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伸手摸上铁皮盒子,就看唐老三站了起来,浑身都发颤,盯着唐老四:“老四,你就这么看不起你哥哥?”
唐老四也皱了皱眉,其实他还真挺看不起唐老三的,没脾气是其一,管不好老婆是其二,外加给他们家造成了很多麻烦。
可他也不能直说,直说就是找架打,虽然按照唐老三这模样,这架八成打不起来,另外两成打起来,唐老三也不是他的对手,但是兄弟间,没有里子了,总还要留点儿面子。
他也抿了抿嘴说:“四哥,你说哪里的话,我家里也有两个娃要拉扯,要给他们存些。”
他这话算是给唐老三脸面了,委婉推脱了。
唐老三可不乐意,他一门儿心思认为唐老四是故意羞辱他。
他冷笑着,指着唐老四的鼻尖儿,看着这亮堂堂的房子,总觉得这房子永远不会旧似的,水淹过了,反而冲刷得更亮净一般,越发显得漂亮,就连这屋子中间,也挂着一排排流苏镶边的红锦旗,上面写着--优秀家庭。
他苦涩着,恼怒着,也宣泄起来:“你住着大瓦房,开着运输车,每年挣优秀家庭,儿子还小,女儿能读书还能挣学费,你给我说你一百块都没有,你不给就算了,你还故意借给我二十块,来羞辱我,你还把我当哥哥吗?”
唐老四看他神情激动,嘴巴张了张,想说话,也不好说。
李春兰就特别会和唐老四唱双簧,伸手在唐老四肩膀上一摁,就对着唐老三冷笑,掰着手指头:“三哥,你说这话丧良心啊,咱们从之前就算起来......”
李春兰看着急躁莽撞,实则心里有理,她一条条说出来,甚至把王豆豆还在的时候都抬出来了,从王豆豆冒充王家娃娃,给他们家分了一间大瓦房开始,再到王桂花要打唐宁,偷他们家猪草,还有洪水来了想趁乱偷他们家钱,这一桩桩一件件,数落得唐老三更加脸红。
最后李春兰,手在桌上一拍,拍在那张“借据”上面儿:“诶,三哥,你爱借不借,也是你求着来借的呢!”
唐老三双眼瞪得牛眼儿似的瞪着李春兰,叫李春兰气得个半死,反而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可遇到过王桂花那种撒泼耍赖的,可没遇到李春兰这么有条有理的尖酸刻薄的婆娘,气得脸都绿了。
他是又后悔又生气,百感交集,自己也不知道该咋样了,最后只是嘴巴又颤了颤:“算我求你们,救救你们侄儿不行么?”
李春兰就说了:“不是借给你钱么?咱们一家子那拖得起你们一家子,你再去跟其他家凑一凑不就成了?这样我们负担也小点儿不是么?这叫啥...这叫鸡蛋不能从一个篮子里拿。”说着给唐宁眨了眨眼睛。
其实这是唐宁把那个“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故事改了改,给李春兰讲的,还假装是从书上看到的。
不过唐宁有些意外,当时她只是逗李春兰好玩儿,没想到李春兰如此好学,竟然把这个事情记了这么久。
唐宁也给李春兰眨了一下眼,显得格外俏皮。
母女俩默契十足。
然而,唐老三就难受了,他指着李春兰:“不借就不借,你咋又骂人?”
唐老四一家一脸懵逼,尤其是李春兰,她咋个骂人了?回忆一下自己刚才那句话,那不是挺正经的一句话么?
她给忘了,王桂花养鸡的时候偷过鸡蛋,就是老偷那一个棚子的鸡蛋,所以被人蹲点儿抓个正着。
反正唐老四一家是不吭声了,唐老三看着那二十块钱,这点子钱,连还买谷子的钱都不够,哪够救他们家的命!
他给人指着鼻子骂了,这钱他还要不?
人在屋檐下,这可不得不低头了,唐老三还真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二十五块钱,想着自己那得了肺炎还没好全的儿子,心说:好歹能撑着给娃娃治病了!
他一咬牙,签下了那张“借据”.......
临走的时候,他又下意识去看了唐宁一眼,唐宁紧紧搂着铁皮盒子,一脸警惕地瞧着他,和跟李春兰互动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他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这算是他活该吗?
他拿着那二十五块钱,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家里,王桂花正在棚子里骂骂咧咧,唐凤丫在灶下生活,忙碌着煮点儿烂菜叶子和红薯来填肚子,唐铁根儿则是坐在一边儿抓泥巴玩儿。
队里的娃娃都不找唐铁根儿玩儿,因为那些娃娃都说唐铁根儿爱哭,可娃娃爱哭,他一个大男人有啥法子?
