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即将来临,哪家的贵女不是费尽心思的装扮着自己?
待至申时,顾粲提着装着新制的蟹黄毕罗的食盒归了府。
年节之前,他的筹划基本事毕,惟青州临淄那一地,他犹豫再三,难下决定。
青州临淄是林纨的封地,与林纨有关的事物,顾粲总要犹豫些,是谓爱屋及乌。
顾粲好些时日都未陪林纨好好吃上一顿饭,也觉近来因着种种原因,确实冷落了她,便想着今日好生哄哄她。
香见进室通禀,说:“翁主,司空大人回来了。”
林纨静坐在嵌玉彤几前,全无平日恬然美好的模样,反倒如西子一般,颦眉沉思。
顾粲着了一身髹黑的外氅,眉目之间总是蕴着股矜傲疏冷之意,让人不敢靠近。
他一回府,丫鬟小厮们连呼吸都小心了几分。
甫一进室,顾粲便瞧见了今日精心装扮的林纨,可她面色却有些难看。
直到顾粲走到林纨的身侧,她都没有回过神来。
偏厅的家具摆件多数都搬到新府去了,那嵌玉彤几是仿古之物,平日二人并不大用。但大邺也有文人雅士喜欢前朝遗风,喜用几案。
林纨跪坐在蒲垫上,觉得周身突然有了寒气,方觉是顾粲回来了。
她下意识地起身,顾粲将手中食盒递与下人,让她不必起身,继续安坐。
林纨乌发轻绾,其上缀着垂珠玉簪和紫萼。
现下不是玉簪和紫萼的花季,但那饰物却栩栩如生,十分逼真。
顾粲想起,府内初夏,玉簪刚绽时,林纨同他于傍晚散步。
见篱中缀满了新雪般白的玉簪,林纨便感慨,那玉簪肖似美人之遗③。
顾粲见她神色恬和,生活中的点滴小事都能让她发出喜悦的感慨,心中难免动容,便随手撷下一朵玉簪,插在了她的发边。
林纨摸了摸发边的玉簪,问顾粲她可衬着玉簪花,顾粲自是赞她极美,这也是由衷的心里话。
没成想林纨将其记在了心里,玉簪花期不长,她便命人专门制了仿真的玉簪花饰,每逢重要日子才佩戴。
顾粲忆着往事,林纨已经恢复了平日的神色。
林纨会生活,却也从不铺张。她与寻常女子一样,也爱美好美,却从不过分装饬自己。
她的衣发妆容与其端淑清冷的气质相得益彰,在细节上极其用心。
虽素简,却又别致,有种出身于书香世家的智性美。
顾粲心中赞许着林纨,顺便扫了眼桌上的菜肴,认出了桌上的几样菜品并非府中庖厨所制,而是林纨命下人在伽淮新开的宝和楼买的。
林纨不知道宝和楼实则是他的产业,顾粲将其交予信任的手下打理,实则在其中安插了眼线,有名流达官来此一聚时,或多或少能探得些消息。
案上有宜佐酒的甜脆脯脩,上面洒了西疆的胡麻。
一碟色泽鲜红的红曲绯羊、一道腩炙牛肉、汤羹则是藏于冰窟的露葵所烹。
林纨嗜甜,菜中也有蜜饵糖姜、澄沙圆子、苡仁糕④等点心。
顾粲唇角微勾,未等林纨开口,便道:“给你买了你喜食的毕罗,还热着,先尝尝。”
这时令鳌蟹难得,林纨看着香见掀开了食盒,毕罗果然还冒着热气,心中却是涩涩的。
若是之前,她必定欣喜,但今日她本就没胃口,顾粲这时给她买点心,也颇有用这些点心来说服她,让那女人进府之意。
林纨并未动筷,而是终于将这几日心中积攒的疑惑问出:“夫君今日到底要与我商议何事?”
顾粲面露了笑意,亲自拾筷,为林纨夹了个毕罗放在了食碟中,道:“你先用食,一会儿为夫同你去书房详说。”
林纨闻着鲜甜的蟹黄味,却觉得有些恶心。
她环视了一圈,发现身旁站着数名下人。
倒是给她留足了面子,下人都在,也不好当着正妻面前提纳妾之事。
林纨抿唇,挥退了一众下人。
顾粲不明所以,还以为是林纨想要同他独处。
蟹黄味让林纨愈发难受,她强忍着呕意,也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平静:“子烨,你现下便同我说罢,那女人……”
话还未毕,林纨终是忍不住那股子呕意,干呕了几声。
顾粲一惊,忙厉声唤下人进室,他边抚着林纨的背,边冷声命道:“还不快去寻医师。”
林纨刚想制止顾粲,却因着恶心说不出话来。
顾粲了解林纨,她经常疾病缠身,又怕他嫌她总是病病恹恹,所以如有小疾,也总是悄悄忍耐,或多或少有些讳疾忌医。
见顾粲冷着脸,丫鬟丝毫不敢轻怠,马上请来了附近医馆的医师,那医师之前也给林纨瞧过病。
顾粲已扶着林纨进了内室休息,林纨心中虽憋着气,却也还是安静地等医师来瞧病。
好端端的,却总是恶心想吐,也确实不正常。
医师在顾粲阴沉目光的注视下,为林纨诊着脉。
林纨神色微恹,半躺在床,正用帕子拭着唇边的水渍,却听见那耄耋医师用颇为欣喜的声音道:“恭喜司空大人,夫人已有孕一月。”
顾粲听后,一时有些无措,随即便是难掩的兴奋,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纨纨,你听见了吗?我们有孩子了。”
林纨的帕子落在了地上,也是难以置信,她小心地用手覆上了自己的小腹。
这里,已经有了一个小娃娃了吗?
