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掌在T恤上擦了擦汗,再拧……还是没开。
柳逾白笑出声。
她窘迫极了,还想较劲,他将自己手里那瓶拧开了还没喝的递过来,跟她换。
她小声说了句“谢谢”,却有些不服气。
不知道柳逾白是不是觉得她是装的,一想就更尴尬了,于是,还非要拧开不可了。
便接了他递来的水瓶,又把自己的递过去,说:“帮我拿一下。”
她借用他那瓶水,冲洗了一下手,再在T恤上擦干,递回他的,拿回自己的。
再拧,终于开了。
她喜笑颜开。
“……”柳逾白目光复杂,看她如看一个二百五。
梁司月品尝胜利成果,喝了一小口水,问他:“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
“你的名字谁帮你取的。”
“哦。”她微微垂下目光,随他转身往回走,轻声地说:“我阴历生日是二月十五,月圆的日子。进产房之前,我妈妈看见外面的月亮很漂亮,就跟我爸提议,不如名字里面带一个‘月’字吧。论排行,可以叫‘思月’,但她觉得‘思月’不好,太有乡愁之感了,不想我以后成为多愁善感的人。就说不如改成‘司’,‘司’是掌管的意思。然后……”
她语气和表情都随之低沉下去。
柳逾白看她一眼,“然后?”
梁司月顿了顿,才又说:“她怀我之前就生病了,治了好几年,家底掏空,债台高筑也没治好。可能也是知道自己好不了了,她执意要给我爸留下一个孩子,谁劝都不听。医生也告诉她,到时候分娩,大概率没法从产床上下来。最后,我爸和外婆还没能拗过她……然后,果真如医生所说,她进了产房,没再出来……”
柳逾白不知该说些什么,伸手,轻轻地拍一拍她的背。
她立刻就笑了,抬头看他,仿佛一点不意外他的反应,“有时候别人听说我妈妈生下我就走了,表情比我还要难过和遗憾,反而让我很有心理负担。所以,我一般不会轻易跟别人细说。”
不知道是在说他也落了俗,还是说他有机会听得这段详情,是他的荣幸。
柳逾白微微挑了挑眉。
“其实我没感觉有什么,毕竟没有跟她一起生活的记忆,对我来说,她只是存在照片里面的一个概念而已。她是小学语文老师,照片里很漂亮很有气质,放在今天,可能也可以当明星吧。”她语气里只有少许的惆怅,转而又笑,“我是不是有点啰嗦?”
柳逾白难得的宽容态度,“还好。你再多说两句,我就懒得听了。”
“真的么?”她歪头去看他,笑说,“我不信。”
“你试试?”
梁司月笑了,自觉做个嘴上拉拉链的动作。
走出去一会儿,梁司月转而问他:“你的名字,是来源于‘山青花欲燃,江碧鸟逾白’么?”
柳逾白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梁司月觉察出,柳逾白并不那么有兴致聊及家庭的事。
她也就不多问了。
继续往回走。
是过了片刻,梁司月才意识到其实两人沉默了很久,只是因为不觉得尴尬而未察觉。
以小超市为折返点,他们即将走到河堤和那条石子路的岔路口了,梁司月脚步一顿,“回去么,还是再走一下……”
人的心理如此,提供两个选择,真正想做的那件事,往往放在后面说,就像“然而”的转折后面,总接着真正重要的事。
柳逾白低头看她,她也在看他,等他决定的模样,手指却捏紧了矿泉水瓶,发出一点声响,她立即有点尴尬,就别过眼去,再低下头。
大部分的人,会有一个入镜的最佳角度,譬如有人左脸更完美,有人右脸更标准,有人适合三分之二侧脸。
梁司月最好看的角度,或许是低头的时候。
并不意味着臣服,只有叫人捉摸不透的,湮没于她眨眼之间的无穷心事。她最优越的,是一双有故事的眼睛,而半遮半掩,就是这双眼睛最美的样子。恐怕,导演会夸她,连睫毛都是戏。
柳逾白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不由自主地说:“再走一会儿吧。”
他们经过了这个岔路口,又沿着河堤的另一个方向,继续往前走。
柳逾白有种荒谬的昏头感,大晚上的,荒无人烟的地方,干走,喂蚊子——真要谴责她,什么狗屁驱蚊贴,有用吗?
