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下车去,叶妙安透过锥帽瞅见,街边站着个卖货郎,身边摆着摊子,一水儿的兔爷,红红绿绿煞是好看。
她还是小时候得过一只兔爷,春兰从灶台边上偷来拿给她的。泥塑的兔儿神骑在宝葫芦身上,憨态可掬,一笔一划描的都极其精细,连兔爪上的绒毛都画的栩栩如生。她爱不释手,喜欢的跟宝贝似的,夜里睡觉都要搂着。但是后来叶妙婉瞅见了,要拿去玩,到手就打碎了。
李准和卖货郎几番交谈,不多时手中就多了个麒麟兔爷。他扬起手冲叶妙安挥了挥,脚步轻快地正要往车上走,突然看见了什么,停住了脚步。
其实也不是看见了,他是被人叫住了。
“有日子不见,李公公近来可好?”
问话的人不仅叫停了李准,也吓呆了叶妙安。
那人,那声音,她都认得。
她慌忙把帘子放下,浑身战栗,着火一样的烧。心里又好像浸了冰水,刺骨的冷,好像害了一场大病,整个人打起摆子来。
这厢李准脸上也浮起了寒暄的笑:“见过张大人。”
张炳忠拱手,淡声道:“冒昧一问,公公这兔爷,是要买给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1]无定河就是现在的永定河,南城消夏好去处。
张炳忠总算出来了,虽然只有一句话的戏份。这两章一谈恋爱节奏就有点慢了,后面可能会加点速。
说起来,花间月下一壶酒,两个人坐在一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说体己话,真的是我理想中的爱情了。
第13章男人心海底针
李准摊开手,掌中现出那个小小兔爷。
他一笑,毫不犹豫地递给张炳忠:“不过是个小玩意,张大人喜欢,拿去便是。”
张炳忠没接,直视李准,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我方才问,公公这兔爷,是要买给何人?”
言语之间,颇不客气。
李准瞥了一眼张炳忠身旁的小厮。那孩子手里抱着笼大的礼盒,红木红绸,坠着隔壁宝瑞祥缝制的绦子,看样子张炳忠是刚试喜服回来。
李准脸上的笑好像被一把抹去,面无表情地说:“张大人对李某真是关爱有加,大婚在即,还有闲心操心我的私事。”
张炳忠自从那日叶府灵堂一别,就一直寻思着宋姨娘的话,越想越不对劲。他私底下派手下人去查,都没有找到叶妙安的踪迹。只是下人回报时,提到一件事情,有点儿意思:李准在前些日子好巧不巧找了个对食,是个裁缝铺的丫头。
天底下有这样的巧合么?
张炳忠手上没有抓住十成十的把柄,心里却起疑,一个不能说的想法渐渐浮出水面:难道叶妙安没死,是被宦官李准抢走扣下了?
这念头过分惊世骇俗,以至于他辗转反侧几夜,都不敢细想。今天偶然撞见着李准兴高采烈地往车上送兔爷,张炳忠突然灵光乍现:如果真是,那叶妙安岂不是现在就坐在李准的车上?
想到此,他几乎压抑不住自己上前掀开车帘的冲动,想要一探究竟。
他脚往那边挪了两步,还是停了下来。毕竟李准势大,万一弄错,就没法收场了。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诈上一诈:“无他,只是觉得车上坐着的是位故人。”
“故人?”李准带笑不笑,“恕我直言,车上所坐是我内子。倒不知道,张大人说是故人,意下为何?”
张炳忠直视李准,态度没有丝毫退缩:“是或不是,一看便知。”
扑通,扑通。
叶妙安坐在这里,听着外面水火不容的谈话声,心紧张的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张炳忠真要看见她了会作何反应?
