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宁揉着眼睛,临去的时候还不忘提着放在屋檐下的小火兜。
今天是唐大嫂家待客的日子,这是分家后待的第一回客,全家人都十分看重,因而唐大嫂一家子四五点就起床收拾准备。
猫蛋儿在灶门前鼓着腮帮子呼噜噜吹着风管子,把灶堂里的火吹得熊熊的,整个小脸儿也叫火光映得红亮亮的。
唐大嫂蹲在屋檐下刷盘子洗碗,把落灰的木蒸笼也端了出来洗干净晾着,再把昨年晾干的木耳也泡进水里发着。
唐建德和唐大哥取出前两天割的那两刀肉,在案板上细细剁了,再哐哐哐剁两大盆子萝卜、白菜、冬笋,忙得热火朝天。
灶屋里烟雾缭绕的,唐宁就挤了过去,帮着猫蛋儿一起烧火,顺道烤烤火。
猫蛋儿趁着大人没注意,摸出一把糖霜满满的冬瓜糖塞在唐宁手里,悄悄说:“这是大哥哥前几天买的,只买了一把,我给你留着的,你别叫他们看见了。”
这个他们还能是谁?不过就是天宝这个小贪吃鬼。
唐宁看着手里的冬瓜糖,馋得直冒口水,立刻塞了一根到自己嘴里,再看猫蛋儿,也直勾勾看着那冬瓜糖。
他全给唐宁了,自己一根没留,这时候馋得慌,又不好意思跟唐宁开口。
唐宁叫他馋猫似的眼神看笑了,顺手就给猫蛋儿嘴巴里塞了一根:“咱俩一起吃。”
猫蛋儿脸红红地叼着那根冬瓜糖,对着唐宁咯咯咯直笑。
两个小娃娃就在灶房里一边儿吃糖,一边儿烧火,偶尔唐宁还会趁着大人不注意,偷点凉菜,两人一起吃了,撞上唐建德过来,就拎着她的后领子笑:“你吃完了,咱大伙儿吃啥?”
唐宁只好吐着舌头,装可怜:“我不敢了,我就是饿了。”
猫蛋儿看见唐宁被抓,急得直抠头皮,一拍大腿,又跳出来背锅:“大哥,是我叫她偷的,我饿了。”
唐建德对猫蛋儿可不那么友好,伸腿就在猫蛋儿屁股上一踹,笑骂道:“滚一边儿去!”
猫蛋儿捂着屁股,站在灶前,委委屈屈看着唐建德。
唐建德哈哈笑着,转身打开墙上的绿纱窗柜子,端出了个小碗塞在唐宁手里:“拿去,只有这些啊。”
唐宁低头一看,一小碗油炒花生米,金黄的花生米粒子,上面的脆衣子要掉不掉的,衣子上面还是一颗颗白白的盐巴粒子,香味儿直朝她鼻腔里钻。
家里的花生一般可不拿油炒,都是直接带壳儿煮了或者炒了就行,这带油炒的都是大人他们的下酒菜,量儿少,平时也就饭桌子上给娃娃夹那么一两颗吃了,哪儿有现在一碗这么多!
唐宁嘿嘿一笑:“谢谢大哥哥。”转脚就端到了灶门前,和猫蛋儿缩在灶门前,你一颗我一颗地吃了起来。
两个人正吧唧吧唧吃得香,就听见外面有人叫叫嚷嚷的:“我咋不能来,我来找我闺女。”
大伙儿闹哄哄的:“你闺女在你家,你到人家唐大嫂家找啥,人家连闺女都没生个。”
“我闺女王宁,不是在他家么?我来带她回去。”
李春兰和唐大嫂正在屋里炒菜、拌菜,猛地听到这个话,都钻了出去,只剩锅子里一锅子开水咕嘟咕嘟地沸腾着。
唐宁还和猫蛋儿坐在最里面的灶前,两个人一直沉迷于吃花生米,还没听到外面说什么。
天宝就钻了进来,趴在门口乐呵呵地喊:“傻丫,王桂花找你了,说你是她闺女了!”
