色。”
“陛下说笑了,臣惶恐,公主不高兴,臣当竭尽所能哄公主开心才是,若臣多跪一会儿,公主能够开心,臣为何不肯?”
李晴华总算是领教到了胡寿海的无耻,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谋反叛乱。这世上哪里有什么能屈能伸之人?只不过,他在屈的时候,一心一意想到的都是将来的伸,才肯屈下去。
果然,贵妃眉开眼笑,她朝皇帝身上一靠,“胡大人算得是陛下的股肱之臣了,西北有胡大人镇守,陛下日后可安稳入睡了。”
惠安帝应是对胡寿海非常满意,听到这话也有种自己有识人之智的得意,笑得胡子都抖了起来了,说话也没了考量,“此前一直有御史在朕耳边嗡嗡,说你要谋反……”
胡寿海夸张地跪在地上哆嗦,哭得鼻涕眼泪一大通,“皇上,臣冤枉啊,臣是个什么东西?臣的母亲是奴隶,父亲是个赶马车的,臣有今日,全仰仗陛下恩赐,为了证明臣的清白,臣愿意跳下这太液池,以死明志。”
李晴华很想说你跳啊,死了好!却也知道,这太液池的水,是淹不死胡寿海这个看上去胖得跟个废物一样,但带兵打仗骑射泅渡都是一把好手的硬汉。
她咽了一口口水,扭头看向太液池的湖面,秋阳洒落在上面,泛起了冰冷的金属质感的光,只觉得特别可惜。
她的父皇终究是老了,糊涂了,没有了昔日与兄弟夺嫡时的雄心壮志,也没有了平叛时斩杀他母族时的冷血无情,哪怕他恋栈权柄而冷酷无情,也好比他沉醉在这温柔香中,磨灭了壮志,消怠了豪情,最后成了一头猪一样的废物要强。
第7章
李晴华把猫放在腿上,她一下一下抚摸着猫儿背脊上的毛发。汤圆安详地躺在她的膝盖上,歪着头,眼睛一眯一眯地,李晴华顺着它的目光看过去,见宋迟正在瞪她的猫。
又是这样!李晴华很生气,上辈子,宋迟也是非常嫌弃她的猫,说一只公猫天天蹲在她怀里,她衣服上都是猫毛,还说他对猫毛过敏,但凡他进屋里,就不许汤圆进屋。
李晴华便拿话刺他,成天行军打仗的人,土包子一个,哪里来的这么多傲娇病?让丫鬟们传出话去,汤圆在的时候,就请宋将军不要进屋。
这只汤圆,不是她前世那只汤圆了,但李晴华喜欢猫,对她来说,她现在养的
这一只与前世那一只一样,没什么区别。
“宋将军,我的猫招惹你了吗?”李晴华也不管皇帝与胡寿海在彼此吹捧些什么?扬起下巴,问宋迟。
宋迟怔愣了一下,大约他没有料到,李晴华一直板着一张脸,看谁都不顺眼,会突然点他的名,他忙过来在李晴华面前弯腰行礼,“回公主,没有!”
“没有?没有的话,你瞪我的猫做什么?”李晴华越发不满了,挑眉看向宋迟。
和前世一样,他总是铠甲不离身。他这一身银色的铠甲是他兄长留下来的,他从十四岁上身之后,就再也没有换下来过。后来,她死的时候,他还穿着。
那上面有几处修补过,肩上一块,腹部一块,背上一块,色泽上新一些,宋迟很嫌弃,总是拿布抹来抹去,似乎想把那新一点的光泽给擦得暗淡一些。
宋迟低着头,没有人看到他在听到李晴华的话后,勾唇笑了一下。他的声音铿锵有力,略有些低沉,带着一股子让人不易察觉的威仪,“回公主,臣没有!”
