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站着的弟子应是,上前将人扶至一旁。贺九卿这才有空打量眼前之景。
眼前是一处大坑,站在坑边往下眺望,一眼望不见坑底。周围荒草丛生,林翳萋萋,十几座墓碑横七竖八的半插在黄土中。他半蹲下来,拔/出剑鞘,用剑尖往地下狠狠一插,再抬起时,剑刃上沾染的黄土隐隐渗着血色。
这坑底怕是得有什么。
贺九卿沉默片刻,忽听有个弟子尖叫一声,他蹙眉,迅速走了过去,沉声道:“都鬼叫什么?”
“大……大师兄,断……断手!”一个弟子惊慌失措,手指着地上的半截血淋淋的断手,颤着声道。
贺九卿眉心狠狠一跳,顺着血迹寻了过去,在距离巨坑大约一百来步的距离,终于停了下来。他瞳孔狠狠一缩,入眼满是残肢断骸。
到处都是人的碎骨,肉块,一片草坪几乎要被鲜血染透。还有几块破碎的衣料,依稀可辨认出是华南弟子常穿的蓝袍。
“呕。”
身后紧跟着赶来的弟子们大约是头一次见到这种血腥的场面,一个个歪在一旁狂吐不止。待把胃里的东西吐的干干净净之后,不知道是谁先哭出了声,其余的人也纷纷跟着哭了起来。
这一次贺九卿没有训斥他们。
修真本来就是逆天而行,死在半途的人太多了。更何况路途中会遇见各种各样的艰难险阻,什么血腥残忍场面都有可能遇见。弱肉强食,没有实力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贺九卿等他们哭够了,哭完了,这才吩咐将地上的残肢断骸收敛起来。末了,才嘱咐道:“现在天快亮了,应该不会再出现什么恶鬼邪神,你们全部都回先前的那家小客栈等着。”
一个弟子边抹眼泪边道:“那大师兄,你要去哪里?这里太危险了,我看我们还是赶紧离开的好。回头把这事告诉蘅曦君便是。”
“你们不必管,听我的话便是,出了事有我担着。”
贺九卿对着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赶紧离开,这才大步往巨坑的方向行去。
他总觉得这坑底定然是有什么,必须得下去瞧一瞧才行。
这个想法一在脑子里形成,贺九卿迅速四下逡巡一遭,见旁边的树杈上生长着许多藤蔓。挥剑随意三削五削,砍了几条下来。编成一股,一端系在树上,另外一端则是系在自己的腰上,这才顺着坑壁,缓缓荡了下去。
越是深入,血腥味越是浓烈,贺九卿索性闭息,大约半柱香的工夫,脚下才终于接触到了坑底。可随即脚下一陷,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响彻整个坑底。
贺九卿神情一凝,两指夹着一颗夜明珠一照,却见他脚下所踩之物,不是旁的什么东西,正是半截人的骨头。看样子应该还是腿骨,很有些年头了。大半截腿都掩在黄土中。
他心脏扑通扑通乱跳,说不害怕都是假的。可往往越是未知的东西,越是勾引人深入了解。
贺九卿用剑随意刨了几处地方,无一例外,很快便能挖出白骨。不仅是脚下这片坑底,甚至是坑壁都藏着尸首。他挥剑一削,大量的土块崩塌滚落,露出里面藏着的白骨。
观这些骨骸的形状和大小,男女老少都有。有的缺胳膊断腿,有的头颅不知道被什么钝器击打过,连天灵盖都碎了。更有的人胸膛处被掏出个大洞,总之全不是好死就对了。
贺九卿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中州也会有这么一座鬼城,更加不知,到底是哪个丧尽天良的狗东西,把曾经那么美的温城,变成了如今的孤城。甚至能残忍的把所有人屠戮殆尽,丢入这座深坑中永不见天日。
不知道为什么,贺九卿脑中第一反应就是魂千,除了他就不会再有别人了。
他沉默半晌儿,心里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在这个世界,似乎人命贱如草芥,轻如蝼蚁。也许自己有一天也会死。只不过就是不知道具体会死在谁的手上就是了。
贺九卿估摸着天也快亮了,想着先上去再说。否则下面要是发生什么,反而施展不开手脚。
他手才刚一碰到树藤,忽听一阵细微的破土声,在死一般寂静的夜色中,显得尤其可怖。贺九卿瞬间抽出长剑,迎着月光望去,就见这是一只纤长白皙的手,上面沾了不少的黄土,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手的主人还活着。
贺九卿赶紧走了过去,就听破土声越来越响,伴随着土块的崩落,露出半具脏兮兮的身体,依稀还能分辨出这人是个女子。
“你不要害怕,我是华南的弟子,我现在便救你出来。”
贺九卿沉声道,因觉得被埋在坑壁中的是个姑娘,看她衣着身形,应该还是个妙龄少女。也许是哪家的小仙子出来游历,又不知道被哪个丧心病狂的人埋在了这里,也未可知。
他用剑削开周围的墙壁,因怕会误伤到小仙子,遂徒手刨人,率先将她的脸挖了出来。贺九卿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
这是一张少女的脸,观其年龄绝对不会超过十五岁,五官生得很精致,即使黄土掩面,还是难以掩盖清丽动人的面庞。眉眼如泼墨般漆黑,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直打转,眼泪簌簌落了下来。看起来可怜极了。最要紧的是……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小哥哥,救……救救我,我家里有钱,救救我……”
贺九卿哭笑不得,敢情她家里没钱,自己就不救她了一样。
“你放心,我不贪图你家的钱,更不会贪图你的美色,我家里已经有人了。”
贺九卿继续刨土,依次将这小仙子的胳膊,还有腿脚全部都解救出来,这才半蹲下来问她,“怎么样,可以走么?”
