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行简苦笑了一下道:”我哥他不愿看着我就这么坐以待毙。他说他回清河去,帮我筹些钱。他要保我。”
傅行简将脑袋慢慢侧着贴在了桌子上,一只手同段慕鸿十指紧扣,他轻声道:“雁希,你和我哥的事,我都知道了。”
他可怜巴巴的望着段慕鸿接着道:“你宁可向我哥借,都不愿意让我帮忙是么?”
段慕鸿把手抽了回来,眼神躲闪着不去看他:“这其中的原因太多,我没法跟你解释。我——”
傅行简忽然把她从凳子上拉了起来,段慕鸿惊慌的看着傅行简的眼睛,傅行简握住她的双手道:“雁希,我就要死了,可能下个月,可能下下个月········他们一定会把我抓住的。老实说我也不信我哥能用钱保下我。可我才二十岁我不想死!起码不想这么·······这么········这么轻飘飘的死·······”
他转过身去,低下头:“我才二十,我就要死了。可我还没娶你,连个自己的孩子都还没有我就要死了。我·······”
他忽然哭了起来,虽然那哭声有些奇怪。蹲下身去,将脑袋埋进鸽子灰的衣袍里:“我不求别的什么,我只想等到百年之后我长埋地下。每逢清明能有人到我坟前给我扫一扫墓········”
“雁声,你·······我·······”段慕鸿嗫嚅着开口道:“我到时候一定会帮——不,不,我不会让你死的。你别说这丧气话了!不能再有人因为我而死了!一个若湄难道还不够吗?我不会让你死的!你起来!”
“太晚了······雁希,太晚了·······”傅行简依旧把头埋在袍子里,听起来似乎是泣不成声:“那个白指挥使位高权重,你动不了他的,太晚了·······”
他苦笑一声:“我根本不敢奢求活下来。我只希望将来,我起码能有个后。他不必跟我姓,隐姓埋名,别让人知道他跟我有半点关系。可是,到了清明或者我的祭日,他能去帮我扫扫墓,同我讲讲我身后的事,我便心满意足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
“你阻止不了的雁希,别犟了·······”
“我不会再允许任何一个人为我而死。”
“我愿意为你去死!只是我想起码让我有个后!”
“有个后?”
“对!有个后!”
傅行简站起身来回过头,眼睛红肿的不像样,刷刷刷的流着泪。他不断的眨眼睛,像是那双平日里总是闪动着诙谐光芒的朗星般的眸子这会儿承载不动那些沉重的泪水似的。一连眨了好几次眼睛,他才伴随着热泪用哽咽的声音请求道:“雁希,跟我生个孩子罢。”
第82章“成亲”
天色已经很晚了,小二和掌柜一齐坐在柜台里打瞌睡。两个人都用一边手掌托着脑袋,歪着头打盹儿。忽然间楼梯上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小二率先惊醒。瞪大了眼睛去看那两个走下楼梯的人。接着认出了其中一个是这附近小有名气的外来客商傅二爷。一旁跟着的是今日刚入住店里的另一位客商段朝奉。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傅二爷手里还提了个食盒。
小二吓了一跳,连忙站直了身子道:“二位客官,这是——”
傅二爷看了他一眼,眉开眼笑。随即好像又觉得自己这时候笑不大合适,于是趁着一旁的傅朝奉还没看到,他调整了自己的嘴角,使自己笑得有限。带着有限笑容的傅二爷走过来对小二道:“正好,小二,你们老板看店,你跟着我一齐到我家去,我赏你些银子,你再把这食盒拿回来。”
小二同已经幽幽转醒的老板打了个招呼,就立刻屁颠屁颠的跟着这二位老爷走了。走在后面他听见前头的段朝奉对傅二爷说:“这么晚了,何必还要折腾。就在这里便好了。”傅二爷语气有些悲怆的说:“不,我不想在这儿。必须回家去。还是你想让我再等一日?雁希,我等不起了!”
