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嬷嬷见是薛康,不敢阻拦,薛康掀开珠帘就指着侯夫人怒问:
“你什么意思?串通那些个书院院长不让欢姐儿上学堂,对你有什么好处?欢姐儿也是侯府的小娘子,她若能出口成章,你脸上也好看不是?她若粗鄙不堪,难道你这个名义上的祖母脸上就有光彩了?”
侯夫人开始吓了一跳,但看见怒气汹汹的薛康之后,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早就料到他去学堂回来会发脾气,侯夫人早就做好了准备。
“哼,那种光彩,我可不稀罕。再说了,我只是去把那丫头的品性与几位院长说了一下,人家学堂要收品行端正的小娘子,我有什么办法?你有本事,拿出你侯爷的威风,压着她们收了那丫头去啊。”侯夫人阴阳怪气的说。
薛康看着她的嘴脸,怒从心生,一脚踹翻了她软塌旁的桌子,桌子上没喝完的人参盅和杯子茶具碎了一地,叶嬷嬷等仆婢想上前收拾,却又怕撞在薛康气头上,躲在珠帘后头观望,叶嬷嬷瞧见了,赶忙把所有人都给斥退出去。
侯夫人看着满地碎瓷,无所谓的白了一眼:
“你便是砸翻了屋顶,那些书院也不可能收薛清欢的,谁让她自己不争气,她要是足够出色,人人交口相赞的话,我便是把她的坏话说破了天,人家该收还是会收的呀。可她行吗?乡野出身的野丫头,一辈子都别想有出息!和她那个废物爹一模一样!”
薛康被侯夫人掐住七寸了骂,他平生最不愿听到的就是别人说自己的儿孙不争气,偏偏侯夫人还专往他痛处去戳,薛康之所以要支持薛冒科考,为薛清欢奔走上学堂,就是想帮他们镀一层金,将来好在这人才济济的大京府中混下去。
可现在,欢姐儿的路已经被侯夫人堵死了,有她在,欢姐儿这辈子都别想在大京府上到学堂了,将来议亲时,市井出身之事定然还是会被拎出来议论,真正有名望的人家,哪会找这样的儿媳。
将来若他们父女过的不好,人家只会说他这个当父亲,当祖父的无能,想到这些,薛康就气不打一处来,抬起一脚,就踢翻了耳房中间的屏风,四页屏风断了两页。
侯夫人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发疯,也不制止,甚至看到薛康这样,她还有点享受,这些天在薛清欢那里受的气,总算在薛康身上掰回来一点。
太痛快了!
“哎呀,我要是你啊,现在就不急着发脾气,再去问问民间的那些女学私塾,说不定你给的钱多了,人家也能不在乎人品道德,收了你那宝贝孙女呢。”
侯夫人说风凉话不怕闪舌头,巴不得薛康更加生气一点才好。
“你给我闭嘴,你……”
薛康指着侯夫人正要再骂一轮,却听外头传来管家的声音:
“侯爷,外头有个女先生求见,说是尚贤院来的,院长有亲笔信要面呈侯爷。”
屋里忽然一阵寂静。
薛康看了一眼侯夫人,问道:“你连尚贤院都打招呼了?”
侯夫人一愣:“我犯得着跟那里打招呼吗?”
“那人家来干嘛?”薛康不信。
侯夫人这回答的很真诚:“我怎么知道。”因为她确实不知道尚贤院的人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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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康心中存疑,没耽搁就去了,管家已经把人请到了前院会客厅中,薛康一到就看见一位身穿尚贤院服侍,戴着女冠的女先生站在中间,她身姿挺拔如松,举手投足都是一股皇家书院的气派。
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薛康,女先生上前行礼:
“参见侯爷。”
薛康愣愣的虚扶一下:“先生免礼。不知先生今日所为何来?”