“我觉得不太行,”
小仙子浑身脏兮兮的,眼泪一冲,脸上就是两条白痕:“小哥哥,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把我背上去吧?我家里很有钱的,我会报答你的。”
贺九卿几乎笑出声来,这小仙子很有意思,三句话不离钱,仿佛只要有钱连命都能买到一样。他是个怜香惜玉的人,见这小仙子形容狼狈,也觉得她可怜,遂脱了外裳罩在她身上。
这才弯腰将人抱在怀里,伸手一拽树藤,几个跳跃间,便已然落在了地面。
贺九卿也不放心把一个小姑娘抛在这种鬼地方,见东边已经泛起霞光,索性就带着人一起回去。一脚才踹开客栈的大门,候在里头的弟子们纷纷围了上来,登时响起一片“大师兄。”
“别大师兄,小师兄的了,赶紧的,下去烧一桶热水送来,再去找身干净衣裳,记得要快!”
弟子们瞅见贺九卿怀里还抱着个小美人,登时眼睛都瞅直了。互相推搡着。
贺九卿并不理会,抬腿上了二楼,寻了个还能看得过眼的房间,这才将人暂且安置在里头。
不一会儿热水和衣裳都来了,贺九卿在隔壁房间收拾收拾东西,装装干粮,水囊,以及一些细软等物,打算先送小仙子走。
结果身后半天都没人应他,一问才知小仙子要报恩。
你说报恩就报恩,做什么还死拉着他的胳膊不放,正当贺九卿以为她是个女流氓,想要一手刀把她打昏过去。岂料这小仙子拍着胸脯说,要以身相许……
女孩子到底是跟男孩子不一样的。下面那些混小子们做错了事,贺九卿还能板着脸训斥两句,或者是脾气上来了,一脚踹过去。
可跟小姑娘家家的,到底要怎么跟她发火。
贺九卿吓得赶紧往后跳开一步,板着脸摇头:“小姑娘家家的,什么以身相许不以身相许的,你戏文听多了吧?别以为出门遇见的白蛇都是白素贞,也不要以为救了你的郎君都是许仙,他也有可能是个禽/兽,比如我。”
小仙子说什么都不肯信,坐在床上,荡着两条腿,雪白的脚丫子晃得贺九卿脑仁都疼。
“我才不信!小哥哥生得那么好看,修为又高,还是华南的弟子,肯定就是正人君子!”小仙子的声音脆脆的,像是山泉从高处流下,撞在石壁上发出叮咚叮咚的声音,听起来很舒服。
“再说了,救命之恩可不像别的小恩,你又看不上我家的钱财,我也只好委屈自己,以身相许了。”
“别别别,仙子不必委屈自己,是在下配不上你。”贺九卿赶紧道,生怕小仙子一个想不开,挂死在他这棵歪脖子树上了。
当然,最害怕的就是被华笙知道了,回头再把他按在地上干,要是夫妻之间玩玩小情/趣也罢。就怕华笙让他跪下挨打。
小仙子很愤怒:“你这人怎么回事?我都这么主动了,你还不答应?你答应一下会死吗?我主动一点,你主动一点,咱们才会有故事!”
贺九卿满脸黑线,把小包袱一系,随手丢在小仙子怀里,推开房门就走出去,就听外头候着的弟子回禀道:“大师兄,你快来,二师兄带人找来了!”
步入大堂,一眼就瞧见大堂里站满了人。中州梦家的族袍是修真界各派中最好认,也是最豪气的。梦家喜奢,族袍统一暗金色的劲装轻甲,腰间是皮制宽带,胸膛处右上角是半个巴掌大的食梦貘。袖口和护手上用金线勾边。
人群最中央,梦桓单手束在背后,一群弟子们围在他身边,边抹眼泪边絮絮叨叨的哭诉。见贺九卿从楼上下来,赶紧散开条道来。
梦桓眉头一皱,脸色立马染上几分不快。
贺九卿双臂怀着配剑,阔步走来,板着脸问他:“你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关你什么事,大师兄的手未免管得也太宽了!”
