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我刚好在做微缩。”林瓒说着,又把他手里的袋子接过来打开看了下,有点吃惊,“怎么摔成这样了,你表弟也太使劲了吧?”
方寻说:“这已经是初步复原品了。”
林瓒咋舌:“太夸张了,几岁的小孩儿啊这么狠。”
“八岁。”方寻不由得想到自己的八岁,那时候他爸妈还没离婚,可也没人把他宠得那么娇纵。
方寻跟着他进了工作间,扫了一眼之后愣了好几秒才开口说:“你是在做什么神秘武器吗?”
林瓒看了他一眼,表情有点尴尬:“也不至于。”
这屋子乱得跟台风过境似的,尤其是那张工作台上凌乱不堪,摆满了木条、胶水和小刀之类的东西,还有许多乱扔在四处的纸张,地上也是一片狼藉。方寻走到窗边,从窗台上捡起一根铅笔,扭头问:“你喜欢看着窗外的风景画设计图?”
林瓒抓了把头发,说:“估计是画嗨了随手一扔。”
方寻把笔放回桌上的笔盒里,问他:“我们从哪步开始,不是,我放哪儿?”
林瓒把一只胳膊放到了桌子上,姿势有点扭曲。
方寻看着他滑动着那只胳膊,把一堆杂物把旁边一推,硬生生划出了一块空地。
方寻:“……”
林瓒特别真诚地说:“反正之后都会弄乱的。”
两个人一起坐到了工作台前,那模型主体结构被破坏得太厉害了,林瓒决定重新做。
“这样会很麻烦吗?”方寻问。
“不麻烦。”林瓒摇头,“把原先的设计图翻出来,看看尺寸比例,然后把木板切割下来,再磨边,抛光,接着做旧,把几块木板用胶水粘起来就行。”
“设计图还找得到?”方寻把目光投向那乱得人神共愤的纸堆。
“嗯……”林瓒耳根微红,拿起尺子,“那就量一下!”
方寻轻轻地笑了声。
林瓒开始干活,给自己辩解了几句:“其实工作环境不重要,看成品就行了。”
方寻没再笑,只让他给自己分配点任务,两个人一起做。
说起来不麻烦,但微缩模型本身就是考验耐心的事情,需要一点点慢慢做,要求很精细。
做旧处理时,方寻指着墙壁问他:“能不能画一道大的裂缝出来?”
“啊?”林瓒有点疑惑,“主体画上裂缝,不就有种摇摇欲坠的危险感?我一般做旧都不会动这些地方。”
方寻“恩”了一声,说:“小选想要原来那个,画上裂缝就……”说到一半他停顿住,再继续道,“算了,已经不是那个了。”
林瓒默默地思索了片刻,又拿起了毛笔,蘸了颜料往墙壁上画起来。
“不是危险吗?”方寻看着他的动作说。
“等着。”林瓒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他画了一道逼真的缝,很深,仿佛地震后的痕迹。裂缝画好后,毛笔又蘸了颜料,继续在墙身上画。他在缝的边缘画出许多枝条,树根盘踞在墙体下方。
这样,就好像行将倒塌的房屋被一棵百年古树支撑住了一般。
林瓒转过头来对他笑了下:“这样是不是就有修复的感觉了?”
方寻静静地看了他数秒,仿佛在他的眼神里探寻着什么。
两人对视的样子莫名的奇怪,林瓒有点局促地扭过了头,然后就听见方寻有些出神地问着:“房子坏了,可以再建。那一个人受伤害了,受到安慰后也可以恢复到没受伤的状态吗?”
但他好像在问林瓒,又好像在问自己。
方选是那么一个笨蛋,大家都觉得她傻乎乎的,被欺负了也不会放在心上,所以可以不用那么顾忌她的感受。方寻的安慰有没有可能能够让她笑起来,让她打从心底里相信有的事根本没发生过吗?
这个问题讲出来也许并不需要林瓒来回答,但他诚实地说道:“不可以。”
错开的眼神再度交汇在一起。林瓒看着方寻的眼睛,说着:“发生过的事情,不可能当做没发生过。”
人体上有着刻度。经历一件事,就多了一道永远不会被擦去的刻度线,再也无法抹除。
方寻笑了出来,笑容很轻:“对。”
他差点就开始愚蠢地自我麻痹。
林瓒也没有追问什么,只是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先这样吧,差不多了,把颜料晾干了再说。”
“恩。”方寻拿出手机看了眼,十点多了,尽管并不情愿,但真的该回家了。
“那个,”林瓒扭头来看他,“你要不要吃点什么?”他晃了晃手机,屏幕上是点外卖的界面。
“我不吃。你是做手工做饿了?”