梁司月一点不知道柳逾白此刻的腹诽,只觉这空气都因为沉默而显得黏稠。
风是什么时候停的,一阵都没再吹起过。
她觉得空气好热,近于一种焦躁的热。
偷偷看他一眼,他是没觉察到自己越走越快吗?
梁司月暗暗调整步幅,跟上柳逾白变快的脚步。
沉默中,又走出好一阵,夜色里只有沙沙的脚步声。
突然的,柳逾白一下停了脚步,身体一转,又猝然伸手,将她手臂一捉,低下看她,“跟你说句话。”
很是平静的语气,却让梁司月感觉心脏被顶了一下,“嗯……”
柳逾白看着她的眼睛,却没有立即出声。
犹豫,又似斟酌。
可能有三秒,或是五秒的时间,就在他张口即要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他口袋里骤然手机振动起来。
微妙的气氛,破坏比建立容易多了。
柳逾白松了手,“我接个电话。”
她点点头,退后一步。
柳逾白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随即微微侧过身去,往旁边走了两步。
梁司月自觉回避,走出去数米。到河堤边缘,蹲下。
她从草丛里摸了两粒扁平的小石子,朝着河面掷去,想试试能不能打出水漂,然而很遗憾,石子一接触水面,即“咕咚”沉下去了。
她抱着膝盖,转头去看柳逾白。
隔着夜色,看不清楚他脸上表情,隐约觉得他情绪有些严肃。
看一眼,她即转回头,面朝着河面,继续一粒一粒地扔石子,看着石子落水的一瞬间,河水散开漂亮的、不规则的波纹,是月光的碎片。
别着急,别着急。
她对自己说。
大约又过了一两分钟,她听见脚步声过来,转头。
柳逾白已打完电话,说:“走吧。”
听出来他的意思,是他要走了。
梁司月将手里剩余的几个小石子一把丢进了河里,点点头,站起身,拍了拍手掌的灰。
她跟在柳逾白身后,穿过了那条石子路,将他送到门口停车的地方。
柳逾白说,不送她上去了,让她早些休息。
梁司月点点头,目送他上了车,车门阖上。
她退后两步,然而车窗却降下来,他向着她招了招手。
她走到窗前,微笑问道:“还有什么吩咐么?”
柳逾白看着她,仍是欲言又止的目光,沉默好一会儿,却只伸手,在她头顶揉了一把。
说出口的是一句吐槽,带点儿憋不住的情绪,和几分不大高兴的臭脸色:“回去检查看看,你的驱蚊贴是不是过期了。”
“……啊?”
柳逾白已将窗户升上去了,留下最后一句话是“回头见”。
梁司月退后一步,看着他的车驶离了门前空地,转身将走,却发现,不远处似乎已经洗过澡,换了身干净衣服的林孟夏,手里拎着一个超市的塑料袋,正望着她所在的方向,目瞪口呆。
不知道他在那儿站了有多久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
梁司月朝他走过去,然而还没等她开口呢,林孟夏主动发誓:“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把梁司月澄清的话都给堵死了。
梁司月跟林孟夏一块上楼,电梯里,气氛尴尬极了。
突然,林孟夏来了一句,“哦,是柳总让陈鹤林老师开除的助理吧……”恍然大悟的语气。
“……”梁司月好想叫他闭嘴。
沉默了一会儿,梁司月决定还是对目前状况做一些补救,毕竟,事情真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她说:“我是贝斯绮工作室的,你知道吗?”
“知道啊。”
“贝斯绮的工作室,是柳逾白投资的,你知道吗?”
“知道啊。”
“那柳逾白等于是我的大老板,所以……”
林孟夏望着她,欲言又止的,仿佛在说,别蒙我了,我又不傻,他摸你的头,哪个老板这么摸员工的头?
梁司月自暴自弃地想,算了,于是,只嘱咐道:“你别告诉昊哥。谁也别告诉。”
“我敢吗,我还要在这圈里混呢!”