梦桓冷笑一声:“我才走了一天而已,你就是这么护着师弟们的?是不是我若再晚回来几日,他们全部都要罹临不测?”
有弟子听不下去,从旁小声道:“二师兄,这不关大师兄的事,都是我们不好,是我们没有听大师兄的话……”
“是啊,二师兄。”又有一个弟子替贺九卿说话:“大师兄其实很照顾我们,遇事都是冲在最前面。有什么危险都是他头一个上。王师兄突遭不测,大师兄也很难过……我们已经传信回了华南,想来赤玄君会对莫岚山王家有个交代的。”
“呵,分明是贺九卿玩忽职守,你们反而一个两个全部都为他说话,好好好,看来我在华南已经没有任何地位可言了,你们以后只管跟着贺九卿便是!”
弟子们还要继续开口,谁知贺九卿已然推开人群走了过来,随后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抬腿狠狠往梦桓肚子上踹了一脚。
他这一脚毫不留情,生生把梦桓踹飞出去,若不是身后还站着一排梦家的弟子,否则能把他直接从大堂踹出门外。
“大胆!居然敢偷袭我们梦家的公子!”
此话一出,梦家的弟子们纷纷拔/出长剑,直指着贺九卿。华南的弟子们见状,也纷纷亮出配剑,同梦家的人火速形成对峙的局面。
梦桓推开扶着他的手,怒道:“贺九卿,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打我!”
“我打的就是你!”
贺九卿怀着配剑并不动,冷冷笑道:“梦桓,你胆子见长啊,是不是这里离中州近,你就开始飘了?我玩忽职守?你搞搞清楚,是谁吵不过我,当场就耍大小姐脾气走掉的,是不是你?你自己说?”
他又伸手一指人群中的一位梦家弟子,嗤笑道:“我偷袭你们家公子?搞错了吧,我是光明正大的踹他!有本事,你让你们家公子也踹回来,没本事就给老子闭嘴,就不想听你们说话!”
梦桓气得几乎七窍生烟,似乎每一次同贺九卿产生口角,没有哪一次赢得上风,直让人恨断了肝肠。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我要杀了你!”
“不准杀我小哥哥!我看谁敢!”
一道清脆的嗓音从二楼口传了下来,在场众人寻声望去,就见一个小姑娘直接从二楼跳了下来,身上穿的衣服松松垮垮的,直接拖在了地上。
她个子不高,一脚踩在旁边的凳子上,伸手一指前面,鼓着腮帮子道:“刚才是谁说要杀我小哥哥的,给姑奶奶我滚出来!”
贺九卿听得脑仁都疼,推开众人走了上前,一手提溜起小仙子的衣领,正打算把她丢出去,就见梦桓一把推开众人冲了出来。
“妹妹!你怎么在这?”
小仙子被贺九卿提溜着后领,脚都不沾地,一见梦桓,原本张牙舞爪的动作一顿,惊叫道:“哥哥?你怎么也在这?”
贺九卿脸色骤变,看了看手里提溜的小仙子,又看了看梦桓那张铁青的脸。忽然手一松,小仙子哎呦一声跌在了地上。
要死了,救谁不好,偏偏救的是梦家的人。
要命了,小仙子是谁不好,偏偏是梦桓的妹妹!
小仙子日后怎么死的来着?哦,好像是被他虐杀的。
贺九卿抬眼望了望天,心里暗暗感慨,这小仙子以后可是自己未来二嫂啊!二嫂!
造孽了。
他单手抚额,满脸的惨不忍睹。
就听旁边的梦桓厉声呵斥:“贺九卿!你居然敢拐我妹妹!你该当何罪!”
☆、不落花都——温城篇(3)
一行人不敢在温城多待,又着急查明死人坑的真相,遂继续往南行去。在落日之前,总算是寻到了一个小镇子。
弟子们一路风餐露宿,全靠啃干粮,眼下一进了镇子,头一件事就是寻个吃饭的酒楼。
早先便说,梦家很有钱,直接订了四桌,顺便连华南弟子们的那一份也订了。
贺九卿向来比较平易近人,也没有单开一桌的意思,索性就同弟子们坐在一处吃酒。余光瞥见梦桓拽着他妹妹的手腕,一路拖上了二楼。
梦漓对他哥是又踢又踹,抱着栏杆不肯撒手,一个劲的唤贺九卿救她。
贺九卿只当什么也没听见,夹起一片牛肚子塞嘴里大嚼。旁边的弟子凑过来,小声道:“大师兄,平时看二师兄为人还挺好的,怎么现如今这么凶?他不会打他妹妹吧?”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吃饭堵不住嘴?”
说话的弟子赶紧闭紧嘴巴,埋头吃饭去了。
不多一会儿,就听见楼上传来争吵声,别看梦桓平时总是一副娇矜贵公子的作派,同他妹妹吵得还挺凶。
隐隐就听梦漓哭着嚷嚷:“你还来找我干什么?你让我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