她慌乱中绞着自己的衣襟,无意中摸到了硬硬的一物。
装着张炳忠那封信的香囊。她怕被人发现,日夜随身带着,换衣服也不敢落下。
张炳忠于她,是少女情窦初开,水里的鱼望着天上的那一弯明晃晃的月亮,摸不着,被清辉照着,也好。
若是张炳忠找到她……这个念头在叶妙安心里有些蠢蠢欲动。
她手动了动,又缩了回来。
若是张炳忠找到她,李准就惹了大麻烦。李准于她,是个心不坏的可怜人,真要论起来,还隐约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同命相连。
车外,李准还不知道自己被叶妙安盖了善人老爷的章,对着张炳忠说:“张大人要看便看,只是若不是故人,还得给李某一个交代才好。”
他神态轻松地让开一步,让对方上前去验,似乎无所畏惧。
张炳忠迟疑了。
李准若是态度强硬,那就验证了自己的猜测,可如今这么爽快的答应了,难道是自己误解?
但是说什么也要搏一把,哪怕后面是悬崖万丈。
他屏息,冲李准点点头,朝车厢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越来越近。
张炳忠手心冒汗,一阵湿滑,堪堪要触到车帘。
车内突然传出一声粗哑女音:“要看就快些看,屁大点儿事磨蹭这么久,活脱脱一个缩卵子。”
态度甚是蛮横无理,和山野村妇无异,绝不是叶二姑娘能说出来的。
张炳忠一愣,收回了脚步,转身对李准低声道:“是我误会了。”
李准淡声问:“可是故人?”
张炳忠眼睛里的火花好像都熄灭了一般,整个人了无生气:“不是,是我唐突了。”
“张大人这到处认亲的毛病,得找人瞧瞧。要不要我请个郎中给大人看看眼疾?”好一番冷嘲热讽。
张炳忠被呲达了两句,也没脸回什么。
李准又张口,态度豁达了些,没再深究:“不过人难免有走眼的时候,偶尔一次,倒也无妨。”
张炳忠面上挂不住笑,匆匆走了。
这厢李准欢天地喜地上了车,觉得自己这些天软磨硬泡的功夫可算没白费,叶妙安真是个知道冷热的贴心宝贝儿。
他坐稳了,正要夸奖叶妙安两句,扭头一看,却发现叶妙安脸上晶晶亮亮的泪珠子,落了满腮。
美人落泪,原是最让人心疼的一件事,但是李准一股酸水向上涌,忍不住说:“哭什么,人还没走远呢,快跑两步还能追上。”
叶妙安摇摇头,心如死灰。
有宋姨娘这样的生母,说几句粗鄙的话,对叶妙安来说并不难。她刚刚捏着嗓子对张炳忠说完那番话,就知道自己和他是再也不能了。
自己是个大麻烦,何苦再扯旁人下水,更何况她已经和李准结为对食,这辈子到底是与张炳忠无缘了。
李准原想哄哄叶妙安,但看她大泪小泪地往下流,实在是心里气苦。合着自己做低伏小都白做了,正主儿心里还是没他。不然能当着他的面想着其他男人?往当今朝堂上看看,谁敢对御马监掌印如此怠慢?也就是叶妙安拿捏住了他,自己拈酸吃醋,也不能给她下到大牢里去。
叶妙安一会就不哭了,只是人怔怔的,跟着车的颠簸起伏,好几次差点撞到头顶。
李准条件反射似的想叫马夫放慢些节奏,话刚到嘴边,就咽了回去。
马儿像是不明白主人心意,跑的飞快,不一会就到了家。
红玉正从垂花门里小碎步迎出来,脸上带着融融的笑。一看到李准和叶妙安的模样,不由得一愣。
两个欢喜人高高兴兴出去,怎么回来的时候,一个眼睛通红,一个脸拉的比驴还长。
主子有事,下人自然不好插嘴,她只好装没看见。
李准板着脸去偏房换了衣裳,板着脸去了书房,熬到饭点,又板着脸过来吃饭。
夏天晚食简单,都是些好克化的。一摞烫面饼,一碟嫩葱蘸酱,一碟醋糟鱼,两碗清粥。
李准一看,又是饼又是葱,和“炳”“忠”二字谐音的很,不由得让人想起那个让人牙根痒痒的名字。他气得不冲那两处动筷子,单夹了块醋糟鱼,下嘴一咬。
哟呵,这是打死卖醋的了。这回不光是心里酸了,嘴里胃里也酸作一团。他只能喝粥,一顿饭就灌了个水饱,心恨不得拿刀把自己家的厨子给劈了。
叶妙安坐在一旁的青石圆角凳上,脸上重新敷了粉,气色好了许多。她一边小口抿着粥,一边偷偷张望着李准。
对方正恶狠狠地喝着粥,一言不发,也不肯看她。叶妙安除了新婚那夜,再没见过李准这幅气急败坏的样子。
她隐隐感觉到李准的不高兴,是因为她今天的举动。可她明明帮他过了一关,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呢?
