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州县的市集上依旧热闹,沿路边有许多商铺与小摊,还有搭着棚子的小茶馆。
这种小茶馆最是老百姓喜爱聚集之所,因为这里总有些说书人讲述种种天马行空的神话传说或者宫廷秘事,再不济也还有好事之人谈论坊间八卦传闻。
姒槿对这些没有什么兴趣,她只是从旁路过,却一不小心听到了熟悉的名字。
“你们可知道,半月前隔壁凤州县那县令之子君兴邦纳妾,入洞房后才发现他那新娘子竟是个男人哈哈哈哈……”
今日小茶棚依旧像往常那般热闹,有人开了一头,吸引了众人兴趣。
“这是何时的事?快快细细道来!”听客了兴致,搬着凳子纷纷凑到讲话之人身边。
“听我与你们细说。”最先开口说话的那人喝了一大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道,“此事还得从两个月之前说起。凤州县那县令之子君兴邦是个好色之徒,见到美人眼睛便直了,家中早早就有十几房小妾。”
“这君兴邦我知晓,他那好色‘远近闻名’,听说第十三房那小妾还是强抢的良家妇女,不知这次倒霉的是哪家姑娘?”
“这次倒霉被他看上的是凤州赵家的大小姐赵飞双,就是凤州那个商户赵家。可这赵大小姐早早便有了心上人,心上人便是赵大小姐的表哥。赵大小姐与她的表哥早就定下终身,只等表哥来年省试高中,他们两家便会为二人操办婚事,届时也是一桩美事。偏偏这时这个君兴邦来横插一脚,非要纳赵大小姐为妾。”
“哦?那为何君兴邦洞房中的那人会是个男人?”
“此事的转折就在此处。”说话人又饮一口热茶,他的话就卡在此处,看了一眼眼前探着头听八卦的众人,用手指关节敲了敲身前放置的空碗。
众人一看他这动作,纷纷掏出一两个银钱丢进碗中。
说话人这才心满意足地继续讲道:“赵家夫人是个疼女儿的,女儿回来一哭二闹三上吊,赵夫人也舍不得,只好另外出主意,退了这门亲事。可君家毕竟是官家,不说君兴邦他老子是凤州县县令,再往上你可知君兴邦他的大伯父是谁?”
听八卦的众人互相对视几眼,一同摇了摇头。
说话人的再次敲了敲身前的空碗。
众人有些不满,可已经被吊起了兴趣,只好再次掏钱。
将得来的银钱收入囊中,说话人才继续道:“你们要不要猜一猜,看谁猜对了……”说话人抬了抬自己的钱袋继续道,“这些钱就归谁。”
众人一听,眼睛一亮,纷纷猜测起来。
“难不成这君家跟西洲官府有些关系?”
“这西洲知州也不姓君啊。”
“等等,我倒是知道一个!西洲知州虽不姓君,但是前几日新上任的淮南路诸州水陆转运使却是姓君,难不成他们有什么关系?”
“差不许多差不许多。”说话人点了点头,“你们猜不到,我来给你们细讲。这新上任的转运使的确与凤州君家有些关系,按辈分来讲,这位新官上任的转运使还得称呼凤州县知县为‘二叔’。”
众人一阵唏嘘,这转运使可是京城外派的正三品官员,这君家果真不简单。
说话的人见众听客面上无一不震惊,很是满意,可他的话还未说完,又继续道:“若你们以为君家就这点关系那就大错特错了。”
众人不解:“难道还有什么?”
说书人摆正姿势,与众人道:“这位新上任的转运使按照关系来讲,算是君兴邦的堂哥,你们可知这位转运使的身后有什么样的背景?”
看着眼前众人呆愣的神色,说话人再未询问他们让他们猜测,而是自己道了出来:“这位新上任的转运使乃是邺京外派的京官,他的父亲是朝中正二品枢密副使,手中掌控大魏几十万大军,他的姑母乃是大魏国母,当今的皇后娘娘。”
说话人话音落下,全场鸦雀无声,许久之后才有人低声暗叹:“看起来这赵家倒了大霉了……”
说话人点了点头继续道:“赵家也知君家背后的这几层关系,他们也知得罪了君家赵家日后便在凤州寸步难行,可赵夫人还是舍不得女儿,于是便出了个主意。既然君兴邦是个好色的,那赵家再寻一个更美的女人给君家送去不就行了?”
“据我所知,赵家大小姐赵飞双在凤州有第一美人之称,赵家从哪能再寻来一个能让君兴邦满意的女子?”