顾粲难得开怀,亲自送医师出室言谢。
林纨却趁此时当,将面露喜色的下人全部挥退,将寝房上了锁,并叮嘱香芸香见,不许让顾粲进室。
她现下心绪复杂。
如若没有身孕,顾粲养外室,她大可以与他和离,回林府独住。
可是有了孩子,事情就变得很是棘手。
林纨正思虑着对策,顾粲发现自己被锁在了门外,忙敲门唤道:“纨纨,你把门打开。”
顾粲只知道林纨对他有了怨怼,这是在同他使小性,闹脾气。
可他丝毫不知道林纨究竟气他哪里?
林纨并不吭声,想着顾粲敲门敲累了,便会走了。
可屋外的顾粲见里面没动静,心中自是焦急。
香芸香见跪在地上,丝毫不敢直视顾粲阴沉的面色,生怕顾粲将气撒到她二人头上。
顾粲冷睨了地上二人一眼,随后声音微沉地对屋内的林纨道:“纨纨,你若再不开门,我便要硬闯进去了。”
还没等林纨反应过来,就听见咚的一声,木门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林纨见到眼前之景,有些骇到,忙护住了自己的小腹,怕伤到腹中的孩子。
顾粲的力气倒是不小,竟是没唤个下人来帮忙,自己就把门给踹开了。
林纨红着眼看着顾粲走到了自己的身侧,忙往床后退了又退。
顾粲心中也有些发闷,但他对林纨一贯有耐心,便用极温和的语气问她:“你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是不愿有孕,不愿同我生儿育女?”
这话说到最后,顾粲的语气变得有些低落。
林纨看到一贯倨傲的男人难得露出消沉沮丧的一面,说不心疼是假的。
她努力抑着眼泪,终于鼓足了勇气问向顾粲:“那女子姓甚名甚?年纪…有多大?你准备…给她什么名份……”
女子?
名份?
顾粲一时被问住了。
见林纨红着眼,顾粲终于明白了林纨闹脾气的缘由。
他无奈轻叹,那沉着的俊容也释然了不少。
原是林纨这小妇人呷了醋,误会他在外有了女人。
☆、070:纨素堂(7.21)
知晓了林纨的心思后,顾粲无奈落座于床侧,看着床上受惊的小孕妇红着眼眶,满面都是被负了的凄楚,生怕她情绪失控,身子再出岔。
便耐心问道:“哪来的什么女人?成婚前我与你讲得好好的,终生都只娶你一人,绝不纳任何妾侍……”
见林纨捂着小腹,美目仍露着狐疑,顾粲微叹,无奈道:“纨纨不信?”
林纨不做言语,顾粲心中生出了主意。
他微勾唇角,将四柱床上因泣而显得有几分虚弱的小孕妇横抱了起来。
林纨略做了推搡的动作,她怕顾粲不知轻重,伤到她腹中的孩子,便只得先由着他意。
待身子腾空时,藕臂也顺势攀住了他的颈|脖。
四目相对,顾粲见林纨虽剜了他一眼,却是十分乖顺的,并没有在他怀中挣扎。
他也明了,这一切都是孩子的缘故。
顾粲之前早就有算计,想往林纨腹中揣个崽子,他深知林纨虽看似温婉,但骨子里却是个顶倔强的女子。
她又是个喜欢孩子的,若她有了他的骨肉,日后再遇棘手之事,这小娇娘也不会再犯倔跑回林府去。
——“你抱着我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林纨语气中,或多或少含着几分嗔怪之意。
美人涂了口脂的双唇启启合合,如愠容仙子走出了画卷。
顾粲看的心颤,他想,左不过林纨也是在生他的气,不如就无赖到底。
这般想着,便仗着怀中画仙不敢轻举妄动,吮着那寸弹润嫣红的温甜,缱|绻万分地咂允着。
果真,林纨怕顾粲站不稳,再将她摔到地上,因此也不做反抗。
厮磨了半晌后,顾粲眸色变黯,林纨终于被松开,忙匀了匀气。
她想再故作恼怒,可蕴着水的美目中一看便是动了情。
林纨故意冷着声音:“你亲也亲够了,这回总该将我放下来了。”
话毕,林纨才觉,自己的嗓音因着适才与顾粲的亲|热,变得娇糯,全无素日声音的温柔平和。
顾粲瞧着林纨,愈加喜欢她这副模样,趁其不备,便不发一言地抱着她往寝房外走。
林纨刚要开口询问顾粲要抱她去何处,便认出了他去的方向是书房。
是了,顾粲说有事要同她商议。
到底是什么事情,要到书房去讲?