女先生直起身子后,将手中的一封书信呈送到薛康面前,说道:“这是院长的亲笔书信,侯爷请过目。看完您就知道了。”
薛康接过信封,半信半疑的从信封里抽出信纸,将之展开从头到尾阅读一遍,然后……因为不敢相信,他有捧着书信走到门边,让更充足的日光照在信纸上,清清楚楚的重新阅读了一遍,重新读一遍的结果表明,他第一遍并没有看错。
这与其说是一封院长给他的亲笔书信,不如说是院长亲自书写的邀请函,院长邀请安乐侯府四小娘子薛清欢于五日后,亲赴尚贤院接受最基本的考核。其原因院长也在信中说明,院长说,她曾受过薛清欢的帮助,十分确定薛清欢是个品行端正,心地善良的好学生,所以,尚贤院愿意为她破格降低考核标准,希望她准时参加。
薛康看着那白纸黑字,心情有些复杂。
怎么说呢,就算薛康内心也很希望薛清欢能够上到学堂,但是却从来没有为她考虑过尚贤院,因为无论从哪里看,薛清欢的水平连尚贤院的门槛都摸不上。
所以一开始他就没把尚贤院列在考虑之中,可是现在,所有他觉得可能的地方全都拒绝了他,而他觉得绝对没可能的地方却递来了橄榄枝。
这前前后后加起来最多两个时辰的功夫,薛康的心情从上到下,从喜到怒再到喜不自胜,反反复复,来来回回。
“这,真是院长写的?”薛康仍旧有那么一点不敢相信。
女先生指了指信封上的红戳:“国子监发出的文书章,如假包换。先恭喜侯爷了。”
薛康伸手抚在那国子监特有的文书章上,连连点头:“是真的,是真的。多谢先生,多谢先生。来人呐,快取一份大大的红封来。”
这回薛康是真高兴了,在女先生万般推辞下,坚持把一封封了上百两的红封塞到了女先生手中,亲自把她送出门,看着她坐上国子监的轿子才拿着信返回侯府,亲自往丽香雅苑报这个喜讯去了。
而另一边,叶嬷嬷跟前院的嬷嬷在垂花门那边低声交流,前院的嬷嬷把尚贤院邀请薛清欢参加考核的事情告诉了叶嬷嬷,叶嬷嬷一听,这可怎么得了,然后赶紧跑进院子里禀告正心情大好,喝着人参汤,监督丫鬟清扫薛康砸碎的杯子茶具什么的,并且破天荒的没有嫌弃丫鬟动静大。
叶嬷嬷看着心情这么好的侯夫人,都有点不敢上前说了,还是侯夫人看见她鬼鬼祟祟在门外,喊她进去之后,叶嬷嬷才支支吾吾的把前院嬷嬷传来的消息告诉了侯夫人知晓。
侯夫人一口人参茶喷在了叶嬷嬷的脸上,颤抖着声音问道:
“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哪里?”
叶嬷嬷抹了一把脸,坚强的重复一声:“回夫人,尚贤院。”
‘啪’一声,侯夫人没控制住想打人的右手,直接一个巴掌甩的叶嬷嬷找不着北了。叶嬷嬷捂着脸躲到了门边,只见侯夫人像是没头苍蝇般在厅里转悠了好几圈,然后才发出一声咆哮,然后就踢凳子,砸桌子,甚至把整个多宝阁上的花瓶都拿出来砸了个遍,地上丫鬟们刚打扫完侯爷砸碎的东西,又迎来了侯夫人这边更加猛烈的风暴。
何苦来的。
还真是亲夫妻,连发脾气的姿势都一模一样。要是今后有人说侯爷和侯夫人貌合神离,她们就把这些碎瓷都甩在那些人脸上,这么默契,还貌个屁的神离。
第39章
薛清欢蹙着眉头将薛康送来的这封书信看完,反应和薛康差不多:
“这真是院长亲笔?”
