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也刺耳,是噪音。白散意识朦胧之际乱糟糟想着。
一秒,两秒,三秒——他骤然惊醒,紧拉的窗帘,未遮挡的门眼,叩门声,门铃响,藏在门垫下的钥匙。
就在此时,他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白散气息不稳,心中飞快闪过一张脸,三天前,常发面含怒意和隐忍的痛,鼻子微微抽动,眼中充满恶意。
不是被抓走了吗?难道逃出来了?
还是说小偷?
他紧紧咬着指节,害怕发出声音引起对方注意,一双手像刚洗过,没擦干,汗水绵绵密密拢着一层又一层。
手机在棉服口袋里,棉服在他回来时脱下,顺手扔到了沙发上,拿不过来。水果刀在挎包里,同样扔在沙发,邻居阿婆耳朵不太好使,另一户邻居是个导游,年前走的,听说是带团去南极看企鹅,已经走了快一个月。
白散不知道该怎么办,趁着对方没注意,可以打开门快速跑出去,可他只是动一动腿,就发软,脚底软绵绵的,浑身无力。
室内昏暗,他藏在被子里,努力把自己摊成一张饼,降低存在感的同时保持不动,祈祷对方拿完东西赶快走,并且不会被发现。
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白散乱成一团棉花糖的脑袋被剧烈心跳声震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挡在脑袋上的棉被被轻轻拉起,他快速把自己缩成一团,用尽所有力气往下挪了挪,窝到床尾。
白散细软的发丝被汗水濡湿,肩膀微微打着颤,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鼻息都落回脸颊,从额头到脖间浮现浅灰而略带红的病态藕色。
他皱了皱鼻尖,酸涩,但是不敢揉,眼里湿湿的,带着水汽,也不敢抹,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很难过。
死后他一定会变成一只特别特别委屈的怨鬼,也可能因为比较矮,达不到国家标准,会变成一只小委屈鬼,和别的怨鬼不太一样。
但是没关系,他要专门去抢小孩子的糖。
“白散?”
那个扒开他棉被的人类又叫了他一声,很讨厌,很令鬼生气,他都要死了,为什么还不放过。
难道这个人类家里有一整个房间的小软糖,不怕被他缠上吗?
白散吐出一小点舌头轻轻咬住,随时准备咬舌自尽,瑟瑟发抖从棉被边缘探出小脑袋。
没人。
他缩了回来,用棉花糖做的脑袋想了想,抱紧自己,这可能是个阴谋。
又过了五分钟,他小心翼翼探出一根手指,晃啊晃,安全,他再次缓缓支出脑袋,突然被抓到,捏住了后颈。
白散顿时打个激灵,微微睁大眼睛,缩着脖子,露个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小脑袋,神色茫然。
室内很黑,即使遮着窗帘也不该有的暗度。
在这片黑暗的余光中,床侧立一道颀长身影,自然垂下的袖口微微反着光,是黑暗中唯一的颜色。
这一刻,白散迷糊的大脑忽然意识到,叩门、按下门铃、找到备用钥匙的人,是江岸。他觉得自己现在特别像打地鼠机里的小地鼠。
唯一不同的是,他缩不回去。
今天周六,本来只是想补两三个小时觉,之后去看牙的。白散没想到自己能睡这么久,应该下午,或者晚上?
“我——”
他一开口,突然喉咙泛痒,止不住地闷头咳嗽。
“你是不是发烧了?”江岸沉声问。
白散没说话,贴在后颈的那双手干燥,宽大,指温微冷,像静静陈列在博物馆里打着冷白光的陶瓷,很舒服。他回过头望着江岸,头发软软地垂了下来,眼中还弥漫着两三点泛亮光的水雾,一小截粉舌头忘了缩回去。
缓缓地,他歪着脑袋,温热脸颊倒在江岸手心里,静默片刻,小小地蹭了一下。
江岸的手心有棉花糖味。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觉得我应该改名叫《白散的被吓日常》
第11章
傍晚七点四十六分。
白散像只小乌龟似的在棉被里缩了一天,脑袋昏昏沉沉瞄眼猫头鹰挂钟,半晌联系上反射弧,还想继续睡下去,他蹭够了,就顺着江岸的手臂缓缓滑落。
被窝是另一个天堂。
“家里有体温计吗?”
