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行简消失了。段慕鸿慢慢从礁石后面站起身来。她缓缓回过头去望向那阳光照耀下伏趴在海岸之交的大船上,望着阳光在船舷,船身上跳动。段慕鸿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她从礁石后走出来,一步一步走向了那十几艘巨大又孤独的船。
站在西岸边最高的礁石悬崖上俯瞰这些船,段慕鸿承认,她简直如同来到了一个还未被任何淘金者光顾的金矿!
这些船大多体积庞大。即便是“小船”,也是起码有两张帆的中型船。从船身的纹饰来看,它们似乎来自不同的地方。其中以来自一个段慕鸿不认识的国家为多。起初段慕鸿没弄明白它们共同的故乡是哪里。后来她在其中一个船舱里找到了一具戴着头巾的白骨。段慕鸿依稀明白了。看样子,这些船可能是大食来的商船。后来她在不同的船舱里找到了许多腐化程度不同的白骨和尸体残余。段慕鸿确信,西海岸大概是一处海难频发的海域。
抛开船舱里时不时出现的白骨和尸体(尸体基本上都化的差不多了,不是白骨就是快要白骨。段慕鸿想这也许跟此处风吹日晒海浪汹涌有关),这些船里的东西简直是丰富多样。段慕鸿看到了傅行简经常拿回去的刀枪和皂荚,也看到了各种被小心封存在箱子里的香料,香木,各种海外的布料。最让她惊讶的是,这些船里无一例外都携带着大量的金银和珠宝。珠宝以珍珠为多。不知是从别处买来的,还是从本土带了要往别处贩卖。
另一方面,她绝望的发现,傅行简应该不是第一次同那些黑眉乌嘴的吕宋人联络了——靠近黑悬崖那艘大船里的金银箱子,有明显的被人翻找和取用过的痕迹。
“可惜啊·······这么多的财富,自己却没能享受,最后给别人做了嫁衣!家人不知你们生死,恐怕还在痴痴等你们回家吧?人家说海贸是在拿命搏钱,这话还真没说错。”
段慕鸿对着一个装满了金银的箱子和它旁边连骨头都快要化完的尸体说。
这时候,她想起了自己那一船消失在大海深处的货,船上的有顺,小广东,阿布,还有那许许多多的········未竟的凌云壮志。以及等在家乡的,日思夜想期盼她回家的母亲谢妙华,还有她的小诚儿。
“我真混蛋,让娘和诚儿一直等我”她在碧海蓝天下闭上了因为愤怒而变得血红血红的眼睛。“而且我竟然这么久,才意识到你可能一直在骗我。也许我早就应该回去了。可是傅行简,你一直在骗我!”
第137章觉醒
傅行简很生气。
他完全没有想到,在这个当口——段慕鸿因为他的欺骗而与他吵的不可开交的档口,同他数年不见的陆朗,竟然带着人开着船来了。
“雁希!雁希!”陆朗在南岸大喊。傅行简把头探出由茂密藤蔓遮着的岩壁洞口,厌恶的望着那个一边大喊一边试探着走近荒岛的人。“他怎么摸到这儿来的?”傅行简嘀咕。“这人怎么也成了她的狗皮膏药了?”
随即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哗啦——”傅行简回过头去一看,就见段慕鸿已经穿好了来时的那身衣服,把满头的配饰都摘了锁进石床尽头的箱子里。她像个山中鬼魅似的,摇晃着一头及腰长发,回过脸来轻蔑的看了傅行简一眼冷冷道:“你看,你藏不住我的。吕宋人既然发现了你,那总有一天,他们肯定会带人来这儿。傅行简,这里不是无人问津的桃花源。你自然做不了居心叵测的武陵人。”
她回过头去,开始用梳子梳理自己的一头长发,傅行简看出来了,她试图在没有镜子的情况下给自己梳出一个男子发型来。
才仅仅一天的功夫。一天,一天前段慕鸿发现了西海岸的秘密,也发现了傅行简的隐瞒。傅行简从去年冬天就已经和吕宋人联络上了。他们通常在北岸交易。傅行简给金银,吕宋人给东西——傅行简骗他们说岛上有食人族,加上这里距离鬼眼礁太近,有许多吕宋商船都曾折在这里。在吕宋人眼里这是一座不详的岛。所以他们不敢上来,只敢跟傅行简做些简单的交易,用各种东西换取傅行简的金银,还要被傅行简威胁不能随便说出去,不然就不跟他们做生意。
靠着这样的两头欺骗,傅行简总算又成功把段慕鸿在岛上多留了一个春天。而他没想到,因为他那日清晨和吕宋人的几句口角冲突,让吕宋人在无意间对吕宋岛上的人泄露了他傅行简的这一处所在。
“我是一定要回大明的,傅行简,你拦不住我,别白费力气了。”昨天刚从西岸回来时,她曾冷冷地这样对傅行简说。
“为什么非要回去呢?”傅行简哀求她,“雁希,你在这儿难道不快乐吗?”
