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男人的怒骂声在阴暗的牢房中荡开,苏承烨却恍若未闻,冷眼看了一眼守在一旁的狱卒,吩咐道:“好好看着吴王,吃的用的继续给他送。若是再不吃,便强行让他吃。”
“是。”
苏承烨背着手一步一步走出天牢,没有人敢抬头多看一眼这位杀伐果断的少帝,只有跟在苏承烨身后的御前总管岑睢注意到,苏承烨藏在袖下的双手,一直不住地在颤抖。
一走出天牢,苏承烨便忍不住以手帕捂住口鼻,在原地僵立良久后,才继续向前走去。岑睢瞥见被苏承烨藏进袖间的染了血的手帕,也只能当做没看见。
日已西沉,只剩一抹晚霞勾勒出西边宫殿楼阁的轮廓。
夕阳的余晖打在年轻少帝的周身,为他的背影覆上一层淡淡朦胧的金光。岑睢跟在苏承烨的身后,只觉得他实在太过孤独。
“陛下,您莫要跟吴王这种鼠目寸光之人一般见识,莫要气坏了身子。”
“岑睢,你也觉得朕心狠手辣,是吗?太子皇兄尸骨未寒,朕便起兵造反。阿姐待我那般好,我却害得她……”
听出苏承烨声音中的哽咽,岑睢连忙垂下头:“若是长公主知晓陛下的难处,会理解陛下的苦心的。”
“难处?”苏承烨停下脚步,望着西边天际凄然一笑,“朕能有什么难处?”
岑睢垂头不语。
良久,苏承烨轻笑一声:“走吧,回宫。”
“对了,莫要让太医局准备那些苦到心里的汤药了,朕不喜欢。”
庆岚三年四月,魏帝频频呕血,太医局太医束手无策。
五月,将军谢景曜大胜南诏,回京复命。
北辰殿外阳光正好,殿内几朵百合花开的正艳。偌大的北辰殿,如今只剩苏承烨一人。岑睢带着宫人,奉苏承烨之命守在殿外。
站在殿外,可以清晰地看见殿内偏窗台上摆放的几盆天上百合,那是苏承烨最爱的花,如今花开正好,人却……
听着殿内传来的声响,岑睢恨不得破门而入,可皇命在前,他不敢违抗。
大殿之内,苏承烨一人跪倒在地,原本雪白的中衣上沾满了鲜血。胸腹中传来刀割般的疼痛,一口鲜血涌上喉间,苏承烨再度喷出一口鲜血。
他拼命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可是内里的疼痛让他只能跪在地上。
“阿姐,我疼……”苏承烨再撑不住,他已没了力气,只能蜷缩着摔倒在地上。身子撞到一旁的桌上,桌边的瓷瓶被撞得落下,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苏承烨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不慎握住了碎裂的瓷片,锋利的瓷片刺入手心,在他的手心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窗边的花开得清丽,苏承烨的视线却渐渐模糊了,他用最后的力气向那纯洁无瑕的花朵伸出了手,只是再也无法触碰到它们。
最后,手无力的垂下。
皇帝有令,日暮之时方可入殿。
岑睢自清晨守到日落,终于在日头完全沉在西山之后时,他推开了北辰殿厚重的大门。
殿内已没了任何声响,只有一地的鲜血,和蜷缩在角落早已没了气息的人。
第75章蹊跷
雕着金花的火炉中噼里啪啦燃着柴炭,火炉散出的热意将整个寝殿烘得暖意融融。
殿中层层床幔之后的雕花紫檀木床榻上睡着一名容貌迤逦的少女,沉睡中的少女脸色蹙着眉头,面色泛白,睡得有些不安稳。
好似做了什么可怕的噩梦,少女挣扎起来,身侧的双手握紧覆盖在身上的锦被,长卷的睫毛颤了颤,终于还是睁开眼来。
姒槿拭了拭额间的冷汗,缓缓从床榻上坐起身来,看了一眼周边熟悉的环境,才松了口气。她已经回到了灵沂宫。
唤了一声梅萱,梅萱很快自外间进来,看见姒槿已经醒来,连忙上前问道:“殿下醒了,可有觉得不舒服的地方?”
姒槿摇了摇头,问道:“我睡了多久?”
“回殿下,殿下回来,睡了足有一天了。”梅萱一边回答姒槿,一边上前搀扶姒槿下榻,“今日太子殿下刚下早朝,来看了看殿下,如今还未走,殿下可要见见太子殿下?”
姒槿颔首,坐在梳妆镜前,待梅萱为她梳洗完毕,换了一身宫裙后,便向正殿走去。
正殿之中,太子苏承宜一身明黄色蟒袍坐在桌边饮茶,一看便知是早朝后还未来得及换下衣裳便来了灵沂宫。
听见声响,苏承宜转头看来,见是姒槿,放下茶杯来到姒槿身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姒槿后问道:“醒了,身子可还有不适的地方?”