他看见段朝奉脸立刻绿了,抬脚便踹了傅二爷一脚,傅二爷本想保持凄凄惨惨的神色,然而这一脚踹下去。他竟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段朝奉脸更绿了,那双挺好看的大眼睛眯起来瞪着傅二爷道:“傅行简,你是不是在骗我?”傅二爷连忙摆手道:“谁敢拿这么严重的事骗你?雁希,你若不信,明日你可以去打听打听杭州的都指挥使是不是姓白。”段朝奉立刻不言语了。
小二眼看着他们带着食盒钻进了车里,段朝奉似乎还在若有所思。小二不禁心想:“这傅二爷人可真怪,平日里听说脾气大得很,可能折腾的一位主儿。怎么到了这段朝奉面前瞧着贱兮兮的·······他俩不会是搞断袖吧?可也不至于啊?段朝奉看样子也挺有钱的········”
他跟着二人到了傅家,帮二人把食盒送进去。门里出来的一位管家果然给了他几两银子,又将那空食盒递给他。小二心满意足,高高兴兴的走了。临走前他忍不住看了眼院子里的回廊,结果正好看见傅二爷追着段朝奉往里头去了。段朝奉似乎又在生气。傅二爷贱兮兮的喊他雁希雁希。
来福有些忐忑不安的站在门外,听着屋子里的吵嚷。他家少爷今天不知道发什么疯,大半夜把段少爷带回来,这会儿又嚷嚷着问家里有没有红蜡烛红喜字和红灯笼。他要通通弄出来装饰起来。来福听见段少爷在骂他家少爷有病,语气很是不情不愿,好像生怕人听见似的。
“没用的,你跟我家少爷搞断袖,我们做下人的早就看出来了。”来福漠然的想。他虽身为傅行简的贴身小厮,但素来跟大少爷傅居敬也同样亲厚。大少爷是个好人,和煦春风般的好人。可是几天前,二少爷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突然把大少爷叫去喝酒。喝完酒大少爷就昏过去了。二少爷让人把大少爷五花大绑,连嘴巴都塞起来。接着让人找来一辆车把大少爷装了,命令大少爷的贴身小厮和其他几个人即刻启程,把大少爷送回清河去。
“不准回头,更不准回来。大爷应该出了江苏地界才能醒来。等他醒来,无论他说什么都不准理他,就把他送回清河便罢了。顺便告诉夫人赶紧找个媒人给他说一门亲事去。除了我交代的这些你们若是敢节外生枝,当心把你们卖去下家!”
二少爷当时冷冷的,眼神锐利的仿佛要杀人。他说这话时,眼睛盯着他昏迷不醒的兄长,眸间竟有几分讥诮的意思,像是嘲弄,像是冷漠,像是被人背叛后的愤怒。
“这段少爷究竟给二爷下了什么蛊?”来福有些纳闷儿的想,依稀听见段少爷在屋子里骂他家少爷造作,说他会惹麻烦什么的。来福心里一直不大喜欢段少爷,总觉得段少爷这人怪怪的。一个爷们儿,你说你不留胡子也就罢了。我家少爷也没留胡子。可你一个爷们儿,有时候看人时眼神老是凉阴阴的是怎么回事?来福觉得段少爷像神话传说里的妖魅成了精。美则美矣,阴气沉沉。
“二少爷大好儿郎,平日里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这瞧着也挺好的。怎么就非要跟这阴沉沉的段少爷搞断袖呢?还因为这事儿把大少爷折腾成那样·······幸亏段少爷不是女的,要不然这二少爷不得为了他,把清河县的天都给掀了?”
来福很困惑,同时又很担心大少爷的安危。觉得二少爷这事儿干的,可真不是东西。
“咯吱——”一声,二少爷从屋子里出来了,有些高兴,又有些甜蜜的不快。脸上笑得很喜庆。“来福!”他对着来福喊。“你去让人,把屋子里的蜡烛,不是红的统统给我换成红的!还有那喜字——”
“你敢弄喜字你今天晚上就别给我进来!”段少爷在屋子里发怒。
“好好好!听雁希的听雁希的,不——弄——喜——字!”二少爷笑嘻嘻的说。转过头来,他对来福倒换了一张脸:“快去,快些办好!”
“那少爷咱们这门外头还用挂红灯笼么?”来福没精打采的问。
“红灯笼什么红灯笼?你当你去‘宠幸’姨太太啊?”段少爷在屋里发出冷笑。“傅行简,明天我从你家这院子里出去,我看我的名誉全毁了!你也别折腾了你放我走吧!我帮什么忙?我帮忙我脸都要丢光了——”
二少爷在来福腿上轻轻踢了一脚,倒是很难得的好脾气了:“去!好好儿的拍什么马屁,拍马蹄子上了吧?赶紧给我整红蜡烛去,别在这儿废话了!”
“你才马蹄子!傅行简你——”
来福没能听完段少爷的完整骂街,因为他家少爷一闪身进了屋子,把说话声堵回去了。动作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嘁,不要脸········”来福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臊眉耷眼的走了。他要去给其他人吩咐,让他们去找那个什么他妈的狗屁红蜡烛。他家少爷之前买了一堆放在库房,还有红灯笼和红纸红绸子,并各种喜庆用品。不过如今看来,大部分在段少爷的反对下估计都用不上了。
“真当自己娶媳妇呢?搞断袖,没出息。”来福忿忿的想。
他让几个丫鬟进去把屋子里的所有蜡烛都换成红的,他们就被轰出来了——少爷亲自轰的。丫鬟们很尴尬的鱼贯而出时,少爷对他来福使了个眼色。来福于是会意。给丫鬟们挨个儿叮嘱了一遍这件事不许往外说,不然仔细她们的皮。
“少爷说把你们卖窑子里去,可是真把你们卖窑子里去。”他吓唬丫鬟们道。其实他知道傅行简只是喜欢用这话吓唬人,并不会真的这么干。但是这一招对所有丫鬟都很管用。这让来福在心里腹诽二少爷的同时,又忍不住对他挺佩服。
段少爷和他家少爷在屋子里呆了三天三夜才出来。这期间只允许丫鬟们进去送酒送菜。三天后,衣衫不整的二少爷从屋子里出来了。敞怀穿着白绸小褂和白亵裤,他像只餍足的大白猫似的站在门口的太阳底下伸了个懒腰,就又笑嘻嘻的转身进去了。顺便用手带上门,对着外头的来福懒洋洋的说了一句:“他要吃糖炒栗子,让人去北街上那家快些买上一斤,立马给我送过来。”
第83章鸳鸯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门里慢吞吞的伸出来,来福毕恭毕敬的把刚买回来的热腾腾的炒栗子递给那手的主人。手接了纸袋,嗖的一下立刻缩回去了,跟个鬼影儿似的。接着,门发出”咯噔“一声,被里头的人灵敏又迅捷的关上了。
傅行简的白绸小褂敞着怀,底下亵裤也没好好穿。一只手拿着纸袋子,他一边吃栗子一边往里头走,同时对着不远处那张掩着红帐子的大床道:”筝儿,栗子来咯,快起来吃!”
