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仍亮着,街道融在一片昏暗的柔黄色光照里,明明是清晨,却如同深夜。
平日里总是客人坐得满满的早餐店,此时前厅灯灭,后厨有两三白衣身影忙碌着。
白散不知道该去哪里,遛狗大队现在没出动,老年人也见不着影,他漫无目的地沿街走。
到十字路口,红灯的对面,诺大街道只有一辆生了锈迹的蓝色卡车在等候。
清远,冷寂,风是凉的。
白散也等在十字路口,他要到对面去,记得之前听谁说过那边有一个公园。
在这个高考前的早上,他脑子里没有半点跟学习有关的东西,仿佛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想,早上吃什么。想江岸会不会在今天离开,想考完试后的一整个暑假,要怎样度过。
乱七八糟的东西想了一堆,他抬起头漫无边际地发散着思维时,见灰白色天边,悬着半边月亮,小小的,半隐在云层里。
月亮的方向,是他将要去的地方,也不知是哪个赶了哪个的巧。白散一路仰头望着月亮,一路跟着月亮,向西走。
越看越觉得远,越觉得静,美。
任性了一把,他再次回到家时,已经是早上七点。
江岸身穿正装,头发搭理得一丝不苟,空气中隐约有须后水的气息,他戴了副眼镜,坐在椅子上看报。
听见开门声,抬眼望来,“去了哪?”
白散摸摸鼻子,“就,随便转转。”
果然刚才走得时候还是太急了,他在心里叹口气,靠在门边换上小鸭子拖鞋,刚起身被扑过来的小奶狗撞了一下,紧接着它便叼着自己的碗蹭着他裤腿想往上爬。
白散认命地拿过小奶狗的碗,日常给它倒狗粮。
“刚才,我还想着跟你一起去的。”专注看报的江岸在他蹲身喂小奶狗时忽然开口。
白散一怔,拿在手里的狗粮罐一抖,洒出去几粒,小奶狗脑袋拱了他一下,又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
这才反应过来,白散扭头望向江岸,隔着报纸,看不出什么表情。
“……可以给我打电话的。”他努力绷着忍不住翘起的嘴角,蹲在地上抱住胳膊看小奶狗欢快进食,一本正经说。
静了两秒,江岸说,“打过。”
阿?
那我怎么没有接到……
白散猛地扭过脑袋仰着脸望江岸,在他似笑非笑的神情中,一脸呆滞眨了眨眼,手伸进自己口袋。
掏了个空。
时间回到三个小时前。
他拿上手机,蹲下身体穿鞋,系鞋带的时候不方便,便把手机放到了鞋柜上,之后开门走进楼道,关门侧身进步行梯一气呵成。
而被遗忘的手机,此时仍安安静静地躺在鞋柜上。
白散缓缓将脑袋埋进胳膊里,耳根发烫,好像钻进地缝。
今天的早餐依旧是符合他口味的小甜包,三颗草莓,和一杯豆奶。
在把自己关进洗手间冷静了半个小时后,白散终于鼓足勇气,再次来到江岸面前。他坐在江岸对面的椅子上,抬头望了眼正在吃第二碗饭的小奶狗,低头戳了戳盘里白白胖胖的紫薯包。
三颗草莓只剩下三顶草莓蒂后,他摸了摸肚子,撑着脑袋有一口没一口地一点点抿着豆奶,神情恹恹的,毫无食欲。
“至少吃半个紫薯包。”江岸喝了一口茶,轻拭着唇角道。
白散闷闷地“噢”了一声,光是答应不做。他格外想念学校门口的早点摊。
粢米饭、煎饼果子、豆腐脑油条……无论是什么,都比紫薯包香多了。
平时的早餐里也不是没有这些,但粢米饭的馅料太清淡,煎饼果子的煎饼像手抓饼,豆腐脑里居然没有黄豆,油条小小一根像法棍泡芙……
不管原材料怎样改进,他如何加工,感觉总不对,差了那种味儿。
“江先生,你吃过曹大娘的煎饼果子吗?”白散趴在桌子上,侧着脑袋不怀好意地问。
“曹大娘的煎饼果子”是一个固定摆在他学校门口的早点摊,饼大,馅足,附赠一杯豆浆不加钱,学校里很多老师都鲜少知道,江岸更是不可能吃过。
民以食为天,白散打算用尽毕生所学向江岸描述那套煎饼果子的美味,万一江岸产生兴趣,心动了,说不定他今天就能脱离苦海。
江岸没说话,稍微推开餐盘,好整以暇地看着白散,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他半个字没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也只是淡淡的,白散心里一跳,莫名有种被看穿的直觉。
紫薯包已经被他戳成了满身小洞洞的奇怪东西,干脆也推开,白散小心翼翼喝口豆奶压压惊,放下玻璃杯,挺了挺胸膛,梗着脖子软声道。
“今天我高考。”
江岸微微笑了,单手摩挲着茶杯,“所以?”