“太子皇兄。”姒槿摇了摇头,“无甚大碍。”
听到姒槿说无事,苏承宜这才松了口气,屏退了殿中的宫人,与姒槿一同坐在殿中贵妃榻上。
“无事便好。”苏承宜捏了捏姒槿的脸,望着姒槿的面容,眼中生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让哥哥看看模样有没有变。”
姒槿勉强勾起一抹笑容。
“是又好看了。这些日子苦了你了。”苏承宜说着,眼中闪过一抹心疼,“留你一人在外那般久,受了这么些委屈。”
姒槿摇头道:“如今我回到哥哥身边,便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了。”
苏承宜无奈笑笑,忽又想起什么,看着姒槿认真问道:“姒槿你可知前日夜里袭击你们的是何人?”
听到苏承宜的话,姒槿面色沉了沉,想起那个生死一线间的夜晚,她依旧记得那心惊胆战的感觉。但是他们是什么人?她只记得追杀她的那人那一双无情的冷眸,仿佛人命在他手中如同蝼蚁一般。
“我并不知晓他们是什么人,他们一身黑衣,蒙着面,又是夜里,也看不清他们的容貌。”姒槿道,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刚要往嘴边送,姒槿动作一顿,猛然想起什么,看向苏承宜,“但是我总感觉,这帮人与去年劫我之人是一伙人。不知皇兄可查到什么线索?”
苏承宜摇了摇头,面色凝重道:“先前与这次的人的确是一伙人,只是经查,他们不过都是些江湖上的亡命之徒,除去谋财,便无了对皇家下手的动机。但他们的种种行为,实在是蹊跷地让人难以捉摸。”
姒槿点头,的确是蹊跷。
她还记得那日黑衣人转身离去,苏承烨重伤,她在原地抱着昏死过去的苏承烨不知该如何是好。若是再不就医,苏承烨怕是要死在那里。可若是将苏承烨留在那里,她去寻帮手,又担心黑衣人会卷土重来。
就在她左右为难时,太子竟带兵赶了来。一问才知竟是有人去东宫知会了太子。
待回头再查时,那名传话的宫人已不知所踪。
姒槿叹了口气,垂下头来,低声问道:“皇兄,阿烨他怎么样了?”
“已无性命之忧,若是担心,便去看看吧。”
姒槿点了点头。
苏承烨年前已搬去鹤康宫正达殿。鹤康宫乃皇子居所,皇子们到了一定年龄后不能与其母同住,在封王封地之前,便会搬往鹤康宫居住。
姒槿到正达殿时,恰好迎面碰到从正达殿出门的范琼茵。已许久未见,范琼茵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多了几分妩媚,少了曾经的纯真。
见了姒槿,范琼茵面上是不失礼节的微笑,来到姒槿身前福了福身道:“参见长宁公主。”
姒槿压下眼底的厌恶,淡漠回道:“范小姐有礼。”说罢,便与范琼茵擦身而过,进入殿中。
“小姐,这个长宁公主可真是命大,失踪了这么久还能完好无损地回来。而且这幅高傲的模样依旧让人讨厌。”跟在范琼茵身后的侍女邓柔在范琼茵耳边小声抱怨,“如今六皇子为救她,还险些丢了命。”
范琼茵不屑地冷哼一声,道:“一个女子失踪了六个月,就算有命回来又如何?没有人会相信她是清白的。就算她是公主又如何,日后还有哪家公子会看得上她?”
“小姐说的是。就算她是长宁公主,也是个别人不穿的破鞋,等小姐嫁给六皇子,她还能拿什么与小姐比?”
听着邓柔的话,范琼茵心中甚是愉悦,走时步子都轻快许多。
苏承烨的寝殿中没有什么华丽的装饰物,这样的房间作为皇子的居室来说实在太过简洁。姒槿来到苏承烨的床边坐下,看着苏承烨苍白的面容,心疼的皱了皱眉。
他紧闭双目,躺在床上,没有一点生气,仿佛是死了一般。姒槿抬起手,轻轻触碰他的脸颊,在感受到一丝温度后,才放下心来。
“阿烨,快点醒来吧……”
姒槿眸中有些酸涩,实在忍不住,用双手掩住了面容。
其实上一世,苏承烨也曾为救姒槿险些丢了性命。
也是如今这般时节,彼时二月二,龙抬头,皇帝身子欠安,便由太子替为登山拜神,姒槿随行。回宫时姒槿绕了一路,打算前往灵海寺一趟,不料却在去往灵海寺的途中遭遇埋伏。
本以为要死在那里,关键时候苏承烨却赶了来。他将她救出,自己却身受重伤,险些丧命。
叹了口气,姒槿起身为苏承烨掖了掖被角,转身出去。
她并未注意到,身后床榻上昏睡毫无意识的人,睫毛轻颤。
第76章山雨
出了鹤康宫,姒槿先去了一趟元和宫。
坐在床榻上用药的魏帝听闻姒槿来,连忙招呼姒槿在身边坐下。
不过才半年,魏帝鬓间已尽是华发,看着魏帝混沌的双眼与苍白的面容,姒槿叫了一声“父皇”后,低头垂泪。
“姒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看着失而复得的长女,魏帝眸中也有泪花闪过,将姒槿拥入怀中,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朕就怕,到朕死,也见不到你喽。”
“父皇说什么混话,父皇怎么能将‘死’字挂在嘴边?父皇可是要长命百岁的人。”人最可笑的地方就是明知结局,还不愿承认。姒槿知晓魏帝已无多少时日,可是就是不愿意相信,眼前的父亲会这么快离她而去。
“人老了,反倒看得通透,‘君不见,三界之中纷扰扰,只为无明不了绝。一念不生心澄然,无去无来不生灭。’朕年轻时放不下有权势,放不下皇权,一生在世俗的泥淖中摸爬滚打,直到如今才明白,待人死了,什么便也不存在了。朕注定成不了佛,放不下身后的三千事。”魏帝以铺满皱纹的手轻抚姒槿的脸颊,“大魏日后还是要交到你们的手中。太子贤良,可心太软,所以这些年来朕一直将老六养在身边。承烨天资聪颖,可是除了你,没有人能制得住他。”
“姒槿,你是天家的儿女,注定这一生中不得寻常百姓那般自由,若是有朝一日,需你舍弃什么以保大魏,你能做到吗?”
