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外头脚步声渐近,如玉走出门去,望见人影,远远地就高声喊:“赵公公”。
赵伦走近前来,见她仍伸长了脖子在他身后左顾右盼的,笑眯眯地说:“别看了,陛下没来。”
如玉理了衣襟跪下,赵伦却是挥挥袖子叫她起来。
崇光此前听见如玉那声“赵公公”时,手脚麻利地上了床拉上被子,不多时,耳朵里听见有脚步声传来,便把眼睛死死闭上。
赵伦止住了脚步,隔着帘幕喊:“郡主……”喊了两声,不闻回音。
如玉见机道:“郡主,赵公公来了。”
崇光一听,明白皇帝没来,方拿手捏着嗓子,挤出的声音有气无力:“赵公公,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奴才是来替陛下传两句话的:一、今日郡主喝的,是西域进贡的美酒,郡主可是第一个尝的呢;二、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郡主不要得意忘形。郡主好生歇息吧,奴才告退。”赵伦说罢,转身瞧了如玉一眼,便准备离开。
如玉机灵,一路送他出瑶光殿。
目送赵伦离去,如玉方转身走回殿中,屏退左右,拿出赵伦方才暗塞的信来,信封上没写是给谁的,如玉拆开了,不想里面还套着一个信封,如玉一见那信封上的火漆印便惊得目瞪口呆。
崇光满腹的喜悦,披衣坐起,将如玉唤来床前,喜滋滋地说:“原来只是拿进贡的酒吓唬我,我就知道他舍不得把我怎么样!”她的眸子里有一种熠熠的光泽,仿佛一个赢了赌注的少女,脸颊不知什么时候也浮起一种酡红的颜色。
如玉明白崇光平日里的喜怒哀乐十有八九都与明德殿那位有关。他去了静妃那里。送赵伦出殿的时候,赵伦隐晦透露给她的,她不忍告诉崇光,只将信移交崇光。
钤在火漆上的是太尉大人的印章。前朝后宫书信来往是禁止的,更离谱的是赵公公,怎么会冒险帮着叔父传信?崇光心中疑惑,拆信一读,不过一封寻常家书,拿到烛火前一炙,隐藏的文字便从纸上浮现,火苗很快舔上来,将纸张烧成灰烬。
十年前,崇光的父亲——镇国大将军卫海战死沙场,母亲——卫夫人王媱,在生她的时候难产死去。她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至亲的人便是叔父卫英——当今的太尉。她并没有跟着自己的叔父生活,而是被一道圣旨封为郡主、被接进宫中,由贵妃王娆抚养。王娆是王媱的胞妹,若是在寻常人家,崇光该唤一声姨母。进宫的那一年,她五岁。
如玉问:“郡主,信上写了什么?”
崇光怔忪片刻,吞吞吐吐答道:“没,没什么,叔父又让我出宫回卫家去。”
如玉问:“那郡主想出宫回卫家吗?”
崇光目光躲闪:“我饿了,想吃荔枝糕,你去御膳房给我挑些来吧。”言毕和衣躺下,翻了个身,面向墙壁,不再作声。
如玉知她心中所想,悄声退出殿外,阖上门。
殿外的风依然刮个不停,地上的乱枝绿叶落红铺得是一层又一层。但听得“砰”的一声,一块碧瓦从屋檐上掉落,刚好摔裂在如玉身边,如玉一阵心惊胆颤,抬头望去,只见一团黑漆漆的阴影从头顶一掠而过,是只乌鸦。传言说喜鹊报喜乌鸦报丧,难道是有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如玉心绪难宁,望着日渐西沉,天色不早,提步往御膳房去。
不巧,静妃的贴身侍女碧翘也在御膳房,一群宫女把她围在中央,正听她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那碧翘见如玉到来,故意拔高了嗓门道:“陛下要在我们德夷宫用晚膳,我们娘娘特意让我来点一些陛下爱吃的膳食。劳烦各位姐姐妹妹将我刚刚说的全部送到德夷宫去吧。”一群宫女当即四散开去,按照吩咐忙活起来。
如玉进来之后,装作没看见碧翘,绕开道,径自去取荔枝糕。
碧翘见状,忙又道:“哦,差点忘了,我们娘娘爱吃荔枝糕,劳烦各位姐姐妹妹也一并送去。”
如玉这厢才刚刚拿了碟新鲜的到手,马上便被宫女们抢了去,转眼间一群人便端着各色点心菜肴鱼贯而出。如玉十分生气,待要理论,马上想起太后身边的王嬷嬷教导自己的话:“郡主任性|爱胡闹,你也跟着胡闹不知道分寸是不是?”便把一口气咽了回去,好不容易又寻了一碟,背后被人一撞,手上的糕点全撒在了地上。眼下刚做成的新鲜荔枝糕已是没有了。如玉回头一看,那碧翘满面得意,竟反咬一口道:“你怎么这么不当心啊,撞着我了。”
如玉不理会她,向厨娘道:“我们郡主晚上想吃荔枝糕,劳烦再做些新鲜的出来。”
厨娘面露难色:“这季节荔枝非常难得,往年这时候是吃不到的,今年岭南那边却是反常早熟了一些,送进宫后,是先做了荔枝蜜准备给太后喝的,这剩下的才做了荔枝糕,已经用完了。听我们司膳说,可能要再过两个月才有新鲜的荔枝送进宫来。”
话落,却听那碧翘接道:“那真是非常难得呢!如玉,这掉在地上的,只是外面一层脏了,若这样扔了真是可惜了,不若捡起来让厨娘除去外面一层,那里面的仍是干净的,可以重新做了给你们主子吃。”
如玉再也忍不住,气道:“郡主乃千金之躯,你竟然如此羞辱我们郡主!你们娘娘什么时候爱吃荔枝糕了?分明故意和我们郡主过不去,看我拿了故意来抢!”