“所以,”白散吸了吸鼻子,缩着脖颈,“我要吃曹大娘的煎饼果子。”
虽然江岸没有开口拒绝,但白散已经透过他的眼神得知——那是不可能的。
他瘫在椅子上陷入自闭,羡慕地看着幸福地吃着狗粮的小奶狗,一脸绝望,冲淡了几个小时后的高考所带来的紧张,他没想到江先生居然是这样的江先生。
对于街边的小吃摊,江岸很难放下心,归结于曾经在父亲的医院,他亲眼目睹众多在街边乱吃至使一身重病患者。
之后,更有在新闻社任职的同学爆料,十个里面有九个的小吃摊,表面看起来干净,吃起来也香,实际上只是外表平和,常人根本无法想象背后有多脏,用料多乱。
小朋友怎样挑食都没关系,只一点,不能碰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所以无论小朋友怎么说,他的态度决不缓和,这是底线。
江岸看着小朋友撒娇,心里不为所动……
一个小时后,学校门口。
白散笑弯了眼睛从曹大娘手中接过煎饼果子,扭头蹭到江岸身边,献宝似的举起香喷喷的煎饼果子递到江岸面前,眼里亮晶晶的。
“江先生,这家的煎饼果子真的超级好吃,你要来一口么?”
“……”
江岸面无表情地嚼着口中的煎饼果子,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开心得一个劲乱蹭的小朋友,闭了闭眼。
大意了。
教室里的风扇不停晃动脑袋嗡嗡转着,楼外树色郁绿,透过窗户投进地上成了一滩微深的水影,偶尔有阳光穿插而过,如同坚硬宝石熠熠闪光。
白散在本该平常到勾不起一丝情绪,如今却恍如隔世般可回忆的环境里低着头,用手中的笔写下想要抵达的未来。
肃静长日中,耳边的卷子翻动声,笔触沙沙响,成为那年高考留下的一瞬记忆。
白散高考的第一天,江岸没离开,之后的几日也一直在,不是飞机晚点的原因,他后知后觉。
最后一场考结束,他没出学校,便被蒋乐乐拦住。
“怎么样怎么样?我最后有道题没答上来,气死了,怎么都想不起来。”蒋乐乐神情崩溃,手里紧紧攥着已经喝光了的空水瓶,路过两个垃圾箱都忘了扔。
白散从她手中拿过被攥得不成样子的水瓶,投进垃圾箱,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想了想,看着她轻声安慰。
“一道小题而已,就算你很有把握,做出来了,说不定最后也是错的,把它放在必不可免的丢分项里,它在你的预料之中。”
蒋乐乐脚步一停,好一会儿,换个方向去看,仍有些郁闷地点了点头,认下了,“你说的对。”
“而且已经过去了,再后悔也是无用功,只会让自己陷在原地走不出来。”
蒋乐乐长叹,欲哭无泪,穿过熙熙攘攘的学生,出了教学楼便忘了,扭头问白散考得怎么样,也是心大。
也许是前段时间刷了太多题,白散惯性地一道道答完笔下的题,什么都没想,什么感觉都没有,非要说的话就是很想见江岸。
晚上要一起去吃芒果班戟、杨枝甘露、椰汁紫米糕……
“那你这回是稳了吧。”蒋乐乐一脸酸唧唧。
白散笑了下,“就算不稳,我也没办法。”
出学校,几个维护治安的警察拉着警戒线,牢牢守在校门口。学校左右两边的店铺台阶上坐满了等待学生出来的家长,伸长脖子望着人群。马路对面,一个又一个的志愿服务站连成排。
白散从人群中走出来,穿过马路,一眼望到等在车上的江岸。
车内开了空调,最大档,依旧抵挡不住暑气,纵使是江岸,额前也渗出了汗。白散凑到车窗旁,没进去,没等江岸开口,他扔下一句“去买瓶水,马上回来”,转过身,一下跑远。
夏日闷热的风拂过面颊,把宽松的长袖衬衫吹得鼓出了一个包,有点像乌龟壳。
白散抬手朝后抹了一把被汗水稍许打湿的头发,挤过人群,到昨天刚来过一次的小卖店,给老头子买了一瓶冰镇的榴莲味气泡水。
很好喝,虽然闻起来臭臭的。
小卖店里人很多,有带着孩子来买烤肠的家长,有热得受不了借顶棚在店门口纳凉歇脚的过路人,还有考完试不想回家,商量着去哪里玩的考生。
白散排在一个高个子男人后面等待付钱,他捏着气泡水的瓶盖,时不时一根手指肚搭上瓶身,检查温度。
没敢拿太凉的,怕老头子受不了。天气虽热,几分钟时间,只要没有带有热度的东西触碰,应该不会很快恢复成常温。
前面的男人买了很多东西,看样子是趁着天气正合适,要去野餐。
白散晃了晃脑袋,歪歪脖子,踮起脚尖,脑袋垂下又仰起,无聊地原地转了一圈,东望望,西瞅瞅。
想着江岸等得会不会着急,想,当他回到的时候,气泡水会不会已经被夏天同化,与常温无异。那他可以在结账的时候换一瓶,再从冰柜里拿一个凉凉的么……
不可避免的,当白散转过身,面朝无窗的墙壁时,看到一张海报。
《第十二届战场全球联赛开幕在即!》
但与昨天不同的是,旁边新增了一张海报。
《1E战队招募战场分部青训生》
白散微睁大眼睛,闲闲地摇晃着气泡水的胳膊一秒停住。
半盏茶工夫,排在他前面的男人提着大兜小兜离开,店老板招呼了一声白散问“还需要什么吗”,他才将将回过神来,微微垂了垂眼,摇摇头,掏出零钱结账。
那是他曾经很想去的地方。
又进店几个互相认识的考生,勾肩搭背走来,比起白散,他们对《战场》关注多了。
一进来,视线立马落到墙上,似乎顺路走进来,就是为了看看店老板又贴出了什么新的资讯。
他们一看到1E招募青训生的通告,果然,凑着脑袋交谈起来。
白散不是很想听,已经无望,知道的越多也只是遗憾更多。可那几个男生的声音实在太大了。
“你看看,我猜对了吧,1E迟早要招新队员的。”
“呵,这也就是被你瞎猫碰上死耗子蒙对一次,上次你不是还说有内部消息要临时放半天假吗,怎么屁事都没有?”