她想了想,扭头接过红玉手里的箸子,轻轻地夹了一块饼,卷了点葱和酱,递到李准碗里,眼神里流露出讨好的意思。
没想到饼刚落进去,李准啪的筷子一放,连粥也不喝了,扭头就走,直愣愣回了京郊,一晃几日都没回来。
叶妙安觉得,有时候男人心,也是海底针。
第14章蛇蝎毒妇(捉虫)
吱呀。
木门被轻轻推开,春兰端着银吊子走了进来。
药太烫,徐徐的冒白烟,隔着厚厚的粗麻布也不管用。她急走了两步,把吊子放在桌上,使劲吹了吹被烫的通红的手指头。
手刚好点,她就连忙探进帐子里,低声唤道:“姨娘,快起来喝药吧,一会儿凉了。”
宋姨娘躺在床上,阖着眼,对周遭一切都不感兴趣一样,一动也不动。
自打叶妙安死了,她原来的侍女春兰就被调去伺候宋姨娘。主仆俩一见面,抱头痛哭,哭也哭干了,泪也流尽了,可无边的煎熬才刚开始。
“多少还是得喝点,不然姨娘好不起来,二姑娘泉下有知……该合不上眼了。”春兰说着,想起平日里叶妙安笑若春花的样子,不由得又哽咽起来。
要是自己不去看鸟就好了,跟住了二姑娘,她就不会这么快被田夫人送走,也不至于意外身故。春兰越想,越是后悔,眼泪真一小股一小股地流了出来。
春兰拿袖子擦了擦脸,强打起精神,重新端起药碗。喂药的银匙刚送到宋姨娘嘴边,宋姨娘抿嘴不肯喝,棕色的药液顺着她嘴角往外流。
不仅如此,她还把头一扭,大声道:“我没病,我不喝!”
春兰颤声说:“姨娘……”
宋姨娘不理,只是大喊:“妙安没死——”
春兰唬的一跳,顾不得讲究,急急地上前捂了宋姨娘的嘴:“您可别浑说了!”
“哟,姨娘真是好精神。要我说姨娘也没疯,疯子哪有嗓门这么大的呢?”
这话说的尖酸,听得春兰和宋姨娘都安静下来。扭头一看,原是田夫人手下的大丫鬟玉娟,手里端着个小青花官瓷碗,斜倚在门边上。
宋姨娘恨极,别说搭理了,连看都不肯再看玉娟一眼。春兰也不想给玉娟好脸,可是如今宋姨娘在老爷发疯那失了宠,再惹怒田夫人手下的,往后府里的日子只怕更难过。
想到此,她强压心中的火气,对玉娟道:“玉娟姐姐过来作甚?”
玉娟笑的欢实,把手里的碗往前一伸,好一碗混混沌沌黑水:“姨娘有福,老爷夫人感念你的病,特特找郎中给您调的。”
她一抿嘴儿,表情看着得意:“这里面可全是好东西,我给您念念:龙胆草,黄芩,川厚补……专治病入膏肓的癫症。[1]”
宋姨娘像打了鸡血一般,从铺上爬起来,冲到玉娟面前,猛地把瓷碗掀翻在地上。
啪!