“我说了你别叫我筝儿,”帐子里的人不满的说,但声音软洋洋的,是刚睡醒的样子。帐子一拉,段慕鸿那张白皙秾艳的脸从里头露了出来。她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对傅行简说:“以前还有我哥,现在只有我娘才能叫我筝儿。你别趁机乱占便宜。”
“哎,这可是你告诉我你小名叫筝儿的,你要是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傅行简把栗子纸袋放在拔步床头的床台上,对着段慕鸿坏笑:“昨天叫你筝儿你还挺乐意的,今天起来你就不认啦?哪儿有你这样的女人?”
段慕鸿懒得理他,拿过纸袋子便吃栗子。床头雕刻精美的床台上还摆着吃剩的糕饼,啃了一半的苹果和吃了几颗的葡萄。一个银镂花的酒壶被扔的老远,摒弃在床台尽头。段慕鸿披着头发,身上穿着红绫子抹胸披着件透纱的无袖褙子。跪坐在床上吃栗子吃的不亦乐乎。她一大早醒来不想吃别的就想吃栗子。傅行简惯着她,就让人立刻去买。
“好吃不好吃?”傅行简看她吃的认真,跟个小松鼠似的一板一眼的在吃,心里觉得她真是可爱死了,恨不得把她抱起来亲一亲。段慕鸿一边咬着栗子壳儿一边抬眼瞥了他一下道:“好吃,不过不如你在清河码头买的好吃。”
她忽然伤感了起来,低下头,把纸袋子往腿前方的床上一放,浓密的黑发像条小瀑布似的立刻滑到了脸两侧。傅行简永远不明白段慕鸿的眼泪为什么可以来的这么快,顷刻之间就泪水盈盈的哽咽起来:“可——可是那么好吃的栗——栗子·······你再——再也吃不到······到了······”
傅行简连忙伸手去给她擦眼泪,一边擦一边道:“别哭别哭别哭,哎·······这个·······没法子啊,人生苦短,不如意呢又是十有□□。别说是栗子了,就咱们清河那家瑞福楼的爆炒腰花,我都还没吃够呢。别说没吃够,这吃腰花的好处我都还没享受到呢,我——哎哎哎筝儿你停!停!停!”
段慕鸿揪着傅行简的耳朵,见他张牙舞爪吱哇乱叫的,登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松了手笑骂道:“瞧你那德行!”
傅行简嘿嘿嘿的笑笑,并不反驳。一边跟段慕鸿插科打诨,一边也脱了鞋子上床上来。段慕鸿又低下头去盯着栗子纸袋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傅行简看着她身上的红绫子抹胸,与那红绫子上面白皙的皮肤,忍不住感叹道:“哎,筝儿,你说你这些年,老是得把这裹胸勒的紧紧的装男人,是不是很累啊?”
段慕鸿看了他一眼,仰躺着向后倒去。她闭着眼睛躺倒在拔步床里侧,用一条胳膊遮住眼睛道:“一开始觉得很累,很苦,很委屈,觉得为什么是我,凭什么让我这样?后来时间久了,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勒着不痛吗?”
“刚开始痛,后来痛着痛着就慢慢忽略了。糟心事太多,轮不到操心这个。不过装男人也有个好处——不用再缠足了········小时候刚开始缠的时候,真把人痛死了。还好后来放了脚。”
傅行简把放在他们中间的栗子纸袋拿起来放到床台上去,自己也慢慢的摸索着爬到段慕鸿身边躺着。他把自己的手臂塞到段慕鸿脖子底下,段慕鸿侧过脸来看了他一眼。傅行简说:“这样舒服多啦。”段慕鸿对他笑了笑道:“你这个人,都死到临头了,怎么还这么高兴?”
段慕鸿在看他,他也在看段慕鸿。他看段慕鸿的眼睛,段慕鸿的鼻子,段慕鸿的嘴巴,段慕鸿的额头。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观察她的一丝一毫,所以第一次发现原来段慕鸿的眼睛瞳孔不是黑色的,而是一种有些浅的,琥珀一样的漂亮棕色。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