他双手揪着棉被盖住半边脸,对外界的一切感知如同五里雾中,恍惚间听见江岸这样问。
一抬脸,白散额头上便覆了一只宽大手掌,带着恰到好处的力度,微微有些沉。发际线,眉毛,眼眶边缘都被遮住,是浓郁夏日从冷饮柜取出白桃汽水,外表凝着一层细密小水珠的凉。
陌生手掌一触即离,白散合情合理地发着呆,后来慢吞吞反应过来,脸往棉被里一埋,只露出一双烧得红通通的眼,眨了又眨,努力驱赶瞌睡虫,蔫蔫地摇了摇头。
“去医院。”
江岸开了灯,他眉眼锋利,一身硬挺西装都透着冷意,前肩些许湿润,停留着融化的雪。
白散在棉被里扭了扭,用实际行动表达拒绝,留给他一个冷酷的背影。
才不要,外面还下着雪,很冷的。
不想江岸的话并非征求,而是告知。
直到白散裹着他的动物团棉被晕乎乎坐到江岸车上,窗外都是路灯一息间闪过的熔浆一样的冗长流光,和被车灯照亮时散发银光静静落下的漫天大雪,他都不记得到底是怎样发生的。
手边有灌满热水的保温杯,一个打开的纸巾盒,红绒球翻边针织帽。
车里打着暖风,江岸手掌搭在方向盘上,开得很稳。
他侧脸勾勒硬线条,下颌窄收,眉骨如锋,此时半隐在光线昏暗的车内,向着白夜与流火,那种因对一切了如指掌的控制力所刻画在血液里的强势下,携着淌过无数浑浊河流落下的光痕,一挑眉一抬眼都记得许多年,不易忘。
江岸侧目见他望来,沉吟一声,“还是冷?”
好一会儿,白散瓮声瓮气答了句“不冷”,垂着眼半张脸缩进了棉被。
他希望有谁会发现他生病在家,因为这样能告诉自己不是一个人,又不希望会被谁发现,因为会给别人添麻烦。
“……可以不去医院吗?”他哑着嗓子,没什么底气地小声问。
在“江医生”这个称呼脱口而出前,想到是在工作时间外的特殊事件特殊地点,他改了口,“江先生,我吃点药就行了,其实也不算严重,有次我烧到四十度,脑子里都是奇奇怪怪的画面,话都说不清楚,但是蒙上三层被子,熬到第二天早上好了,这回挺轻的。”
他没提不喜欢医院,那样的话,解释起来太麻烦了。而且大部分不喜欢医院的人,对医生也唯恐避之不及。
但他不是。
江岸没同意,也不拒绝,缓缓把车停在路边,转过头,很认真地审视他。
心脏被攥紧的紧张感又来了,仿佛第一次学走路跌跌撞撞,白散很想在他和江岸间设立一道结界,只有他能穿过去,他能看到对面,江岸至始至终毫无察觉。
而现实并不允许,白散只好左顾右盼,顶着重重压力,绞尽脑汁想着怎样说服江岸,忽然目光落到窗外的雪糕摊上,灵光一闪。
“江先生,你吃过大雪怪么,就是第一层牛奶味,第二层巧克力味,第三层奶茶味道的球形雪糕,刚好这里有卖,我能一口气吃掉三只大雪怪。”
说完,他拍了一下肚子,表示不成问题,可惜裹着一层厚棉被,没响,就有点尴尬。
江岸眼帘微掀,狭小而封闭空间里,声音低低沉沉,仿佛贴在耳边,“市医院的呼吸内科与消化内科中间隔两层楼,很近。”
还不如两个硬邦邦的“不行”,直言拒绝。
白散顿时蔫了,他觉得江岸是在恐吓他,但没证据。
大概是他苦兮兮的模样取悦了江岸。
江岸退后一步,熄了火,侧着身跟他商量,“我去药房买体温计回来,你先量,超过38度5,去医院打针,没超过,回家吃药。”
江先生万岁!
白散抿了口热水,强行压下恨不得蹦起来转三圈的喜悦,小心翼翼探出一根手指,“如果不需要去医院,我可不可以吃一只大雪怪呀?就一只,我绝对不给消化内科增加负担。”
其实他也没有很想吃,都是因为刚才讲给江岸听的时候,回忆了一下下,要怪就怪大雪怪。
闻言,江岸笑了,胜利在望。
白散揪着手指开始后悔了,没想到这么好说话,刚才怎么就没多伸出一只,难过。
下一秒,他就听见江岸漫不经心道:“你可以吃三只。”
白散大喜过望,突然仰起小脑袋,眼睛眯成了被咬过一大口的小熊饼干,软白软白的脸颊漫着病粉色,笑得像草莓牛奶,脸上大大写着“我准备好了!”几个字。
“我不介意等你吃完,量第二次。”江岸薄唇轻动。
“……”这个人是臭粑粑吗?