唐宁脑袋上的小揪揪一颤,脸上写着大大的“懵逼”,全然不敢相信王桂花会有这么骚的操作,支出脑袋来问:“你说啥呢!”
天宝一把擦了鼻涕:“她说你是她闺女呢!”
闺女?这时候认闺女,这王桂花怕不是疯了哟!反正唐宁是不想跟王桂花回去的,把碗在灶头上一顿,匆匆朝外跑,猫蛋儿也跟着跑了出去。
天宝一瞅那小小的搪瓷碗,叫唤了一声:“你们竟然偷吃花生米。”
说着,小娃子就带着鼻涕要扑上来,还没扑拢,就看唐宁跑了回来,抱着那瓷碗,对着嘴儿,哗啦啦一倒,把碗搁下,俩腮帮子都鼓鼓的了,天宝看得目瞪口呆。
唐宁扬了扬下巴,又跑了出去。
天宝再朝碗里一看,一颗花生米都没有了,只剩下几颗可怜巴巴的盐粒子粘在碗底子上。
天宝又是一扯嗓子“哇”地出来,唐宁就顶着俩腮帮子,弯着眼睛笑,像一只小仓鼠。
猫蛋儿看着她俩腮帮子也震惊了:“妹妹,你干啥了?”
唐宁一张嘴,一颗花生米差点儿漏出来,赶紧俩小手在嘴巴上一捂,拦回去,真是一颗都舍不得浪费.......
院子里摆了两张老旧的八仙桌,桌子刚洗过,还湿漉漉的,桌子旁边儿依着边儿摆放着几根长条凳子,这是为中午吃饭准备的,也就是传说中的“坝坝宴”,这个“坝”字儿就是院子的意思,村里人把院子叫“晒坝”--可以晒谷子的坝子,只是现下大家条件不好,所以这个“坝坝宴”的规模也比较小。
院子里也站了十来二十人,一方是老唐家的人,一方是唐大嫂的娘家人,还有几个人是队里的干部,至于正在吵闹的人,正是王桂花。
王桂花正坐在一张桌子前面,两条腿儿抻着,手里还捉着拐棍儿立在两腿间,像插旗子似的,形状十分不雅观,一看就不是善茬儿。
老张书记叫她都羞到了,脑袋一偏,气不打一处来:“我说桂花啊,你先甭管有啥事儿,等咱过了年再说,被这个时候触霉头嘛!”
王桂花歪歪脑袋,扯扯嘴皮子:“我要是过了年再说,你们会给我办这个事儿?不是我抱怨,你们几个干部的心也忒偏了,我王桂花分家的时候,你们就不站在我们这边儿,由着老唐家的人把我们三房赶出去,后来又非要把我闺女抢走,前几天王豆豆走,把人白白送走,人家一分钱也没给我,我替人家养闺女不容易,一分钱没捞到,倒是唐老四他们啥事儿没干捡了大便宜,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不是你们心眼子歪,是啥?”
她这上下嘴皮子翻翻翻,啪嗒啪嗒,把是非黑白全部颠倒了。
几个队长叫她气得脸通红,张书记更是气得发颤,指着王桂花:“王桂花,你有没有良心啊你!”
其余的人都赶紧拉着老书记,劝老书记消消气,不要让王桂花给气坏了身体,不值当。
唐大哥和唐大嫂也站在院子里,一脸不爽,这好歹是他们家的喜事儿,王桂花找这个时间来,这不是上门砸场子么?
唐宁在一边儿嚼着花生米,还在震惊当中,没闹明白:王桂花是真的要收养她啊!
她搜肠刮肚,神思万里,也完全找不到王桂花要收养她的理由,想想,她对王桂花做过的那些事儿,什么诬陷栽赃、踹痛脚、她娘赶人她递笤帚的,这完全没有一件好事儿啊!
莫非,这王桂花有受虐倾向?唐宁看着细眉细眼的王桂花,打了一个寒颤,心说:她还能患上这么时髦的病?