他就是这么无赖,李晴华太了解他了,哪怕他总是被人现场抓包,宋迟也能够当场抵赖,而且还会睁着一双格外无辜的眼睛,“我没有”,带了些委屈的样子。
她睡觉的时候,他躲在帷帐后偷看,他悄悄藏起过她的抱腹,她掉在花园里的花钿被他捡着了,他偏偏不还……她最讨厌人骗她了,前世,她格外厌恶他的这些品性,如今,勾了起来,一幕幕从她的脑海中过的时候,李晴华只觉得鼻头酸酸的,特别想哭。
“那应是……我看错了!”李晴华突然没了跟他计较的冲动。
上一世,她锱铢必较,宋迟步步退让,甚至为了她不惜与他母亲对抗,落下不孝的名声,她犹记得他母亲指责他说,“一个落魄的公主,值得你这样护着?你都把她惯得骑在你头上了!”
宋迟怎么说的?“我不惯着她,谁惯着她?就是因为她落魄,你们才一个两个不把她放在眼里,你们瞧不起她,就是瞧不起我!”
李晴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垂下眼帘,宋迟很是惊疑,他偷偷地看李晴华的眼睛,有没有红了?有没有想哭?公主怎么还会自己承认错误了?是不是他听错了?
皇帝这才注意到了宋迟,因宋迟是与胡寿海一起来的,他起初以为宋迟是胡寿海身边的随从,后来宋迟质问了胡寿海一句,“胡大人什么时候见过衮国公主吗?”他也懒得过问,但这会儿看到宋迟偷看李晴华,皇帝不能视若罔闻了。
“这位宋将军少年英才,胡大人麾下将才云集啊!”
胡寿海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就怕皇帝看不到宋迟,忙道,“宋将军是臣准备举荐给陛下的人,并非臣麾下。臣在回京途中,路遇贼匪,几乎殒命,幸而宋将军从天而降,救了臣一命,实乃臣的救命恩人。臣见宋将军一柄大刀耍得水泼不进,见宋将军乃难得一见的人才,若不举荐给陛下,臣恐辜负陛下爱才之心,将寝食难安!”
前世,宋迟有没有进宫,胡寿海有没有在父皇面前说他的好话?李晴华拼命地回忆,但她前世的记忆,在宋迟带着她逃离皇宫前,都是一片空白,残存的都是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衣服,首饰和胭脂水粉,唯一与后来相关的,就是她的猫了。
皇帝朝宋迟的手看了过去,他年轻时候也是一员猛将,看到宋迟那双握过刀的手,不管是虎口还是指腹处都是厚厚的茧,也就信了胡寿海的话,点了点头。
贵妃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在旁边道,“陛下,宋将军瞧着年纪小了一些,妾身看到的他这个年纪的长安少年们,哪一个不是斗鸡遛狗,稍微好些的就是识得几个字,还从来没有见过像宋将军这样的青年将才呢。”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李晴华心想着,宋迟那种脑袋一根筋的人,他听得懂吗?他是不是还以为,贵妃娘娘是在夸他呢?若换了前世这个时候的李晴华,她也是听不懂的,可如今,她缺懂了。
贵妃不知怎么就对宋迟有了偏见了,难不成是因为方才宋迟看自己的目光太过放肆了?也只有这样,贵妃娘娘才会出言干预。一般情况下,贵妃是从来不会跟皇帝对着干的,她能够宠冠后宫,除了美貌之外,便是她极为善于迎合皇帝。
果然,皇帝不得不重新思考了。皇帝就算再糊涂,再废物,他也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能够见他一面非常不容易,更别说,遇到今日这样的机会,皇帝能够主动提前,比起把话递到他面前还是要有用得多。
胡寿海的脸上明显出现了失望,贵妃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端起酒杯就要往皇帝的口中灌,李晴华看着贵妃,“母妃说的长安城里的那些少年们,都是脂粉堆里长大的,有几个能有英武之气?连儿臣都瞧不起呢,父皇,我瞧见您刚才在看宋将军的手了,满手的茧一看就是个身手不凡的,父皇,您就赐他一个官吧!”
说完,李晴华朝宋迟扬了扬下巴,宋迟愕然的样子,让她心里很是得意。她终于不用一直心怀愧疚了,前世,欠他的,她多少还了一点了。至于将来,能不能还完,李晴华根本就不做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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