薛康指着国子监的戳:“如假包换。”
薛清欢懵了。
尚贤院是国子监名下,大京府女子书院中的最高等学府,她和薛康的想法一样,当时说要她上学堂的时候,首先被除名的就是尚贤院,不是尚贤院不好,是太好了,好到她连肖想都不敢。
薛冒拿过那封函书,从头看了一遍问:
“这信中说,院长曾受过你的帮助,你帮她什么了?”
薛清欢被问的愣住了:“我,我没帮过她什么呀。我都没见过她。”
“没见过?那她为何说你帮过她呢?莫不是搞错了?”薛康又开始不敢相信了。
薛清欢看着书函中端正秀雅的工整字迹,莫名想到了一个汗流浃背的夫人,薛清欢脑中灵光一闪,莫不是她?
“啊。”薛清欢忽然发出一声。
薛康和薛冒同时看她,薛清欢想了想后,说道:“我,刚回侯府的那几天去景德寺烧香的时候,遇到过一对妇人母女,我帮那个女儿把她八十岁的老母亲背上了景德寺,还给她背下来了。难道那个妇人就是尚贤院的院长卢先生吗?”
薛清欢回想那天,她和大王在路上偶遇,大王吃了她一碗馄饨,送了她一套天绣阁的衣裳,然后又借故去了景德寺,故意把她一个人留在景德寺山脚下的凉亭里。
若非她那时处于那地,她又怎么可能会遇到那对奇怪的妇人母女呢。说到底,根本就是大王从中在为她安排吧。
从那个时候开始,大王就在为她打算,想为她另辟蹊径,送进尚贤院求学。
“那卢先生生的有些清冷严肃,对了,她的右边眉毛里有一颗痣,你想想你遇到的妇人是不是她?”薛康问。
“嗯。好像有的。”薛清欢说。
“那就是了!”
薛康忽然一个击掌,高兴的从凳子上跳起来,喜笑颜开道:
“好,太好了!太好了!欢姐儿是个有福缘的,多少名门贵女想入尚贤院的门都不能够,你却是尚贤院院长亲自邀请的,哎呀呀,我侯府可很久没有过这么体面的事情了。痛快,哈哈哈。”
薛清欢见薛康如此高兴,实在不想泼他冷水,说道:
“侯爷,别高兴的太早,院长只是邀我去受考核,我这水平能考过尚贤院的标准吗?”要是考不上,这邀请函也就没啥实质性的意义了。
薛康的笑声停了停,突然说道:
“还有五日,你爹说你射数极好,礼乐还行,御书一般。不过,御和书这两样都不是能五天之内一蹴而就的,干脆暂时先放弃,这五日就多补礼乐!六艺中若四艺皆以优良过,想必入学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院长书信中写的分明,邀你去接受尚贤院最基础的考核。尚贤院收的最小的学生,大约是九岁,也就是说,你只要四艺比过人家九岁的孩子,再稍微优秀那么一点点就可以了。”
“……”
薛清欢也不知道薛康的这套理论靠谱不靠谱,但现在似乎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总不能院长都亲自发来邀请函,她却没有胆量参加吧。
退一万步说,就算她真的考核失败,那将来也能说自己是尚贤院的落榜生,金镀不上,便是镀层铜也是好的。
整个侯府皆因薛清欢要去考尚贤院之事而沸腾了,侯夫人那边自不必说了,直接气的上头上火,对外称病了好几天,再有就是世子院子里也不平静,主要是薛娴珺从学堂回来得知这个消息,当即感觉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她担心的事情居然真的发生了,当天晚上不仅什么都没吃,还哭了半宿,可把世子夫人急坏了。
就这样鸡飞狗跳的过了几天,终于到了薛清欢去尚贤院应试之日。
一大早,卞氏就亲自在新建好的小厨房里给薛清欢做了一碗打竹糕,寓意薛清欢能通过考核,像竹子一样节节高。