林瓒说:“恩,一回来就忙活半天。刚才就有点饿了。”
方寻一怔,问:“刚才怎么没说?都这么晚了。”
林瓒摸了摸鼻子,说:“刚才还不是特别饿,可以再撑一会儿。”他继续看着外卖,微微蹙眉,抱怨了一句,“我平时都不怎么愿意点这附近的外卖,感觉都好难吃,评分也好低。”
他表情嫌弃,用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着,下决心一般戳进一家店:“算了,随便点一个好了。只要我不看评价,差评就劝退不了我!”
方寻拿过了他的手机。
林瓒看向他:“你现在也想吃了吗?”
“不是。”方寻把他的手机放到桌上,问,“你想吃什么?”
林瓒反应了两秒,眼睛亮了下:“你会做?那我想吃番茄牛腩汤饭,可不可以?”
方寻看了他一眼,暗自做了判断:这一定今晚林瓒给出的最欢喜的表情了,简直像极了白天那副兴致勃勃地喊着“Action”的样子。
“可以。”他说,“先等下,我给我妈发个消息,告诉她我晚点回去。”
“干嘛回去啊?”林瓒很自然地说,“太晚了回去会吵着你的家人的,你在我这儿住一晚上就行了。”
方寻问:“那你怎么不让我现在回去,现在回去她们还没睡觉。”
林瓒的脸红了红,为了自己的胃稍微厚着点脸皮说:“我想吃番茄牛腩饭。”
“行。”方寻为自己找到一个逃离的借口,而这个借口又合情合理地出自他人之口。他走下楼去,给林瓒做吃的。
幸好他们家冰箱里的食材很丰富,做一个番茄牛腩不是问题。
林瓒也跟着他进了厨房,好奇宝宝一般盯着方寻的动作,人家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正看着热闹,一只西红柿冷不丁地被送至他面前,林瓒不明所以,歪了歪头:“干嘛?”
“剥皮。”方寻简短道。
“哦。”林瓒接过来,热闹没得看了,还得自己上手。
他洗了手,笨拙地拿着西红柿剥皮,一撕,只撕下薄薄一层,傻眼了,好麻烦。
但毕竟是学霸,求助工具的能力很强,立刻百度了做法。倒了一碗热水,把西红柿放进去烫。
给我快点软化,我要一下子把皮全都剥下来!他盯着碗里的西红柿,心里默默做法。
然而一只手突然把西红柿捞了起来。
林瓒随着它的运动轨迹看过去。方寻擦了水,用一只叉子叉住西红柿,放在燃气灶上烤了烤。接着,林瓒就看到讨厌的西红柿皮咻地一下就被顺滑地撕下去了!
方寻注意着他的眼神,嘴角轻翘,问:“学到了吗?”
“恩!”林瓒用力点了下头,让他把叉子递过来,跃跃欲试地再拿起一个西红柿。
嘿咻!这美妙的丝滑感觉!
番茄牛腩汤饭并不复杂,方寻很快做好了,放到餐桌上。
林瓒拿勺子先舀了一点汤起来,喝完后夸道:“鲜美!”
再吃了一口牛腩,继续夸:“入味!”
接着再来点米饭,赞不绝口:“松软可口!”
方寻有点无奈地说:“你搞直播吗?快吃吧,都饿了那么久了。”
林瓒笑起来,边吃边说:“你好厉害。真的很好吃。”
“恩。”方寻应了声,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两步,“可以参观一下?”
“随意看吧。”
说是参观,但方寻并没有四处走动,上次来过一回,也大概知道这里的格局。
最漂亮的地方无疑是那个旋转的梯子,造型流畅又富有美感,而且空间利用做得很好,转角处都做了小书柜,上面摆了不少书。
当然最惹眼的还是客厅里那堵陈列墙,放满了各类合金人偶、手办以及林瓒亲手做的微缩模型。
他在那墙面前驻足许久。
这里有许许多多的“家”呀。温馨的、安宁的家。没有吵闹,也没有令人窒息的场面。
等林瓒吃完后,两人再一起做了会手工就已经很晚了。方寻问他:“我睡沙发吧,被子在哪里?”
林瓒很困了,揉着眼睛说:“你睡床,我睡沙发。”
方寻说:“不用太客气。”
“谁跟你客气,我真的想睡沙发。”林瓒如小孩子一般露出炫耀的表情,“我家沙发可好睡了。”
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欢快地对方寻说:“对了!就是上次你送我回来,把我放沙发上就走了。我第二天醒来,先是有点生气,后来发现睡沙发是真有点爽,莫名上头。”
方寻:“……”
脑海里却自然地浮现出这样的场景:头发被睡乱的少年从沙发上坐起身来,睡眼惺忪地对着空气放空几秒,又摸了摸底下的沙发,感到有点奇怪。不消他细想,睡意再度袭来,他嘟囔了句什么,又扯过毛毯躺回去,睡梦香甜。
还有点可爱。
第17章
天色昏昧,房屋像被沉沉烟雾隐没,室内是令人窒息的氛围。
林父坐在沙发上,双腿交叠,两只手扣在一起放在膝盖上。林母站在沙发旁,梳着低马尾,额上光洁。她没换拖鞋,近十公分的高跟鞋衬得她凌厉而干练。
林瓒则站在他们对面,右手抓著书包带子,迟疑地问:“你们怎么都回来了?”
