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华适时地带着点委屈道:“我原本就想让三哥再寻一条品相更好的送给表妹,只……”
景宣帝了然,只太后姑侄不乐意,一定要她那条,这是较上劲了。他点点头:“就这么办吧,让子由再送一条。”谢家老三谢挺,字子由。
“皇帝!”魏太后怒瞪景宣帝。
魏婉儿心急如焚,畏于景宣帝又不敢插话,只能看魏太后,希冀魏太后能挽回颓势。
见状,景宣帝再添几分不喜,要是个明白人只会劝着太后息事宁人而不是煽风点火生怕事情不够乱。
景宣帝投向魏婉儿的目光含有警告之意:“安乐当明白君子不夺人所好。”
魏婉儿哪里受得了这话,整个人打了个晃,摇摇欲坠。
魏太后又心疼又生气:“她还只是个孩子。”
“母后前两天还跟朕说要为安乐办及笄礼,都要及笄了,已经是大姑娘。”景宣帝语重心长地对魏太后说,“朕知道母后疼安乐,越是疼爱就越要严加管教,而不是一味溺爱,对她有求必应,只会害了她。”
“不过一条狗罢了。”魏太后不服气。
景宣帝正色:“今天是一条狗,明天可能是一支珠钗,后天可能是一件衣裳。这个口子不能开,一旦开了,但凡她看上了别人的东西就想要过来,要不到就不依不饶,成何体统。”
魏太后只觉得一口郁气堵在胸口,吐又吐不出来,憋得慌。而话题中心魏婉儿一张俏脸红红白白,她怎么都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般田地,没要到狗不说,还引来了皇帝的不满。在皇帝眼里,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形象,骄纵?任性?跋扈?无理取闹?不行,她必须挽回,魏婉儿狠狠掐了下手心,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表哥教训的是,是婉儿一时着相了。”魏婉儿选择先服软挽回形象,她要狗就是为了和表哥培养感情,不能为了要狗让表哥厌上她,至于狗,徐徐图之,有心算无心,总能想出法子来。
魏婉儿转向谢重华,欲要磕头赔罪:“还请嫂嫂莫要和我一般见识,婉儿知道错了。”
“表妹言重了。”谢重华善解人意地扶起魏婉儿不让她磕下去,“自家人一点小误会,说开便好了,很不必如此。”
魏太后脸色这才好转几分,硬邦邦道:“行了行了,都起来吧。”她不心疼谢重华,只心疼她的婉儿。她要是不叫起谢重华,只怕皇帝也会让婉儿一直跪下去。
景宣帝状似欣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表妹到底长大了。”
一听皇帝又喊表妹而不是封号,魏婉儿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对了。
打了一棍皇帝开始发甜枣,借着长大这个话茬提起魏婉儿的及笄礼,笑着让谢重华多费心。
魏太后后知后觉想起即将到来的及笄礼,婉儿虽然长于宫廷,但她姓魏,及笄礼论理该在魏家举办,只自己想抬高魏婉儿身份,所以想在宫里办,皇帝也破例允了。及笄礼办得如何,还得看皇帝和皇后给多少体面,遂魏太后把火气压了又压,挤出几分笑:“及笄可是姑娘家的头等大事,皇后务必要办得四角齐全。”
谢重华含笑应好。
一场闹剧就此落幕,景宣帝陪着魏太后闲话片刻,便和谢重华离开。
出了寿宁宫,景宣帝望着谢重华:“可还生气?”