“你还别说,赵家真的寻到了。听说君兴邦第一次见到那女子时便称赞她是‘人间绝色’。”
姒槿站在路边暗处,听茶棚中人谈论这“人间绝色”该是美到什么程度,默默地垂下了头。如今虽已离开赵家许久,可是回忆起那日的君兴邦来,姒槿还是一阵恶寒。她真的很是庆幸能与姜陵一同离开赵家,若是不然,依旁人所讲君家有如此权势,她若是进了君家的门,定然再无抽身的可能。
茶棚中的讲话还在继续。
“这女子估摸对这亲事也是不愿的。赵家本以为此事已经稳妥,谁料的到到了吉日君家花轿上门,接了新娘子进了君家。晚上君兴邦本要与美人共赴巫山,一掀盖头却是个男子。你们猜这男子是谁?还是赵大小姐的相好如意郎君表哥。”
“哈哈哈哈哈……”
场上传来一阵笑声。
“那君兴邦气昏了头,说是给赵家一个月期限,若是寻不到人,便要将赵家赶出凤州县。现下赵家正急着寻人,贴的画像满大街都是,前几日我去凤州县,有幸看了一眼那画像,果真是不多见的美人。画像已是如此之美,不知真人还是如何倾城。”
听到这里,姒槿心底一紧,手心处有些微微出汗。若是赵家如此大张旗鼓地寻她,恐怕早晚有一天会找到颍州县来。
姒槿有些慌,提步要走,却又听到茶棚中人话锋一转,讲起另一件事来。
“说到逃婚,还有一件事不知你们知不知晓。”
“是阳城王世子逃婚的那件事吗?知道知道。”有人言是。
“我怎么不知道?”有人言否。
说话人又饮了一大口茶润了润嗓子,干脆一同讲了:“八月中旬,南方两位异性王——阳城王与临江王两家联姻。大婚当日,阳城王世子不见了踪影,只留临江王家的小郡主一人。此事惹得临江王大为恼火,说是阳城王不给他个交代此事不会罢休。阳城王与阳城王妃就这么一个儿子,平日里娇惯的很,没想到竟然任性到如此地步。”
“听说阳城王世子也是洒脱惯了,一时半会接受不了政治联姻也是正常,只是阳城王与临江王两家的姻亲关系是定了的,除非小世子能一辈子不被寻到,不然世子妃永远只能是临江王家的女儿。”
姒槿手中提着的是早先买的白糖,在这站了这一会儿,她手心的汗已经浸湿了白糖外包裹的一层纸皮。
方才茶棚中人的话还在她的耳边,姒槿在那处站了许久,一抬腿感觉腿脚有些僵硬。
阳城王世子……
姒槿默念这五个字,这五个字一出,她脑海中浮现的人是——姜陵。
不知为何,她的直觉告诉她,别人口中说的那个逃婚的阳城王世子就是姜陵。这其实不难猜测,她早怀疑姜陵的身份不简单,从他平日里的行为举止谈吐,以及他当掉的玉佩都能看得出来。
姒槿走了两步,在人流中站定,周围是形形色色的行人,耳边是嘈杂的吵嚷声,她有些迷茫,天地之大,她该归于何处?
就在姒槿出神的这片刻,迎面匆匆跑来一人。那人垂着头,一身破烂的衣裳,直直向姒槿冲了过来。
待姒槿回过神来时已经躲闪不及,她被正面撞倒,手中抱着的几包白糖掉落在地上,手掌撑在地上麻麻的疼,应该是磨破了皮。可姒槿无暇顾及被擦破了的手掌,因为她感觉到颈上一阵尖锐的疼痛。
那人扯走了她颈上的玉坠!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姒槿从地上爬起身来就向那人追去,那是她的玉坠,她决不能弄丢!