“哪能相提并论啊,这就跟天气预报似的,再说现在不是已经考完试了么,一个暑假不够爽?听我表哥说,1E要招新人这事早四五年圈里就开始传了,但一直没有好苗子,Epoch状态也还行,就压下去了,一直不急不缓,现在看来,一旦接班人有着落,估计直接就退役了。”
“哎,你说,这届联赛突然延迟一周,到现在还没有开始举办,是不是就是因为Epoch已经过了黄金年龄,状态不行了,身体也突然出现什么问题。”
“没听过没听过,不敢说,但是你看国外那边,现在不是出了挺多六十岁以上的老爷爷老奶奶组团打电竞么,实力不输给年轻人,还得过什么奖。Epoch这么多年不算是白打,状态肯定好在,就是过了黄金年龄,实力多少肯定有些下降。”
“我倒是认为,1E啊,这么多年也不见有什么新人,全靠Epoch扛着,难免发生什么意外。十一届赛事都固定在高考前,就今年,突然挪到了高考后,官方又给不出什么理由,发了句‘祝金榜题名’就过去了,这算什么事啊!”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当年《战场》的名号可还是Epoch打响的,没有他,游戏官方早倒闭了,这次他出点什么事,不能及时参加,导致这届赛事后延,也正常。但要是这样看来,再加上这个青训生招募,1E可真就是苟延残喘了,不是都有消息说,等这届联赛结束,Epoch就宣布退役吗,这么多年没倒下,不容易,不容易。”
那几个男生看着贴在墙上的海报突然笑开,声音越来越大。
“……这是找你的六块……孩子?孩子?”店老板抬手在白散面前晃了晃,“接钱啊。”
他一顿,攥紧的手缓缓松开,转过身,接过钱向老板道了谢,走出两步,直直看向那几个男生,声音掷地有声。
“1E不会倒。”
戴着耳机的男生惊了一下,看到他,转眼乐了。
“你说不会倒就不会倒?你以为你是天王老子还是玉皇大帝?”
早在他们刚进来时,店里几个正挑选的学生便放下商品,几步离开。此时,周围人也快速结了账,纷纷避开。
不到一分钟,店里便从拥挤人潮变得有些空落落。
白散认真看了他们一会儿,目光扫过耳机男留在颧骨上的一道疤,才发现有点眼熟,想起他们曾经勾结校外人员打架斗殴,学校多次通报过。
店老板拉了拉他,微微摇头,隐晦地提醒不要招惹。白散抿了抿唇,垂下的大拇指指肚和食指在指侧紧紧捏住气泡水瓶盖。
对上那几个男生些许轻蔑的眼神,他目光不避不闪,又些重复,语态比刚才更加坚定,生硬。
“1E不会倒。”
那几个男生扭过头对视几眼,“噗嗤”笑了,耳机男脸上挂着同款玩味的笑,抬起手臂,指了指墙上的海报,一番打量,自言自语般说着“1E不会倒”。
一句话短短几个字,他的语气拐了有十八个弯,荒诞而诡异。
白散皱起了眉,怎么听都别有意味,刚要开口。
“刺啦”一声响动,划破寂静空气。
耳机男捻起未粘牢的1E招募青训生海报一角,用力扯开,海报牢牢粘在墙上的另一边无动于衷,一张完整的纸破碎分割。
只是眨眼间的事,却在白散心中无数次重演。
“你信不信?像这张海报一样,”耳机男笑得很开心的模样,捏着那半张海报,随手又撕成了更小的几片,“1E会倒,会身败名裂,爬都爬不起来,这就是他们的未来。如今职业圈里,谁不是在等着Epoch退役,一家独大,那算盘打得啊,啧啧……不信你等着吧,就看这届联赛,知道还有个名字叫什么吗?”
耳机男的眼神充满不屑。
“弑神之战。”
仿佛没听见,白散垂着脑袋,眼里只看到被撕碎的海报,“1E”两个字分崩离析,他扑去一把抢过。
气泡水掉在地上,无数小气泡骤然翻起浪,已经近似于常温了吧,一定不再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