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他跑着上了楼,对着工作间里没接通电源的麦克风唱了好一会儿。疯子似的,一个人自嗨。身体里有无数上升的气泡,藉由歌声吐出来,整个人身体发飘的感觉才消退了些。
唱着唱着,他想到方寻那句“我是逃票来听现场演出的”,心里禁不住开始想:方寻有听过他之前的录音吗?他对这些录音又有着怎样的评价?
林瓒把手探向桌上的手机,忍不住想要翻评论区,但手伸到一半他强迫自己停下。
没必要在意这么多吧?跑了一天,先去洗澡好了。
半小时后,林瓒一手拿着毛巾擦头发,一手拿着手机,眼巴巴地等着回复。
还是没忍住!
另一头,方寻坐在电脑前,对着手机屏幕笑出了声。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很快打出回答:还要怎么夸你?评论区里都把我要说的说完了。
可是,林瓒滑动着屏幕,一边翻看着评论,一边心虚地想:绝美声线这种话不能当真的吧?还有,“老公我可以”什么的,不可能是你要说的吧。
他像是要个讨要糖果的孩子,贪心又坦诚地问:就算是一样的话,每个人说出来都是不同的。
一个羞涩的人说出“太绝了我好爱!”,跟一个平日就热情似火的人说出这句话的感情明显就是不一样的。
林瓒想要知道方寻这样的人对他会有怎么样的评价。
电脑屏幕的光映在方寻脸上,ps的界面还开着,上面是一张商图,模特站在公交站那里,画面中天气晴朗。
方寻看了眼这照片中的公交车牌,脑子里晃过不久前跟林瓒的那次偶遇,在那天他第一次听到“YesterdayandToday”这首歌。
月色爬上窗台,两个人的房间都被同样的月光映亮。
林瓒的手机震动了下,他看见方寻的回复:在今天近距离地听到以前,我单曲循环了一周。
短短的一句话,林瓒看得极慢,看完之后手机却又猛地一震。
方寻再说了一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我还会单曲循环很久,可以吗?
如果没有最后那三个字的问句的话,林瓒可能还不会反应太强烈,但看着屏幕这的的确确存在的“可以吗?”,他整个人呼吸都变得缓慢。
几个小时以前,他问方寻“不可以吗”,而现在,又轮到方寻来问他。
只是点一点手机屏幕的事情,他的手却变得那么不灵活,缓慢地从“k”点到“e”,再是“y”,最后是“i”。他用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情,一种灵魂飘在天外的状态打下“可以”。
按下发送键,林瓒立刻把手机扔到一边,脸往下朝着柔软的床一倒。他的手指稍微揪紧了下床单。
身体很热。他好像在盛夏天,明明闭上眼,还看到一个满是光线的世界,水汽在这里泛滥。
几分钟后,他侧过头,大口呼吸着空气,又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单曲循环。单曲循环。单曲循环。
单曲循环!
手机又在这时断断续续地震动起来,林瓒下意识以为是方寻打来的电话,立马抓起手机从床上坐起来。
“喂。”他尽量做到让声音听上去平静点。
“宝贝,你休息了吗?”原来是他妈妈打来的。
林瓒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开心还是失落,但有点意外。
前几天他们才又吵过一架。那天他回家拿东西,那么大的房子里仍然是空荡荡的,爸爸妈妈又没回来。
他坐到沙发上,先打给妈妈,再打给爸爸。
林瓒真的无奈,这么久了,这家里难道一直没人吗?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冷静地想跟他们谈谈。
但他爸爸沉默许久,只说:“对不起儿子,我跟你妈妈之间的事情还没处理好,这阵子没顾得上你。”
顾不上他,没办法分出太多的心里来照顾他不是重点,重点是只有他一个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啊!
然后他妈妈,又重复了那句:“你还小,你还不懂。”
林瓒的怒气一下子被引燃,他烦躁地吼了句:“年纪小就等于什么都不懂吗?我难道就不能试图去理解吗,还是你觉得根本这个必要?妈妈,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吼完他挂断电话,把沙发的抱枕往外头用力一扔,气得眼睛发红,呼吸急促。
这真的是坏习惯。发火的时候怎么也不该扔东西的,这种举动毫无意义,但他老是忍不住。
以前家里人都宠着他,他也没什么发脾气的机会,直到最近林瓒才有点认识到,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那点戾气。
这也许能用愤怒值太高来解释,但追根究底,大概是因为他内心深处有点缺爱。一旦渴望的东西得不到,他就变本加厉地想要得到,就会让自己陷入一个狂躁的局面。
说起来好像有点奇怪。他的成长环境那么简单,那么温馨,怎么会培养出一个缺爱的孩子?