“快乐?”段慕鸿对他发出讥诮的冷笑。她夸张的睁大眼睛,做出一个虚伪做作的假装欣喜的表情:“是啊!我非常快乐!我他妈的都快乐开花了!傅行简,我和你在这里看流星,吃烤肉的时候,我的老母幼子,也许正在家里为我的‘死讯’哀哀恸哭!你知道不知道?而这一切原本可以避免的!可你却骗我!欺瞒我!让我在这里白白浪费了几个月的时间!”
“傅行简,我从前说过我最讨厌别人骗我。今天我再跟你重复一遍,我最讨厌别人骗我,尤其讨厌说爱我的人骗我!”
此刻,望着费劲扎头发的段慕鸿,傅行简慌了。
“雁希,你这是要做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又开始做男装打扮了·······”
段慕鸿没有立刻回答。停了片刻,她才冷笑一声道:“靠天靠地靠旁人,不如靠自己!我去跟陆朗回合。我要离开这里——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傅行简呆住了。
“段慕鸿,你——”他轻声说。
“众所周知,我没有心。”段慕鸿冷然道。“你说错了,我只是对骗我的人没有心。我说过的,我最讨厌人骗我。”
她到底没能扎成那个男子发髻。段慕鸿干脆随手在头顶扎了个髻子,起身从温泉湖泊后面的山洞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傅行简听见她在山顶大喊:“伯昭!伯昭!我在这儿!”
傅行简迟迟不肯下岩洞去。他不想去。他的秘密已经被人看破,他所编织的桃源美梦也被梦里的良人佳侣撕了个粉碎。岩洞就像他的保护伞,他最后的不可侵犯的领地。他如同一头孤狼,固执的守在自己的窝里。总觉得自己只要不出去,他的美梦就永远不会终结。
然而很可惜,陆朗的伙计残忍的打破了这些。傅行简眼睁睁看着那个不认识的男子从温泉湖泊的另一头走过来,后面跟着陆朗,笑嘻嘻的冲着他招手道:“傅朝奉!别来无恙呀!”
陆朗从后面走了过来,一副要和他寒暄的模样。段慕鸿双手抱胸站在他们身后——她竟然还冷静的给自己裹了胸,换上了他们漂流到这个岛上时穿的那身男装。段慕鸿,真有你的。
“雁声,”陆朗本想对他行个礼,然而看到他一脸冷若冰霜,脸上的笑容登时有些挂不住。犹犹疑疑道:“雁声,你——你不舒服?”
“显然,”傅行简冷冷地说。他对着陆朗伸了个傲慢的懒腰,转身走向他的石床:“你怎么来了?还带了这么多人?”
他身上依然穿着段慕鸿为他做的那件直筒子似的“裙子”。
陆朗看出来傅行简语气不好,但是当着下人的面不好同他计较。于是收起笑容冷淡又简短的答道:“雁希和你失踪后我科举不第,家中老父又去世。实在没活路了,只好同人结伴出海做生意。前几日刚贩货到了吕宋。结果遇上一个渔民说他在这里遇上个出言不逊的男人,口音跟我很像,我便疑心他们遇到的也许是遇上海难漂流至此的雁希,就带着人让他们带路驾船来了。”
“这么巧?你恰好在吕宋?”傅行简冷笑。他落拓的往石床上一躺,用老虎皮把自己裹起来道:“怎么偏就这么巧?吕宋渔民‘正好’找到了我们,你又‘正好’遇上了他们,最后你就‘正好’跟着来了?”
他厌恶的看了陆朗一眼:“好‘巧’啊!”
陆朗彻底生气了。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当即冷笑道:“雁希!我同傅朝奉认识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他原来是这么个蛮不讲理的性子?也难为你,同他一齐被困在这岛上这么久!”