薛冒只能把薛清欢送到国子监大门外,薛清欢得一个人进去。
卢先生已经派人在门口专门守着她,为的就是给她引路,薛清欢跟在那位穿着尚贤院白底红边,朴素清新的院服先生后头,怀着既紧张又期待的心情走入了大赵国最高学府国子监的大门。
尚贤院在国子监的最里面,每每入内时要从国子监前部通过一条回廊,绕过国子监的演武场和书室,然后才能看到一片临水而建,白墙黑瓦的典雅建筑群。
引路先生将薛清欢带到一间考室中,说是考室,其实是一间轩室,四面通风,挂的是细密竹帘,此时竹帘皆卷在上方,轩室中间独独放着几张书案几张坐垫,有的书案上摆着笔墨纸砚,有的书案则是空的,薛清欢未经许可,未敢入座,便恭敬的立在门边静候。
只片刻的功夫,便有一位眉眼和善的女先生走过来,她看起来四十多岁,头发尽梳脑后,手中捧着一叠写满字的宣纸,从笔透来看,该是学生所写的字。
“先生好。”薛清欢主动上前与之鞠躬行礼,先前引路的先生与她说在尚贤院中,便是女子也不可行闺阁礼,而是要行公子礼或鞠躬之礼,薛清欢现学现用,像模像样。
那女先生笑着将薛清欢上下打量一遍,点点头,指了指最前方放着笔墨纸砚的长案桌,说道:“请入座。”
薛清欢按照指示坐过去,女先生等薛清欢坐下后,在她的桌上铺下一张写有礼乐考题的纸张,没有多余的话,直接说道:
“这是三阶礼乐题,先笔试而后再选乐器,开始吧。字迹方便务必工整,这不仅是礼乐试题,也是书试”
“是。”薛清欢深吸一口气,为自己鼓励一番后,挑了一支小楷狼毫笔,蘸墨开始看题。
如果是前世这个年纪的薛清欢,对于这些礼乐知识其实是一知半解的,她娘宋氏能武会算,仕女礼仪和乐器方面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但薛清欢上一世跟着大王,王嬷嬷教她六艺,礼乐之事便是那时学的。
薛清欢知道,尚贤院的仕女阶段共分七阶,九岁入学,一阶一阶慢慢往上,若是入学晚了,就要挑战越阶,同样的呃,只要过了试验,自然就有先生将你分到对应的阶室去,有那上学晚成亲晚的小娘子,一直上到十九二十岁也是有的。
等到七阶考核尽皆通过后,就能从尚贤院结业,这是大赵女子最高学府的荣誉。
尚贤院三阶的试题,一般是十二岁左右的小娘子辩答的,对于薛清欢来说也不算太难,回答的挺流畅,但她却没敢写的太快,因为要把一个个字尽量写的工整些,可即便她努力把字写好,整体看起来还是差强人意。
写完之后,薛清欢便将满满当当的三张试题考卷,拿去给在坐在薛清欢对面书案上阅卷的女先生,女先生没有接过,而是让薛清欢将试卷放在一边,然后就叫薛清欢坐到先前考试那张桌子的后面去,薛清欢坐好后,她摇响了手边的铃铛,不一会儿便有另一位先生进来,拿着一本画册摆到薛清欢面前,画册翻开以后,薛清欢看见里面是各种乐器的绘图。
“挑一件你最拿手的。”那先生说。
这就要开始考乐了,薛清欢将画册从前翻到后,在画册后半段选择了一件乐器,那先生对她投来讶然的目光,没说什么,合上画册离开了。
其实薛清欢各种乐器都能演奏,但是在各种形态优美,声音悠扬的乐器中,她独爱胡琴,那是一种北方传来的二弦嗡子,是她在流放的路上总听一个瘸腿的老兵拉奏,哀哀怨怨,沧沧凉凉,欲断还连,在天高地广的北方传播悠远,听了不由自主的鼻头发酸,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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