明明爸妈都回家了是好事,但他却意识到一丝古怪,两个人的样子让他有点害怕。
林父先开了口:“你这段时间都在做什么?”
林瓒有些糊涂,怎么这口气有些兴师问罪的感觉,他答道:“上学啊。”
“上学?”林父意味不明地轻哼了一声,“一个人非要跑出去住,生活自理能力也没有,成天玩儿那些不入流的东西,你还说在认真上学?”
林瓒皱起眉,纠正道;“微缩模型和朗诵并不是不入流的。”
“在不恰当的时间里做不恰当的事,就是不入流。”林父并不给他继续解释的机会,一锤定音。
林瓒困惑地说:“我的学习成绩没受影响啊,上次联考,我是全——”
“宝贝,你以为全市第一就已经足够了吗?你这么浅薄,妈妈好失望。”林母打断他的话,眼神里满是遗憾。
像突然淋了一场冷雨似的,林瓒被她话语里的凉意打得有点懵。他妈妈,居然用浅薄来形容他?
林母看着他说:“人当然要不断追求进步的。你只是拿了一次微不足道的全市第一,就开始沾沾自喜了吗?”
林瓒急切地解释着:“我没有骄傲自满。我只是觉得玩儿微缩模型不会影响我的学习,我没有觉得全市第一就很厉害,但我也并没有想要去追求全国第一啊。”
“你为什么不敢去追求全国第一?”林父阴沉着脸色问,还有些动了怒气,像是瞧不起他这样的胆小鬼。
林瓒看着父母,张了张嘴,突然觉得有点无力。
林母接着说:“爸爸妈妈每天在外面辛苦工作,为事业上能有一番建树而拼命,你怎么就不知道力争上游?”
她再问着:“你只知道抱怨我们不陪你,怎么不从爸爸妈妈身上汲取能量,上进些呢?”
林瓒在心里吼了一句:那你怎么不关心我要什么?我一定要学你们吗,我不能有我想要的东西吗?
但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呆滞地站在原地,被两个长辈“你如此堕落”的眼神击溃,身体都僵硬无比。
林父自上而下扫视着他,又厌烦地别过去眼,喝道:“你还搞了一身奇装异服!一点学生样也没有!”
林瓒低下头去看自己,他不过是穿了校服而……
诶,为什么他的打扮这么奇怪?
“穿成这样是要去站街吗?”“穿成这样是要去站街吗?”“穿成这样是要去站街吗?”……
这句话犹如魔音入耳,在他耳边尖利地吵嚷着,一遍又一遍,听得林瓒毛骨悚然。
咚!
地板上发出一声巨响,林瓒直直地滚落到地面上。
梦醒了。
“喂,你没事吧?”楼上传来方寻的声音,他倚着栏杆看下来。
林瓒摔得有点懵,手肘还磕到了,隐隐作痛。他慢慢爬起来,没吱声。
好像装着鱼和水的塑料袋子破掉了,水全部流了出去,鱼儿艰难地摆动着身躯,快要撑不住了。
林瓒的难过情绪从早上酝酿到现在,直到在梦里再一次想起那句可恶至极的话才漫漶而出。他觉得好难以理解啊,为什么会有父母对自己的孩子说那种话?
“摔疼了?”方寻已经走下来,他的嗓音在耳边响起,稍微唤回一点林瓒的意识。
林瓒仰起脸,问他:“为什么缪惟的爸爸要对她说那种话?他们不是有血缘关系的父女吗?”
方寻一怔。
他看到林瓒眼里满是不解,还带有隐约的固执。
“缪惟是她爸的亲生女儿。”
“那怎么可能会这样?”林瓒讲话时尾音微颤,是在发问,但他明明已经知道事实,只不过在徒劳无益地试图拒绝这样的事实。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强烈的情感,方寻有点不忍:“人是无法避免冲动的。”
“不是冲动。”林瓒摇着头,情绪已经积攒到一定程度了,他突然吼了起来,“父母怎么能对孩子说这样的话!”
他激动得脸色发红,看向了方寻,却没有从他的眼睛里得到认同。林瓒心头大震,一瞬间变得慌乱至极。
gu903();他们都听到了的,听到了缪惟几乎颤抖的声音,也看到了她强忍住眼泪的神情。林瓒无法否认,父母就是对自己的亲生孩子说了那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