“说实话,原本有些生气的,不过陛下站我这边,气就消了。”谢重华笑语盈盈,她发现原来虚与委蛇也没想象中那么难,怪不得景宣帝能坚持这么些年。
景宣帝失笑,笑着笑着又无奈一叹:“难为你了。”
在他跟前都这么蛮不讲理,可以想象他没过来时,太后和魏婉儿姑侄该是何等无理取闹。面对太后,皇后身为晚辈,重不得,轻了又自己憋屈。话说回来,满后宫敢驳太后面子的也就皇后了。景宣帝觉得挺好,太后时不时出个昏招,皇后要是对太后言听计从,这后宫准得乱套,最后头疼的还不是他。
谢重华含笑摇了摇头,忽来一阵春风,枝头杏花如微雨落,落在如丝似瀑乌发间。谢重华尚未觉,景宣帝已伸手将落在她额发间的一瓣杏花拿开。白中透粉的花瓣却在眼前这张脸下黯然失色,肌肤胜雪,眸光潋滟,倒映出无限春光。
景宣帝不禁伸手,指尖抚过她脸庞。
谢重华情不自禁地避了避,身子一动,便知自己反应过度,当下做出娇羞之态,嗔怪:“陛下。”
知她面薄,景宣帝笑着收回手:“难得清闲,朕去你那坐坐,顺道看看那条惹出乱子的狗,子由巴巴送来的,想必不寻常。”
谢重华神色古怪了下,生出诡异的滑稽感,不由笑起来。
第4章皇帝是条狗4
寿宁宫里,景宣帝一走,魏太后强压下的那股邪火唰得又窜起来,能有八丈高。
“不过一条狗罢了,又不是跟他们要什么宝贝,一个一个上纲上线,好似哀家要剜他们肉。”魏太后越想越生气,愤愤捶了下扶手。
“姑姑息怒,都是婉儿不好。”魏婉儿哽咽,“您要是气出个好歹,婉儿万死难辞其咎。”
“也就你晓得心疼哀家,那两个,一个比一个没良心,但凡孝顺点,都不会这么气哀家。”说的魏太后心都绞痛,“我看那谢重华就是狐狸精转世,迷得皇帝连娘都不要了。”
魏婉儿目光闪了闪,反倒没那么难过了,她小声劝道:“表哥英明神武,岂会耽于儿女情长,只是谢国公父子还在边关,表哥少不得要多礼遇皇后三分。在表哥心里,自然是姑姑最重。”
这话魏太后听得顺耳,哪个当娘的愿意承认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儿子不孝顺那只能是媳妇的缘故。
“谢氏跋扈!”魏太后恨声,“仗着娘家得力,连哀家都不放在眼里。今儿委屈你了,咱们不稀罕她谢家的狗,哀家让人找一条更好的来,比皇后的好。”
可就算找一千一百条来又如何,不是谢重华那条都是白费工夫,魏婉儿强颜欢笑:“姑姑不必麻烦,皇后既然说了另外送我一条,姑姑再大动干戈,传到表哥耳里,只怕表哥又要觉得我任性。”
“怎么会!”魏太后矢口否认,然而却打消了另外寻狗的主意。她眼睛还没瞎,看得出皇帝已经对婉儿不满,顿时又恨上谢重华几分,都是她闹得。
魏太后爱怜地摸摸魏婉儿的脸:“你别多想,你表哥万不会怪你的,他不还让皇后好生操办你的及笄礼,可见心里还是记挂着你。”
魏婉儿心下略松,轻轻偎依进魏太后怀里,语气忐忑不安:“真的吗,表哥不会厌了我?”
“不会,你表哥最是疼你不过的。”魏太后出主意,“回头你做些糕点,哀家让人送过去,便是有再大的气也消了。”
“表哥喜欢吃杏花糕,这时节的杏花最好,我这就去做。”
“去吧,多做点,不只你表哥爱吃,哀家也喜欢,可别只做了你表哥忘了哀家的。”魏太后打趣。
“姑姑。”魏婉儿羞红了脸,一跺脚一扭身,跑向小厨房。
魏太后乐呵呵地笑,对玲珑道:“女生外向,不中留哦。”
深知魏太后心思的玲珑笑着添茶:“反正还是留在您身边的,您啊放心吧。”
这话正中魏太后下怀,她可舍不得把魏婉儿嫁出去,这天底下哪还有比皇宫更好的去处,哪还有比她儿子还尊贵的夫君,在外头,婉儿受了委屈自己也鞭长莫及,哪里及得上留在身边更放心,有她在,万万不会让婉儿受委屈。
此外,她还另有一重心思,谢重华无子,十四成婚,至今六年,她那肚皮鼓都没鼓过,而皇帝已经有两位皇子一位公主,可见皇帝是能生的,是谢重华不能生。先帝爷的皇后不能生,便宜了她。都说侄女肖姑,说不定婉儿也有她的运气,那他们魏家就能继续富贵下去。退一步,魏家再出个皇子哪怕是公主也是好的,她在尚且还好,她一走,只怕皇帝对魏家不会太照拂。谁让皇帝不是她养大的,母子情浅,对外家就更浅了。
思及此,魏太后愁闷叹气,她和皇帝提了几次,皇帝就是不肯松口纳了婉儿。花骨朵儿似的小姑娘,哪个男人不爱,偏皇帝不解风情,简直气煞人也。