看着魏帝的双眼,姒槿眼睛有些湿润,咬了咬唇,终于还是道:“儿臣是大魏的公主,那些,都是儿臣该做的。”
听到姒槿如是说,魏帝幽幽叹了口气,轻抚姒槿脸颊。
“对了父皇,儿臣有一事禀报。”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姒槿道。
“何事?”
姒槿沉下神色来,认真道:“不知父皇可知阳城王与临江王联姻之事?”
听到姒槿的话,魏帝眸中也闪过一抹暗色:“有所耳闻。”
“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是儿臣在外遇见了些事,觉得有必要与父皇说一说。临江王与阳城王为南方两大异异姓王,常年驻军南方与南诏相抗,两家联手,几乎可调动南方诸州的大半驻军。年前儿臣机缘巧合见过阳城王一面,倒是意外见识了阳城王府的私兵。”
“你是说,阳城王豢养私兵?”魏帝眸中已有杀意。
豢养私兵于大魏来说是诛九族的死罪,两家异姓王府结亲,并豢养私兵,其心可诛。
“朕早便觉得南方有些不安稳,若真是如此,定要多加防范。”魏帝说着,抬起头来看向姒槿,“你去你母后那里看看吧,其余事,不必多想。”
“是,儿臣告退,”福了福身,姒槿从北辰殿中退出。
从北辰殿出来,在殿前站定,姒槿眯了眯眼,看向远方天际。
天边的乌云遮蔽了日光,使得天地间都暗了不少,吹来的风卷起姒槿身后的披风,也吹乱了姒槿鬓边的发丝。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姒槿见到皇后时,皇后正与贵妃范安容在御花园中赏花。
这个时候梨花似雪,亦有桃花艳压群芳。
看到姒槿来,皇后停下脚步,对姒槿道:“身子好些了?”
“是。”姒槿福了福身,“特来为母后请安,不想贵妃娘娘也在。”
“免礼吧,既然来了,倒不如同本宫一同赏赏花。”皇后说道。
姒槿心底虽不愿,却也不能违抗皇后,只能应声:“是。”
“方才与皇后正谈到长宁公主,不想公主这便来了。也不知究竟是何歹人这般嚣张,竟能将公主撸了去,白白让公主吃了这些苦,也不知公主在外受了多少委屈。”范贵妃这样说着,装模作样用手帕抹了抹眼角,继续道,“好在是如今安然无恙回来了,公主可不止皇后姐姐与陛下为公主操了多少心。可恨的是君家大公子,竟在公主不在时做出这等事,不但丢了君家的脸,也丢了皇家的颜面。”
听着范贵妃的话,姒槿瞥了一眼皇后的脸色,只见皇后冷着面孔,面上无一丝笑意,怕是同样听得出范贵妃话中的冷嘲热讽。
说这么多不过就是在阴阳怪气质疑她的青白,顺带嘲讽着君家。姒槿心中冷笑,不愧是范贵妃。
“说起这婚事,六皇子如今差不多也到了年龄,本宫打算撮合琼茵与承烨。平日里六皇子与长宁公主关系最为亲密,不知公主以为这桩亲事如何?”
听到范贵妃如此说,姒槿面色一冷,开口:“阿烨年岁还小,现在谈他的婚事怕是为时尚早。况且依长宁来看,范小姐同阿烨,并不合适。”
范贵妃嫣然一笑:“合不合适可不是我们这些外人说了算,只要琼茵与承烨心心相印便好。”
你这是说的什么鬼话!姒槿恨不得开粗口。
可是如今是在宫中,她若是不谨言慎行,皇后必然又要说教她一番。只是难道要让她看着范琼茵再嫁一次苏承烨?如此蛇蝎心肠的女人,让她留在阿烨身边,她总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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