可事实就是如此。方寻到他家来的晚上,他充满恐惧地认识到,他一直以来都在给自己造梦,有意无意地在将记忆美化加工。
他从缪惟那里知道,父亲是会不顾忌女儿的感受的,是可以讥讽并伤害自己的孩子的。
那晚方寻的表现也让他窥见一点关于他的家庭的真相,当时的方寻时不时流露出的惆怅神情,还有清明节假期里他们遇到时他那句直白的“不想回家”,全都在揭示着亲情可能具有的、跟他想象中不一样的形态。
砂砾堆起来的堡垒,它的结局是被浪打翻。
而此时此刻,潮水已经在渐渐涌来,预示着最后的防线岌岌可危。
林瓒握紧电话,用力地抿了抿唇,再回答道:“没睡。”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被掏空了,我正式开启裸奔模式qaq,明天考试,没法更新了。
第23章
他们没在电话里聊几句,林母肖媛便说了自己现在过来。
林瓒感到几分焦躁不安,她为什么特意过来?语气那么凝重,让人非常恐慌。
明明是他自己成天眼巴巴盼着父母,想要跟他们平心静气地交谈,但现在又恐惧跟母亲相聚的场面,这实在很奇怪,林瓒自己也觉得荒谬,深吸了一口气,上楼进了工作间。
之前一直在做的一个微缩模型已经完工了,那是一个梳妆间,有一面造型特别的陈列柜,准备用来放袖珍香水瓶。他复刻了肖媛最喜欢的那些款。他把小小的、精致的香水放了上去,静静地欣赏了几分钟。
等妈妈来了,就送给她吧。
将近十点时,肖媛到了。她依旧妆容精致,优雅迷人,只是林瓒隐隐觉得她眼里已经多了点别的东西。林瓒接过她脱下的外套,挂在门边的衣架上。
然而手臂挥动间带动空气流动,林瓒敏锐地捕捉到妈妈身上的香水气味,一时有些恍惚。
她以前偏爱木质调香水,后调温润绵柔,香料总是辅以玫瑰、藤蔓等植物,给人感觉知性而沉着。
而如今她用的香水已经带上几分辛辣,多了点凌厉。
林瓒突然想:人们总爱描述那份属于母亲的气息。而当那味道变了呢?
他按下心头那点莫名其妙的感慨,拉着肖媛坐到沙发上。既然她人都来了,也没必要拐弯抹角,林瓒直白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爸爸到底怎么了?”
肖媛显然也想说什么,被他的问题噎了下,卡了十几秒才叹了口气:“宝贝,都是妈妈的问题。”
“恩。”林瓒表情很较真,说,“什么问题?”
肖媛的眼神波动了几秒,声音低缓:“你可能会觉得妈妈异想天开,毕竟连你爸爸也不接受。”
林瓒面色微冷:“不用再给我打预防针了。我之前就说了,妈,别把我当小孩子了,直接说吧。”
他等了太久,已经没什么耐心了,也不再兜圈子,问:“你跟我爸到底怎么了?”
他不理解地蹙起了眉:“闹别扭也不该闹这么久吧?”
“不是闹别扭。”肖媛坐姿很美,一只腿交叠在另一只腿上,脚尖微微倾斜,上身又挺直。
她用那双充满神采的眼睛看着林瓒,强调了一遍:“时间的确很久了,所以不是闹别扭。”
“那是什么?”他困惑地问。她的话无非是在说她是认真的,认真地做什么?
肖媛静静地看着他,像打量一件艺术品一般,柔情而审视的目光在他身上流淌。
但这目光看得林瓒有些坐立难安。他隐隐感到一种荒谬的可能,稍稍抓住一点它的踪影就急不可待地反驳,可反驳的次数越多,那种可能就越清晰地回响起来。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眼前的场景变得遥远,他在寂静和吵闹里来回踱步。
终于,肖媛的回答终止了他的漫长的等待。她吐出的每个字都砸在一层看不见的薄膜上,被缓冲一下,就有了种柔韧的不真实感:“我厌倦家庭了。”
“我想要一个人过。”
林瓒实在没能够立刻反应过来,他不太能理解肖媛这短短两句话里所蕴含的东西。
他下意识追问道:“厌倦什么?”
肖媛深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一般,再说了一遍:“我厌倦家庭了。”
在丈夫面前说了许多遍依旧得不到理解,肖媛也觉得疲惫了,她想要保持在孩子面前的体面。但林瓒说了别把他当小孩子,她就试一试,看他能否理解。
她一口气说着:“从你出生以来,我就感到被束缚,家庭带给我的除了快乐,更多的是窒息。我不想要再忙于工作的时候还得费心操劳家事,我时时刻刻要把心挂在你身上,挂在你父亲身上。我已经不是我了,我没有属于我自己的时刻,我已经受够了。”
她每说一个字就让林瓒的心被刀剜了一下。
林瓒说得很没有底气,很沮丧:“妈妈,对你来说,我们都只是负担吗?”
肖媛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带着怜悯和一些无奈,她的目光里是有着母爱的。但她说:“我这么说会伤你的心。但是宝贝,你除了是妈妈的宝贝,你也真的让妈妈受了好多的罪。”
“我觉得自己被家庭绑架了很多年。有了孩子以后,我就失去了自我,你和你爸爸永远无法体会我的心情的。”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控诉,但理智很快让她变得正常一点,语调又变得平和起来,“这个社会把太多东西绑到母亲身上了。”
她看着儿子受伤的表情,内心还是抽痛。但又能怎么样呢?她的人生难道就要一直这样了吗?