有句话说得好,过年过节,不兴动手,不吉利。
唐大哥就冷着脸子说了:“桂花,你要是来吃饭,咱们家不少你一口,你要是来闹事儿,你就选别的日子,今天是我们家的好日子,可别给我么家找晦气。”
王桂花就把那拐棍儿一顿:“我就是挑着今天来的,你们要是今天想把这个年过好,就把人给我交出来,否则别怪我王桂花就在这儿不走了。”
合着,这是要趁着人家好日子来耍赖呢!
王桂花心里倒是特别得意,她今早上又去找了李友善,可张春霞又说李友善开会去了,她就明白了,这李友善是摆明了躲她,摆明了不想给她办事情。
可李友善不给她办事情,她自己会想办法,一打听,今天唐大嫂家待客,趁着这个日子,她就来闯一遭,要是这事情不给她办了,她就触人家的霉头。
这么会儿,李友善也听见匆匆跑过来了,进门看见王桂花耍赖,一脸难堪:“你干啥!”
王桂花就说了:“你不是开会去了?你不给我办,我自己个儿办。”
李友善这暴脾气,立刻就喊人要把人拖出去,一张嘴:“天大的事儿,过了年再说。”
几个人去拖王桂花,王桂花就拿着拐棍儿一阵乱打,桌子上竹篮子的一篮子黄澄澄橘子全部叫她扫地上了。
她那嘴巴里还嚷嚷:“你要是不把闺女还给我,我今天就撞死在老唐家门前!”
大过年了,她说要撞死在人家门口,给人家门板儿上溅上血,就问你怕不怕!
李友善正要说,让她作死去,唐建德就拉了一下李友善,说了一句:“别打起来,问问她到底要咋样,咱们好好说。”
他不是怕王桂花挨打,他只是怕这磕磕绊绊的,王桂花到时候真的急了在他们桌子上一磕,没磕死,也是见了血,大不吉利。
李友善也肯给唐建德面子,一摆手,叫王桂花好好说。
王桂花来劲儿了,身子一扭,在板凳儿上把自己那个瘸腿翘起来,絮絮叨叨说起来:“现在大家都明白了,王豆豆不是我哥的闺女,王宁才是我哥的闺女,我可怜的哥哥就这么一根独苗,我咋能让她落到外人手里?我这个当妹妹的,该给他把娃子弄回来,给老王家留个根儿才是。”
唐宁在一边儿更是满头黑线,王桂花要打死她的时候,咋不说她是老王家的根儿?
不过大伙儿听到了,倒是觉得还有点儿道理,毕竟现下人的眼里:传宗接代大于天。
原先王豆豆在的时候,好歹是跟着王桂花,还算王家人,可王豆豆走了,唐宁又不回去,这老王家不就绝后了吗?
这老王在外赚钱养家,死在了沟里,到了了,一个后也没留下,这多可怜啊!
大家就都闭着嘴不吭声了,唐老爹要说话,也不知道说啥,只能把烟锅子在墙上慢吞吞磕着。
李春兰可就激动了,赶紧把唐宁搂在怀里,拉了唐老四一把说:“我看把她打出去算了,这抢人抢到咱头上了。”
还没临到他们动手,就有人替他们论公道了。
“听听这话,真好听,那原先王豆豆家人没找来的时候,她不也是老王家的根儿,你还不是天天打,天天灾星地骂!”
诶,这话有道理啊!
大家一眼看过去,唐二嫂正倚在门框子上嗑瓜子儿。
这众人就奇了怪了,唐二嫂和王桂花一向要好,当初分家都不影响感情,咋现在唐二嫂突然和王桂花作对了?
这可就说起另一桩笑话,原来他们俩男人给送去劳改了,女人就开始在家里狗咬狗了,王桂花怪唐二嫂撺掇他们去做生意,才惹出这个麻烦,唐二嫂梗着脖子反驳:“你要是自己不贪钱,我也劝不动啊!”