“抓贼!”姒槿一边在人群中穿梭着,一边喊着,她想寻求周围行人的帮助。可是行人多是停下来驻足观望,有的是没反应过来,有的是只看热闹。
姒槿追出了热闹的集市,进入一条偏僻的巷子,周围是陌生的环境,随便走两步便是一条死胡同,那偷玉的贼早已不见踪影。
望着空无一人的巷子,姒槿再也忍不住,靠着墙壁缓缓地滑下,蹲在地上失声哭泣。
第52章圆满
姒槿没有哭多久,便听有脚步声靠近。身子一僵,姒槿缓缓抬起头来,入目的是一双素色长靴,顺着他月白色的长袍向上看去,姒槿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简之的银色面具上。
来到姒槿身边,简之没说什么话,只是单膝蹲在姒槿身前,将手心中的玉坠递过去。那玉坠在阳光的照射下隐隐闪着透亮的光,与姒槿一双蓄满泪水的星眸一般。
看着失而复得的玉坠,姒槿心中松了口气,小心翼翼伸手接过玉坠,攥在掌心之中。
姒槿颈上悬挂玉坠的红绳已经断开,玉坠被抢时,红绳将她白皙的脖颈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她的手掌也在跌倒时磨破,此时手心处还有淡淡的血丝。
“多谢……”姒槿哑着嗓子开口,缓缓从地上站起身来。对着面前的简之,她原有许多话想要问他,关于这颗玉坠,关于他的玉佩……可真正站在他面前时,她却一个问题都问不出口,最终只道了“多谢二字”。
对面的简之似轻轻叹息,拉过姒槿泛着血丝的手掌,眸中闪过几丝心疼:“先去收拾一下伤口。”
他们来到不远的一家小医馆,这医馆姒槿先前来过,当时姜陵喝了青楼的“助兴就”,紧急关头,简之将他打晕带来了这里。
姒槿随着简之进门时,老大夫正躺在医馆中的木椅上打盹,听见声响睁开眼睛看向来人。
“张叔,劳烦您取些金疮药来。”简之进门,与老大夫甚是熟络地交流起来。
姒槿脸上还挂有未干的泪痕,老大夫歪头打量了一眼姒槿,问道:“姑娘这是怎了?”
简之轻推着姒槿到一旁的木椅上坐下,一边与老大夫交代:“受了些不打紧的小伤。”
看见简之对姒槿的动作,老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随即面上挂上一抹玩味的笑容:“这姑娘便是你心仪之人?老夫记得,你幼时便不爱与人接触,为此你娘还特意来拿了许多药方,可这是心病,无药可医。后来你去了邺京,前几年回来时说是看上了哪个姑娘,该就是这位姑娘吧?”
听着老大夫的话,姒槿有些迷茫,转头看向身旁的简之,只见他唇角依旧是温和的笑意,只是耳尖处不知何时已爬上红晕。
左胸口处开始不受控制的快速跳动,姒槿低头凝视着手心的玉坠,他们之前真的是认识的吗?她看着简之,想要听他的回答。
简之一双凤眸轻轻弯了弯,眸中似有万千流光。姒槿听见他说:“是的。”
听到他肯定的回答,姒槿只觉得她左胸口处那颗跳动的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腔一般,鼻腔一酸,眸中刚止住的眼泪似又要坠下。
老大夫瞧着两人捋了捋胡须,点了点头道:“小姑娘着实漂亮的很,与你也甚是般配。你娘在泉下有知,定也该放心了。我先去取些金疮药来。”
老大夫说罢,很快去取了一小瓶金疮药,交给简之后也识趣地将房间留给二人。
姒槿一直在沉默,她不知自己这时该说些什么。
还是简之先开的口:“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姒槿闻声抬起头来,直直撞进他深邃的眸子里。
动了动喉咙,姒槿终于是问了出来:“我手中的这块玉坠,是你送我的吗?”姒槿说着,展开手掌将玉坠放在简之面前。玉坠原本的棱角已被磨平,那是岁月的痕迹。
简之颔首:“是我送你的。”
“你说的心悦之人,是我,是吗?”姒槿望着他的眼睛,问道。
简之点头:“是你,姒槿。”
眼泪已不受控制地从眼角落下,姒槿突然觉得心中好似有一处空白许久的地方正被一点一点地填补上。她说不清那感觉,似是失而复得,似是得偿所愿。
“自失忆后,我无数次梦见过你。简之,我知道那是你。”姒槿轻轻抬起手,抚在简之面上微凉的银色面具上,“可我记不起来,我记不得我是谁,也记不得你是谁……你可以摘下面具吗?我什么都不记得,我什么都不敢相信,如今我只知道你,不要隐瞒我什么……”
“姒槿……”
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定,他终于抬起手,伸向那银色的面具。解开系带时,他的右手微微有些颤抖。
系带松开,他缓缓将面具取下,在她的面前。
这一世、上一世,他从未像如今这般矛盾过。一旦面具摘下,他在她的面前永远只能是简之。理性告诉他,他来此唯一的目的便是要将她带回邺京,回到她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