自从有了孩子以后,她整个人都变了,她再也不是年轻时候的那个自己了。他们是幸运的,他们家境优渥,收入颇丰,不必像别的家庭那样为了茶米油盐而苦恼。
可肖媛还是觉得自己的生命活生生被家庭夺走了一大半!她不断地割据领地,把私人空间一点又一点地让渡出去。
最后就连她的心,都快被家庭都抢走了。她的梦想,她的爱好,在时光里逐渐被淡忘,她的心力都用在如何来构建一个美丽的、温馨的家。
四十岁之后,她越来越感到日子的乏味了,她越来越频繁地回忆起十几岁、二十几岁的自己。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
她按部就班地生活着,升学、结婚、生子、变老,像大多数人认为地那样“正确”地度过她的人生,从没思考过这样的轨迹是否真正是她想要的。
偶尔午夜梦回,她冷汗涔涔地醒来,心里一阵惊涛骇浪。她想起她打过的那些离婚案件,想起那些家庭里的母亲,她们总是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自己对孩子的爱,但肖媛越是仔细思索就越是从她们的话语里察觉出一丝埋怨。
似乎是,母亲会把自己的付出当爱,而反过来用自己的付出来要求孩子体谅这份“爱”。
肖媛觉得自己也差不多陷入这种奇怪的局面了。母性,母爱,这两者的区别是什么?
她是被母性绑架了,还是被母爱所激励而自发地爱着孩子呢?
思量的结果是:肖媛想要自己独自生活。因为对从前设想中的生活的渴望,已经远远超过她对目前生活的满意程度了。她也需要时间来弄明白有些事情,比如所谓的爱。
尽管内心已经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看着林瓒发白的脸色,肖媛又有那么一点动摇,她掐了掐自己的指腹,说:“宝贝,对不起,这对你来说不太公平。你从小就被呵护着长大,我知道你难以理解。”
林瓒眼眶发红,很不自信地再问:“我真的让你受了很多罪吗?我那么的坏吗?”
肖媛坐得离他近了些,抱住了自己天真的儿子:“所以我说你理解不了啊,宝贝,你没生养过孩子,你更不是女人,你永远也无法明白我的感受。”
她轻轻地拍林瓒的后背,像幼时哄他睡觉一般,耐心却又惆怅地说:“妈妈受罪啊。整颗心都挂在你身上,你稍微有点不舒服,妈妈就要紧张得睡不好觉。妈妈也是人,也有自己的生活,但有了孩子以后,妈妈的心就由不得自己了。你在跟前,不在跟前,我都提心吊胆地牵挂着你。”
林瓒羞愧又压抑,根本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了。
是这样吗?原来妈妈会因为他的存在变得这么的痛苦吗?林瓒不知道怎么办了,此时此刻他对母亲的感激之情升至极点,但胸膛里又有种说不出的东西让他对这番情景感到厌恶,他好像一直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父母之爱。
可是,就因为他是他们的孩子,所以他就能够这么心安理得吗?
林瓒感受着属于妈妈的体温,有点不争气地湿了眼眶,他干巴巴地说了句:“对不起。”
肖媛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心里酸涩难当。儿子的一句“对不起”,真是让她感慨万千。母性又让她动摇了。
但她得走了。她并没有要抛弃孩子、抛弃丈夫,但她已经决心要将生活的重心放回到自己身上了。
男人也许永远没办法理解,但肖媛自己知道她要什么。
话说到这种程度,林瓒已经没有任何理由来质问自己的母亲了。母亲是他的养育者,是把他带来这个世界上的人。哪有儿子天经地义地命令母亲的道理?
他心情极度复杂,但还是在肖媛出门前一刻叫住了她,把那个做了很久的微缩模型送给她。“妈妈,送你,希望你过得愉快。”
肖媛笑着接过来,目光温柔地看着他:“宝贝,你始终是妈妈的骄傲。”
所以妈妈会放心地让你成长,而妈妈也要走向自己的成长之路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林瓒一个人。
他在门口静静地待了好一会儿,才又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说实话,他真的理解不了。他听出他妈妈的辛酸,但他仍然不懂。
为什么家庭会让她那么痛苦呢?
在林瓒心里,家庭是最温暖、最令人舒适的存在啊。肖媛的一番话,仿佛揭示了家庭的另一面,那是隐忍、煎熬的。
家是那样的吗?林瓒汲汲以求的美丽城堡,难道就只存在于他自己的想象中吗?
他对于家的期许,已经被证实是一种虚伪的行为了吗?
林瓒挪动着僵硬的步伐,一步步走回沙发边,这儿还残留着肖媛身上的那种香水味道。
他慢慢蹲下去,坐到沙发前的地毯上,双手抱住膝盖,姿势有些无助。
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他的手机又震动起来,屏幕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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