两个人就那么闹翻脸了,现下是看见对方就恨不得上去啐两口再踩两脚才甘心。
唐二嫂跟王桂花干起来,也头一回头脑这么清明,逻辑能力达到巅峰,一席话就给拉回战局。
王桂花白着脸叫起来:“豆豆那是不听话,王宁又不是不听话,娃要是给我,李队长,我打包票,叫她过得比凤丫还好,比我亲闺女还好,要是我再对她不好,你把我抓去蹲局子。”
她胸口拍得砰砰响,大伙儿抬眼看到门口,干精精、瘦巴巴的唐凤丫扒在门口,比路边流浪的瘦狗还不如,哪家的闺女不比她唐凤丫好了?
唐二嫂就又说了:“够了吧,你的保证八百回了,要真是较真把你送局子里,你要给劳改一辈子。”
大伙儿闹哄哄地笑起来,说起来了:“是呢,之前不还骂唐宁是妖精吗,是抢福气的妖精。”
王桂花一听这话,赶紧去看唐宁的脸色,唐宁就和她对上了,怎么整?瞪着呗!
王桂花以为唐宁听了这话才讨厌她,立刻就给唐宁说了:“好闺女,你可别听他们的,是我不好,我没看清,你是福星,你全身都是福气,姑舍不得你呢!”
这院子里正吵得厉害,就有俩蓬头垢面的男人拎着破布包进了门。
大家伙儿看着热闹,开始还没注意,等到人都走进来,才吸了一口凉气,这可不是唐老二和唐老三么?
王桂花和唐二嫂都是一怔,看到俩男人,都哭了,唐二嫂还跑上来捶唐老二的胸口:“你个要死了的,你咋突然回来了?也不说一声!”
唐老二胡子拉碴,满脸冻疮,一脸苦涩,他是真苦啊,他俩是去劳改,又不是去游山玩水,还有谁管他们不成?
他们俩给从农场拉回来,路上一直吹冷风,脸都给吹烂了,一到了这边儿,就赶紧地朝家赶,想赶上口热乎饭,结果一进门就看见自家婆娘和老三婆娘吵着呢!
他说:“你俩吵个啥!”
唐二嫂眼泪一擦:“没啥,这个臭婆娘来家抢人呢!”
抢人?这下还唐老三一脸懵,他刚要回他那大瓦房去,路过老唐家,看这老唐家门大大敞开着,自家婆娘还在院子里吵着,就赶紧进来了,现下他还不晓得出了啥事儿。
他就问:“桂花,你干啥呢!”
一边儿的人看着热闹,替王桂花答了:“你可不不晓得,你婆娘又想给你抢个闺女呢!”
唐老三一皱眉,脸上的冻疮泛着青黑:“抢啥闺女?”
这会儿,唐老四就说了:“三哥,你快把她弄走,今天大哥待客,她挑日子来闹事儿,要抢我闺女呢!”
唐老三“啊?!”一声,一拉王桂花的手臂:“你怕不是疯了啊,抢人家闺女干啥?”
这一两个月不见,这家婆娘咋越来越疯了?自家闺女都没养好,咋还去抢人家的闺女?
院子里的人也笑哄哄的,盯着他两口子看,唐老三没脾气,又好面儿,一下子被人像看猴儿似的,好没面子,血气上涌,冻疮也翻着红,要冒血珠子似的。
他赶紧拉扯王桂花:“回去再说,你跟我回去再说!”
回去....王桂花看着啥都不知道的唐老三,真是满腹委屈,天晓得她一个人是咋撑过来这段日子的,她一拍大腿就嚎哭起来:“回哪儿去?破草棚子?房子没了,钱也没了,啥都没了!”
唐老三一直劳改,家里的消息一概不知,简直一头懵:“你说啥呢!”
王桂花一指唐宁:“我不回去,我要带她回去,要重新让她当我闺女!”
唐老三好没面儿,气得直跺脚:“你个疯婆娘,你说啥呢!”伸手就把王桂花朝院子外拖。
王桂花哪里肯走,一下挣脱了,一屁股摔在地上,不服气道:“你晓得啥,她才是最真福星,她给唐老四家旺了房子、野物、一卷一卷的票子,还给李春兰这个不下蛋的鸡旺了娃!”
她一说起这个,心里一阵一阵疼,当初怎么就瞎了眼,认错了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