一片片青瓷碎的不干不净,合着药汤子流了一地。
“我没疯!”宋姨娘眼底尽红,“等妙安回来……等妙安回来……”
“二姑娘怎么回来?”玉娟冷冷的道,“从土馒头里爬出来吗?”
“等张大人……”
玉娟嗤地一笑:“说起来,您也是够有胆的,敢到戏园子上勾搭张大人。张大人也是您配得起的么?”
宋姨娘气的两眼直往上翻:“让田宝珍那蛇蝎毒妇等着!”
“我尊称您一声姨娘,您就得意忘形了,还敢污蔑夫人。不过姨娘既然爱说讨人嫌的话,有件事我可得告诉您。”玉娟眼珠子一转,笑着说,“您心心念念的张大人,这会儿正和老爷夫人聊天呢,可惜您没福分见。这药呀,您爱吃不爱,反正姑娘死了,老爷不疼,往后日子还长,您且受着吧。”
玉娟连珠炮似的说完这一串扎心窝子的话,扭头施施然地去了,留下身后的一屋子咒骂和呜咽。
玉娟说的倒是不假,张炳忠确实正在叶府留饭。
按理说,再过五日,就是大喜的日子,两家没有见面的道理。但张炳忠借故前来,是因为在李准那边碰了一鼻子灰,想再见见宋姨娘,看看那日她所说的,到底有几分可信。
老爷和准女婿都在,田夫人立在叶明照身后,不声不响,宛若一尊玉雕。
“来,尝尝这剔尖做的地道不地道。令尊是晋中人,炳忠想来也比我们内行一些。”叶明照捻须一笑,田夫人活了过来,招呼丫鬟,帮忙布菜。
张炳忠道谢接过,胡乱吃了一口。他心思不在这上面,没尝出什么滋味,嘴里依旧夸奖:“属实正宗。”
叶明照笑道:“还是大姑娘有心,专门提点的这一道,说是张大人家乡菜,指定爱吃。我这般粗莽汉子,想不到这么细。”
张炳忠不自在地笑笑,又吃了两口,状似随口一提:“对了,不知道宋姨娘身子可安好?上次戏园见她,有些仓促。”
田夫人布菜的手一顿,看叶明照没回答,知道是等着她来说,便温声道:“当时让你受惊了,她如今好多了。”
张炳忠点点头:“如此甚好,姨娘那日,可是撞邪?”
田夫人笑笑,把话扯开:“府里新来的厨子,说能把瓜酿做的跟肉似的,张大人要不要尝尝?”
叶明照听夫人力荐,自己也夹了一块,拍掌叫好,连忙招呼张炳忠来吃。
张炳忠试了几次,都没能把话题重新引到宋姨娘身上,更没能寻到机会再见宋姨娘。一顿饭吃的没滋没味,悻悻而归。
送走张炳忠,田夫人伺候老爷午睡,然后跨过垂花门,回了后宅。
她坐下,长吁一口气,招呼玉娟过来。
叶妙婉见娘亲回来,急急地迎上来:“张大人今日可说什么了?”
田夫人看她不成器的样子,懒得理她,支使玉娟帮她把簪子松一松。她头发盘的太紧,勒的面皮疼。但不吊紧些,眼角垂下来,显老。没什么美人迟暮更不能让她接受的了。
玉娟手上忙活着,嘴里不忘嘀咕:“宋姨娘那给脸不要脸的老货,今儿个还骂夫人是蛇蝎心肠。”
田夫人一瞥眼:“主子的口舌也是你嚼得的?”
玉娟慌得连忙下跪,扇自己巴掌:“奴婢知错!”
田夫人看她扇了五六个,脸变得通红,才抬手,给她借了个力,让她起来:“你是一片诚心,倒也罢了。姨娘可把药吃了?”
玉娟回道:“没吃,全洒了。”
说完,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田夫人,怕再惹怒她:“姨娘看着倒是康健,说话中气十足,就是老是念叨着妙安没死,还提了几句张大人。”
叶妙婉仗着自己要出阁,胆子大了些,忍不住出言嘲讽:“这是指望着靠死人扒高枝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