梁司月被他逗笑,“还有,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不是带资进组。”
“别人可能不信,但我是信的,”林孟夏笑说,“退一万步,说句公道话,出来混的,谁背后没点资本的支持?重要的是,撑不撑得起这资源。在我看来,你是个很好的演员,至少比我有天赋多了。”
梁司月笑说:“你不要乱吹彩虹屁。”
“好歹吃了你三斤白灼虾呢。”
玩笑几句,这事就算是揭过去了。
梁司月时常听人说,这圈里尔虞我诈的事情很多,但至少此时此刻,她是愿意相信林孟夏的,出于一种莫名自信的直觉。
·
另一边。
车开了近一个小时,抵达市里。
一直在酒店候命的莫莉,上了车跟柳逾白碰头,并汇报说:准备的礼物已经送给邱老师了,也传达了临时更改行程,不能拜访的歉意。邱老师很遗憾缘悭一面,叫他下次如果去香港公干,一定记得去他家里做客。
“还有,”莫莉说道,“机票已经改签成功了,现在出发过去时间刚好。”
柳逾白点头。
莫莉合上记事本,没有立即回到“待机”状态,而是往他衣领上看了一眼,委婉提醒,“柳总,那个……”长颈鹿图案的一个小贴纸,碍眼违和得过头了。
柳逾白也跟着低头看一眼,并没有将其撕下来的意思。
莫莉也就不说什么了,猜想,一定是某位梁小姐的杰作。
·
梁司月回房间的时候,在走廊里和小琪碰上,后者捏着手机,一副打算打电话找她的样子。
梁司月才想起来,走的时候,忘记跟小琪报备了。
小琪跟着进她的房间,问道:“柳总走了?”
“嗯。”
梁司月出去散步出了一身的汗,还得补洗一个澡,她将头发扎起来,往洗手间走去。
小琪拦住她,“你腿上是被蚊子咬的么?怎么这么多疙瘩?”
梁司月低头一看,好几个小红包,是刚刚河边散步被咬的?
可她怎么一点都没感觉到。
梁司月洗脸的时候,小琪站在门口,例行跟她沟通了一下明天的工作安排,其实无非也就是日常训练这些内容。
小琪将她房间的垃圾带出去,叫她早些休息,花露水记得喷一下。
梁司月洗完澡,做完繁琐的护肤流程,去床上躺下,看了看时间,不算早也不算晚。
平常这个时候,她已经准备睡了,但今天很难有睡意。
捏着手机纠结了半晌,还是给柳逾白发了一条消息:“到酒店了么?”
柳逾白很快回复她:“去机场的路上。”
看来,方才电话里面确实是急事,才让他临时改变行程。
她感觉不好再打扰了,主动结束对话,惯常那几句,祝他一路平安云云。
柳逾白回复她:“嗯。早些休息。”
梁司月将手机放到一旁,关了灯,尝试睡觉。
但方才和柳逾白分别之前,那种心脏顶到高处的感觉,叫她一想起来仍然心悸。
也不是什么实质的进展,不值得跟任何人分享,况且,池乔这阵子应该很忙,在准备公演舞台,应该没空听她的这些琐碎的少女心事。
翻来覆去的无法入眠,最后梁司月干脆爬起来,翻行李箱,翻到一本书。
借床头灯光,看了好几章,方有睡意。
关了灯,要躺下的时候,一旁的手机屏幕亮起来。
赶紧抓起一看,叫她意想不到的是,柳逾白发来的:到机场了。晚安。
像是今天的一个,不算完满的句点。
梁司月漫长的武术训练终于结束,紧跟着去横城,进行她初步计划为期两周的拍摄。
年代戏比现代戏要复杂多了,梁司月初入剧组很有点蒙,没想到一场戏能调度这么多的人,且训练有素,忙而不乱。
新戏的导演,和何讷的工作作风不同。
何讷看中演员给他的灵感反馈,喜欢一边拍一边微调;该戏的导演却讲究精准,一场戏正式开拍之前,要重复排练好多遍,力求机器一开,走位、情绪、台词……各方面都准确无误,最大程度节约每个人的时间。
因为这戏的场景、道具和服饰都是特制,拍摄节奏要卡得很严格,不然拖延的每一天都是在烧钱。
梁司月进组待了一周,她的戏才正式开拍,从几场文戏开始。复杂的武戏,放在后面统一调度。
整个剧组,梁司月只认识贝斯绮一个人,但她和贝姐不在同一个组,平常基本碰不到。
她有很深的孤立无援之感,但也从没抱怨过,每天回去背台词,练走位,滚瓜烂熟的基础上,还想要做到倒背如流。
勤奋不是没有用的,且她也不乏天赋。
前几天的文戏,各个机位她基本都是三条以内就过了。
和她对手戏最多的,戏中的军-阀统领,外人所称的小段将军、段六少,其扮演者,也是一名资深演员,姓秦,后辈都叫他秦老师。秦老师低调谦逊,让梁司月合作起来如沐春风。
梁司月没跟任何人说过,她觉得秦老师侧脸有两分像柳逾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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