“伯昭,别说了。”段慕鸿的神情既是厌烦,也是疲倦。“他在岛上被困的久了,心情不大好。我带你去那边搬我说的宝藏罢。”
“心情不大好?究竟是谁心情不大好?”傅行简从石床上腾的坐起来咆哮道。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他忽然看向段慕鸿,冷笑了一声道:“还是说,你其实想说的是脑子不大好?我聪明的,识时务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段朝奉?”
段慕鸿原本转身欲走的背影猛地僵住了。陆朗的眼神在二人之间跳来跳去,最后落在段慕鸿身上,他低声道:“算了,雁希,不和这疯子一般见识,我们去——”
“段朝奉这么爱财如命,从荒岛上逃走连死人的钱都不放过!这等不择手段的敛财方法,傅某佩服!却不知段朝奉这些钱财即便带回大明,又能享受多久?别不是最后都如同您那家大业大的店铺一般,灰飞烟灭了罢?”
傅行简这句话喊得极是恶劣。段慕鸿登时便转过身来恶狠狠的瞪着他。陆朗挡在二人中间直觉段慕鸿要发作。正愁怎么调停,却听见段慕鸿轻声道:“伯昭,你带着你的人先出去。我同傅朝奉说几句话。”
“雁希,这·······能行吗?”陆朗犹豫道。
段慕鸿给他递了个眼色,陆朗只好带着下人退出去了。段慕鸿看着陆朗和她的人完全消失在对面洞口尽头,这才回过头来走到傅行简身边,在石床旁坐下。
她低下头专注的望着躺在床上狠狠瞪着她的傅行简,仔细端详着傅行简脸上的悲,愤,怒,恨,还有委屈。
其实最多的是委屈。委屈压弯了他的嘴角,让他那原本有些骇人的怒目低眉变得愁苦,瞧着就不那么吓人了。又或许是在段慕鸿端详他的过程中,傅行简紧绷着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
“雁声,”段慕鸿温柔的轻轻道。她的声音沙哑,然而这温柔声气听在傅行简耳朵里却如同滴落的玫瑰晨露。“甜蜜的毒药,”他望着段慕鸿红润的嘴唇和苍白的面庞,在心里默默地想。“她在给我下甜蜜的毒。”
“雁声,”段慕鸿又温柔的叫了一句。“有一件事,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最后,我放下了怀疑。因为我觉得你对我应该还赶尽杀绝不到那个份上,是不是?你只是想要得到我,不是想要毁灭我。因为你不忍心,是不是?”
她温柔的俯趴下来,凑到傅行简的耳边,如同甜蜜私语般的同他咬耳朵:“乐安南街,我那半条街的铺子,是你放火烧的吧?”
傅行简闭上了眼睛,感受着段慕鸿的呼吸打在他耳畔。
“她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吧········”他心如刀绞的想。
“真可怜啊,我,”他在心里默默的嘲笑自己。“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她对我这样温存了罢?”
“雁声,你回答我,你不会烧我的铺子的对不对?你爱我,你不会伤害我,你不忍心伤害我的,对不对?”
段慕鸿趴在他耳边,同他肌肤相亲。哈,看啊,她知道他爱她!她把他拿捏的多好?就因为爱她,她知道他不会把她的秘密抖搂出去,更不会对她杀到片甲不留,是吗?
真可惜,其实她错了。他傅行简本就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嘛!
傅行简心跳如擂鼓。他想段慕鸿应该也是这样,听不到他的回答,她的心也在痛,对吗?她知道这是对他们两个人的折磨。两个人,每一个都是。
傅行简慢慢把手放在了段慕鸿的胸口,他听见了她又一次哀求般的低语:“雁声,告诉我,不是你烧的,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啊?”
她已经快哭了,她的眼睛已经要哭了。
可是傅行简抚摸着她的胸口,他发觉她的心脏毫无激动,平静的有如又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对话。这一刻,傅行简忽然很想笑。
好一出戏啊········他想,拿捏,示弱,面上悲悲戚戚的如同被辜负的纤纤弱女,可心却平静的坚如磐石,好似一只暗夜里的枭鹰。可笑,真可笑。
段慕鸿,不愧是你,不愧是你。你这样平静的同我说着这种故意让我良心不安的话,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不是为了逼问我,而是为了让我觉得对你有愧好把那宝藏都给你?为了让我不把你身份的秘密说出去?为了让我不阻挠你离开这座荒岛?
也许都不对,也许都对。
傅行简笑了起来。在这荒唐而苍凉的笑声中,他听见自己对段慕鸿说:
“没错,就是我烧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傅行简,亲手烧的。”
gu903();“我一点也不后悔,我特别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