不解风情的皇帝正在看狗,景宣帝也养狗,养了好几头猎犬,对狗有一定了解,现下正津津乐道:“你这条狗头面宽阔头骨大,鼻筒饱满呈方形,是条好獒。”
这一人一狗隔着笼子对望的画面,落在谢重华眼里,有种别样的喜感,她嘴角一直微微翘着。
美人含笑,赏心悦目,景宣帝回头见了,也跟着笑:“獒犬桀骜难驯,你当心些,别让这畜牲伤了。要不送到猫狗房,让他们先教一教规矩。”
“我自己教。”谢重华笑盈盈的,“狗还是得自己驯才有意思。”
作为同道中人的景宣帝表示理解:“那你当心点。”
谢重华含笑点头。
恰在此时,清脆的铃铛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一条雪白的京巴犬越过门槛跑进来,停在景宣帝脚边打转,还谄媚地汪汪叫。
叫声惊动了笼子里的小獒犬,它也跟着叫起来,叫声洪亮,远在京巴之上。
京巴当即怂了,委屈地退到景宣帝的脚后,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彷佛在告状。
“没出息,”景宣帝忍俊不禁又恨铁不成钢,“平日里惯会作威作福的,如今倒是被一条小奶狗吓住了,论年纪,你都够格给它当祖宗了。”
这狗还是景宣帝送给谢重华的,彼时景宣帝还是太子,谢重华尚未进宫。算起来,这狗也有八岁高龄,可不是能给小獒犬当祖宗。
京巴呜咽一声,肥屁股一扭,跑到谢重华身前,咬她裙摆。
谢重华伸手将它捞起来,安抚地顺顺毛:“谁让它只长年纪不长个儿。”成年京巴的体型和小獒犬没差多少,日后倒是会差的多起来,不过是比獒犬越来越小。
景宣帝啧了一声,颇有点幸灾乐祸:“这样看来,九月的好日子到头了。”
九月,谢重华为京巴取得的名,因为是九月里来到她身边,顺口便取了这么个名。
九月叫了一声,不知道是反驳还是委屈,拿脑袋供谢重华。
谢重华摸摸它的头,笑:“怎么会,它怎么能跟你比,你永远是正阳宫的扛把子。”
被安抚的九月顿时又满血复活,扭头冲着景宣帝叫,尾巴一甩又一甩。
“小人得志。”心情不错的景宣帝笑骂一句,看着笼子里的小獒犬随口问道,“这狗取名了吗?”
谢重华溜一眼景宣帝:“旺财。”
景宣帝愣了愣,怀疑自己听错了:“旺财?”是这两个字吧?
谢重华颔首:“朗朗上口,喜气。”
景宣帝眉梢跳了跳:“朕原本以为会叫三月,没想到你还能更敷衍。”
“贱名好养活,何况大俗即大雅。”谢重华振振有词。
景宣帝无言以驳,同情地看了看笼子里已经能看出日后该是何等威风凛凛的小獒犬,露出一个牙疼一般的笑容。
“回头子由知道了这名,准得笑话你。”
“笑就笑吧。”回头三哥知道来龙去脉,笑话的指不定是谁。
景宣帝摇了摇头,很是无奈的样子。
“下个月就是你生辰了,可惜岳父他们都赶不回来,不然还能见上一面。”景宣帝转了话题。
谢重华抚狗的手顿了顿,怀里的九月轻轻地叫了一声,仰头看着谢重华。谢重华摸了摸它的耳朵:“不过是个生辰罢了,自然是陛下的正事要紧。”
“回头待岳父凯旋,朕带你去谢国公府补过一回生辰可好?”
多大的恩宠啊,谢重华喜形于色:“那我先谢过陛下隆恩,陛下可不要食言。”
景宣帝扶起屈膝的谢重华,望着她笑意盎然的脸,刮了下她的鼻尖:“这话说的,朕什么时候骗过你。”
眉眼带笑,语意温柔,十足十的好夫君。
曾经,谢重华是真的这么以为。
一朝梦醒,才明白他一直都在骗她,六年如一日,坚持不懈地骗她。往日种种恩爱化作利刃,将她千刀万剐。
谢重华弯了眉眼:“陛下金口玉言,自然是不会骗我的。”
景宣帝用了午膳,还在正阳宫歇了一觉,方神清气爽地离开正阳宫。
谢重华送至宫门口,望着御辇缓缓远去,直至消失在拐角处,谢重华依然站着,久久未收回目光。
“娘娘莫难过,”芝兰捂了嘴角笑,“陛下晚上还要过来的,再过几个时辰就能见到了呢。”
几个宫人纷纷应景地笑,主子受宠,她们跟着有脸,自然是欢喜的。
谢重华回头,视线掠过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只觉得滑稽。
人人都觉得他们是恩爱夫妻,实则二人都各怀鬼胎。夫妻做到这份上,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更滑稽的是,曾经,她唱了那么多年的独角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