白散憋屈得心口疼,沉默半晌,闷闷地鼻音哼了一下,脑袋扭到另一边,他生气了。
雪糕摊上的老板在江岸路过时,还招呼一声,江岸随口一句“冷食有利于上呼吸道病原微生物滋生繁殖”微笑走过,白散扒着车窗,犹如站在雪中,心里冰凉。
江岸带着体温计回来,多年经验,白散对自己的体温还是很有把握的,不至于超38度5。
五分钟后。
一直窝在车门边的白散吸了吸鼻子,费劲地抽出体温计,“肯定不会超的,我相信我自己,江医生你绝对不可以反悔的,说到做到,不算数的人是小狗……”
江岸眉峰一挑,手心朝上,微微收着,自然地搭在档把上。
发烧这种事,估摸着和感同身受都没用,抵不过亲身经历,白散笃定自己会如愿,毕竟他才是患者本身。
他伸长胳膊把体温计递去江岸掌心,坚信自己在38度5以内,不必去看,即使在目光不经意扫到显示屏上的数字时,也是这样想的。
才不会超,不会不会。
之后——他直直伸出去的胳膊,突然拐个弯,又塞回自己胳膊下,脑袋越垂越低,支支吾吾道:“我刚才没夹好,不准。”38度6个毛毛球。
江先生信了,也可能没信,他点开一首轻音乐,靠进椅背里阖眼养神。
又一个五分钟,白散努力做到心静自然凉,依旧胆颤心惊。他提着一口气,缓缓取出体温计,一只眼睛紧闭,一只眼睛微微睁开,不忍心瞅。
“拿过来。”江岸突然开口。
白散一哆嗦,体温计差点没掉地上,咬着下唇,他生无可恋地仰起头望着江岸,“江先生,我又没有惹它,它为什么要超过38度5阿,而且就那么一点点,难道我吃它家糖了么,它好奇怪的。”
“不再测一遍?”江岸撑额笑问。
白散气鼓鼓又委屈巴巴“哦”了一声,他再再次夹住体温计,说不定还有反转的机会。
车也上路,向着市中心医院开去。
雪夜,路灯疏淡,行人寥落无声。
“江先生,医院里有小软糖吗?”白散闷声问,裹着小被子,朝江岸挪过去一点点。
江岸目不斜视,“有感冒药,有三联针,有呼吸内科医生,还有消化内科医生。”
除了糖。
白散扁扁嘴,又挪过去一点点。
“江先生,你摸摸我额头好不好,似乎没有刚才那么烫了。”
等红绿灯的工夫,江岸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摸他额头,停两三秒,收回去,神色如常。
市医院正红色的楼顶字远远露着模糊的影。
白散抿了抿唇,把捧在手里的保温杯杯盖翻过来,倒了八分满的水,双手抱着递过去。
“江先生,你给我接的水好甜的,比我以前喝过的水都甜,杯盖我没有碰过,不会被传染上的,你要喝一口吗?”
江岸注视前方,静静听他说完,拿过水杯喝了一口,喉结滚动。
距离医院仅剩一个路口。
白散再次朝江岸一挪,试探着伸出手揪住他的衣角,轻轻摇了摇。
“江先生,医院里有小软糖吗?”
江岸嗓音暗沉,“没有。”
“哦,”白散乖乖地点了点头,望着他虚虚握在档把上的手掌,“江先生,你摸摸我的额头好不好?”
江岸微粗指腹拨开散乱在他额前的碎发,掌心碰了碰。他贴住蹭了一下,还没感觉出来凉意就已经收了回去。
“江先生,你要再喝口甜甜的水吗?”白散小声说着,“还剩下好多,我喝不完的。”
又一口下去,杯盖里的水少了将近一半。
市医院楼顶闪烁着红光的航标障碍灯近在眼前。
“江先生,医院里有小软糖吗?”
……
“江医生,你再摸摸我额头好不好?”
……
“江医生,你要再喝口甜甜的水吗?”
……
“江医生——”
江岸蓦然看来,眼眸微垂,身后是一窗流向光霁里明明灭灭的雪。
“——汪。”
小狗就小狗,白散揪起棉被蒙住自己脑袋,闷声闷气吐出这个字的同时,江岸唇角微弯。
狭长车身碾过市医院前的雪泥,一晃而过。
驶向街后的住宅区。
gu903();第1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