他想不到是自己和王桂花的溺爱,只是觉得无能为力而已。
王桂花看到他进门,则是停止骂人,尖尖脸一皱:“咋了,你死了爹的样儿,没借到钱啊!”
说着,王桂花又看他的褡裢,那鼓囊囊的褡裢空了,她就不高兴了,嚷嚷起来:“不给你借钱,你别给他东西啊,叫他们到死人坟坑里刨去!”
唐老三实在不想和王桂花说这个,脸一拉,掏出兜里的钱:“借了二十块给咱,还给了我五块,让我给铁根儿他们买些补品。”
王桂花刚看到那卷钱的时候,眼睛都在放光,直到听到“二十块”的时候,就气得直发抖了,捂着胸口大喘气儿。
唐铁根儿和唐凤丫也几乎一瞬间盯上了唐老三手里的二十五块钱,对唐老三他们来说,可能不是笔大数目,可对两个娃娃来说,这就是天文数字。
唐凤丫看着自己身上穿着的破烂衫子,破烂裤子都露出了她的脚踝,鞋子也是补丁加补丁儿,前面大拇指还给戳了出去,每次走路都特别难受。
她想,要是那个钱能给她扯几尺布就好了,她穿上新衣裳新鞋子,能比唐宁还好看!
唐铁根儿的想法则更为简单,他直接跳起来,就吆喝着:“要买那个,去他们家那个!”
他还惦记着在人家家里吃的饼干呢!
然而唐老三摇了摇头,盯着他俩:“要给铁根儿治病,要是有剩下的,就要还债。”
这之间没有提到唐凤丫,也没有提到王桂花,更没有提到那盒饼干,一家子都显得很失落。
唐凤丫甚至多问了一句:“为啥不多借点儿给咱,傻丫家难么多钱!”
王桂花想起来就生气:“人家家里恁多钱,还不是人家的闺女好,年年得优秀家庭,你看看你,只晓得吃的赔钱货,你不是想跑啊,想跑你就别回来,你回来干啥?臭不要脸的玩玩意儿!”
王桂花想着唐宁那么优秀,心下堵得慌,没地儿撒器,一股脑全撒在唐凤丫身上,把唐凤丫前两天跑出门的事情翻来覆去地说。
唐凤丫在灶房前听着,盯着灶里的火,眼里露出了凶光.......
这天下午,唐凤丫给唐铁根儿喂了饭,就笑眯眯给唐铁根儿说:“你待会儿出来玩儿,我带你去到唐宁家里讨饼干,不过你不能给爹娘他们说。”
唐铁根儿猛地跟着点头,他伸着手:“我要吃十块,给他家吃完。”说完,又盯了唐凤丫一眼:“我想想,可以分给你一块!”
唐凤丫抿着嘴巴,提着嘴角笑,叫唐铁根儿看着也缩了缩脖子,有些害怕。
第二天一早,唐宁起来,牵着黑皮想要去山上浪一浪,刚打开门,高高壮壮的猫蛋儿和瘦瘦高高的天明就钻了过来。
猫蛋儿一把拉住她:“妹妹,出事了!”
唐宁:???
“啥事儿,我眼屎没擦干净么?”唐宁伸手抠巴抠巴眼角。
猫蛋儿一挠头:“谁说你了,我是说出事儿了,你晓得不,昨天晚上,三叔的娃,就那个铁根儿,掉水里,淹死了。”
唐宁也愣了,她们昨天才给唐老三借了钱,这人咋就淹死了呢?
唐老四和李春兰也从屋里跑出来了,抓着猫蛋儿问:“啥,猫蛋儿,你可别瞎说啊,铁根儿可是你三叔的宝贝呢!”
猫蛋儿一脸无奈,他长得这么实在,怎么老是被怀疑扯淡呢?
直到天明也在一边儿点头,说道:“是没了,说是昨天傍晚和唐凤丫出来玩的时候,掉河里淹死了,那时候路上没得人,唐凤丫找人来救,等到找到人的时候,铁根儿已经泡涨了,飘在水皮子上了。”
天明语气平平淡淡,说得倒是十分具体,唐老四和李春兰都吓了一跳,李春兰还叹了口气,抓住唐老四问:“你说这是不是命啊!”
那唐铁根儿生病,从他们这儿借到了钱,可以去治病,可谁想到转脸就淹死了,这真是该死的命,怎么都救不回来么?
唐老四也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李春兰的手臂,看着唐宁和小建成:“我看你俩最近也不准乱跑,在家呆着,特别是你,唐宁,在家读书!”