林纨在心中猜测时,顾粲已将她放在了铺着兽毛的圈椅上,知她畏寒,便命下人在她脚边的坑桌下放了一泛着冷香的熏炉。
林纨沉着面,肤白若雪魄,一副玉骨冰姿的冷美人做派。
她看着顾粲信步走至螭纹梨木柜处,并从中翻出了一黯黄色的羊皮卷,又挥退了下人,心中仍是不明所以。
待顾粲将那羊皮绘卷铺陈在桌案后,林纨方才看清,那绘卷原是大邺二十一州①的疆域图。
熏炉散着热气,林纨身上的僵寒略褪,面色也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她不解地问:“这疆域图是……”
林纨又扫了眼那绘卷,这番又发现,各州各郡处都批红被做了注。
洛都所在的司州有好几处,就连在洛都南边偏远的宁、交两州也被做了注。
惟凉州一地,没有任何批红。
顾粲用指点了点青州的治所临淄,林纨顺着他的指引看去,方才发现,他指的那处是景帝赐她的封地。
那上面的字迹是顾粲亲自所书,笔锋迺劲。
——“纨素堂。”
林纨将那三字轻念出声。
顾粲听后微微颔首,回道:“纨素一词,取自‘纨素之质’,这一纨字,也是你的名讳。”
他说这话时,眸色柔和。
林纨心底涌起了一股暖意,暗自觉得,顾粲这句说的每一字,都在轻击着她的心尖。
她看向了绘卷上旁的州郡处,虽标注了文阁、武堂、医馆,却未取名。
顾粲同她细细讲道:“这一月,为夫去了各地州郡,想用手中的积蓄,办些学堂,好让寒门子弟也有机会进朝为官。”
林纨听后却默了默,半晌才点了点头,回道:“嗯,夫君之心极善。”
顾粲是她深爱的夫君,但她却清楚他的个性,这置办学堂和讲武堂的事,怕不会如他所言的那般简单。
前世的他对权势淡泊,不以为意。
今世的顾粲在林纨眼中,对权势的追求近乎病态。
他终日忙碌,手段也是狠辣,像是生怕从现在的位置上掉下来,也像是绞尽脑汁的想往上爬。
林纨不清楚顾粲到底要往上爬多高,她一直想,既已嫁给了他。男子主外,女子主内,那她就尽她所能的帮扶着他,实现他的志向。
顾粲收起了绘卷,又铺纸,准备磨墨。
他当然知道林纨不会相信他的鬼话。
他办学堂,原是因为朝中各世家的势力已是根深蒂固,轻易撼动不得。
景帝也忌惮着洛都世家之间盘根错杂的关系,一直也存着在朝中换些新血的念头。
顾粲入洛都后,与上官衡同窗治学的国子监,只有贵胄出身的青年男儿才有资格进入。
这些男儿的起点就与寻常的寒门书生不同,治学的功力只要不太差,都能在朝中混个一官半职。
大邺朝堂中的内卷一直严重。
但邺朝也重视科举,每年都有大批的寒门子弟进帝都赶考,为的就是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他在各州办学堂,交予信任的人打理,每处的学堂都不尽相同,为真正穷苦人家出身的男儿提供博学的师长。
同时也开设了武堂,让有志报国的男儿增强武艺,他欲往军中再输送些自己的人。
林纨心中悬着的石子终于落地。
她知道顾粲在外并没有女人,这一月的郁结竟都是她在乱想,便有些赧然,主动接过了顾粲手中的墨条,低首细细地为他研磨。
顾粲递予林纨一支湖笔,林纨接过后也不明他到底是何意,顾粲已绕到了她身后,用指骨修长且分明的大掌覆住了她的纤白的手,引着她写“纨素堂”三字。
要书的三字是大字,顾粲告诉林纨,临淄这个学堂的匾额,他要亲自题写。
林纨存了女儿家的小心思,明知故问,细声问他:“为何别处不亲自题写?偏生这临淄一地要亲自写?”
顾粲气息清浅,语气带笑地说出了令林纨满意的答复:“爱屋及乌。”
这话一说完,林纨的双颊便染上了淡红。
她皮肤白皙,面上稍晕点颜色便是极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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