唐宁纯属于躺着中枪啊,她本来还在感慨唐铁根儿这个人命不太好,转脸,她就想感慨,自己的运气也不太好了,现下,也不能去外面浪了,只能在家教唐建成学习拼音了。
唐建成倒是不晓得“淹死了”意味着什么,只是拽着屁股跳:“姐姐,姐姐,和姐姐在家玩儿!”
唐宁一记眼刀:“闭嘴吧你!”
猫蛋儿和天明也一阵唏嘘,拉着唐宁说:“你别担心,我们来陪你玩儿!”
唐宁看着这俩眼里散发着兄长慈爱光辉的小崽子,嘴巴一撇:“喔~”
她的内心在哀嚎:你俩也闭嘴吧!天天跟你们一块儿玩小孩儿的游戏,我好难啊!
哀嚎完了,她抬头遥遥望着王桂花家的方向,有些疑惑,也有些可惜,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一条命啊,说没就没了!
诚然,她的善良也仅仅止步于“可惜”这里,到了下午,她还是偷偷溜了出去,没办法,闲不住啊!
路上她路过王桂花家,听到王桂花在院子里撕心裂肺的哭嚎声,而唐老三则没有丝毫的声音,只是蹲在院子的样子,更像个老人了。
中年丧子,婆娘不能生了,对于一个需要“把儿”的男人,这该是多大的折磨啊!
王桂花家的院子里好像更破旧了,院子中间,一床草席子扑在地上,一床草席子盖着,中间嫁了个娃娃,那娃娃两只脚儿露在席子外面,被水都泡得发白发胀了。
唐宁差点儿吐出来,只能转移视线,抬头去看唐凤丫,看见唐凤丫也脸肿肿地坐在板凳儿上,可以想象,没有少挨打。
她看着女娃娃穿得破破烂烂,长得黑黑瘦瘦的模样,也一阵叹息,要是王桂花和唐老三肯花一点儿心思在唐凤丫身上,说不定唐凤丫也很好呢!
现下他们只有一个女儿了,唐凤丫的好日子是不是就要来了呢?
唐宁正想着,她突然就看见唐凤丫看着院子里用草席子盖着的唐铁根儿,嘴角勾了勾,幅度不大,似乎是因为脸太肿了的缘故。
唐宁以为自己看错了,又揉了揉眼睛,唐凤丫已经垂下了眼皮,不过却没有一点儿伤心哭泣的意思。
唐宁是冒了一身冷汗,她刚刚想到了一个非常恐怖的事情:唐铁根儿的事情会不会是唐凤丫干的?
毕竟唐凤丫是一个有着众多前科的人。
不过除了她,估计别人也不会怀疑唐凤丫,因为唐铁根儿是她的亲生弟弟,大家一般不会觉得亲姐姐会残杀亲弟弟,而且就算王桂花他们有所察觉,那又会不会把唐凤丫交出去呢?现在这两口子可只有这么一个女娃了。
她不敢想,越想越觉得身上发冷,一下也不想上山了,赶紧牵着黑皮回家去才是硬道理。
唐老四出去拉货,没在家里,李春兰不敢把娃娃丢在家里去上工,就在家收拾家里,清理清理家里的污垢,打算等房子退了潮湿,可以搬进来住个干干净净的地儿。
唐宁回来的时候,正遇到李春兰清理老王留下来的那个铁皮盒子。
昨天晚上,唐宁就翻了翻这个铁皮盒子,这盒子里就几张照片,老王的、老王媳妇的、老王老娘的、两个闺女的。
而且这俩闺女都是奶娃时候照的,感觉长得都差不多,她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反而觉得里面有个王豆豆,就觉得很不舒适,因而就把盒子给合上了,没怎么看,后来李春兰怕她弄丢了,就拿到了他们卧室里,给放在了柜子里锁着了。
这会儿李春兰正掰开了盒子来看,伸手翻着那小册子,看到唐宁回来,首先是先放下手里的小册子,把唐宁训了一顿,然后就拉着她来看小册子:“看看,你那个老王爹还搞了些新鲜玩意儿呢。”
李春兰也觉得特别稀奇,这年头大家顶多记账,谁靠写字儿来记事啊!这不是浪费墨水么?
唐宁本来以为那小册子是个什么记账本儿,没想到是日记啊!
她就蹬掉了鞋子,爬到了李春兰床上,抱着李春兰:“娘,娘,咱们一块儿看。”
李春兰哪里受得了她磨,跟她一起翻着小册子。
唐宁一边看着,这册子其实也不算是每天的事儿,算是老王的重大事项记录,什么闺女几个月,什么生了俩闺女一类的,看到这儿,唐宁觉得老王还是蛮有心计的,在这个册子里都没写她和王豆豆不是亲生的。
后来唐宁翻了几页,就看到了老王记载的:“今天,我被诊断耳聋,不知道能不能医好。”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