碧翘面色丝毫不改,哂笑道:“你别不识好歹,我还不是为你着想,你若拿不到你们郡主想吃的膳食,回去岂不是要挨你们郡主的骂?陛下一向爱吃荔枝糕,我们娘娘与陛下鹣鲽情深,随着陛下的口味也爱吃荔枝糕有何不妥?”
如玉正要还口,一抬头,远远地望见门外王嬷嬷和赵伦正往这里来,便道:“我自幼跟着郡主,也读过一些书,这鹣鲽乃是指夫妻,也只有皇后堪与陛下论夫妻,你们娘娘如今还不是皇后,好大的威风,竟以正宫娘娘来自居了!”
碧翘面色大变,气急败坏道:“现在朝臣都在提议立后,如今我们娘娘得陛下专宠,坐上皇后之位乃是早晚的事,某些人仗着有太后撑腰,在宫里蛮横惯了,才是把自己当正宫娘娘看了,成日与陛下的妃子争风吃醋,可是刁钻妒忌出了名!”
“放肆!”
碧翘慌乱转身,见是太后身边的王嬷嬷,吓得连连后退两步。
王嬷嬷走近碧翘,挑起她的下巴,一伸手便是甩了两个来回的嘴巴,“让你乱嚼舌根!知不知道该当何罪?”
碧翘的嘴角当下便出了血,却不服辩道:“是如玉这丫头先对我们静妃娘娘出言不逊的。”
王嬷嬷道:“我倒是只听见你在这里出言不逊,不仅恶语诋毁郡主,而且妄议立后之事!赵公公,你与我一起进来的,你且说说你都听见了什么?”
赵伦的目光扫过如玉,落在碧翘身上,回道:“碧翘姑娘,不是咱家不帮你,咱家刚好也是听见你……”
碧翘仍欲为自己辩解:“王嬷嬷赵公公明鉴,实在是如玉……”甫一张口,迎面又接上王嬷嬷一记嘴巴:“立谁为后,事关国体,是满朝文武一同商议的事,便是太后和陛下都无法完全做主,你一个低贱的奴婢怎就知道静妃早晚为后?郡主金枝玉叶,身份尊贵,岂是你一个低贱的奴婢有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的?赏你三记嘴巴实是从轻发落你,日后若是再叫我听见你出言不逊,你就等着叫人给你收尸吧。”
碧翘骇得大气也不敢出,额际冷汗涔涔,终于听到王嬷嬷一声“下去”方才如临大赦,逃也似的出了御膳房。
赵伦目光落在如玉身上,笑问:“如玉姑娘,你怎会在此?郡主好些了吗?”
如玉道:“郡主好多了,她想吃荔枝糕,我便来御膳房拿,不料刚好撞上碧翘,她说静妃也要吃,便将荔枝糕拿完了。”
赵伦笑道:“正巧,方才宫女们给陛下端去,陛下看了一眼,说今晚不想吃荔枝糕,便吩咐咱家带人撤下。如玉姑娘,你快给郡主拿回去吧。”说罢,拂尘一扬,两名宫女走上前来,将荔枝糕递给如玉。
如玉欣喜接下,福了福身:“有劳赵公公替我谢过陛下。”
赵伦微笑着先行离去。
如玉叹了口气,小声道:“幸亏王嬷嬷方才来的及时,不然那碧翘,尾巴可是要翘上天了。”
王嬷嬷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之前总是说让你懂些分寸,多动些脑子,你长进了不少,今日表现倒是不俗,我往日也算没白教,你且先去外面等一等。”
如玉依言去了御膳房外。
不一会,王嬷嬷出来了,手捧两只玉罐,其中一只递给如玉道:“郡主额头撞伤的事情太后已经知道了,静妃之事发生在前,太后不便来看郡主。太后知道郡主从小爱吃荔枝,特意吩咐我差个人送些荔枝蜜给郡主。正巧你在这里,我就直接给你,不过我有一句话想问你,你且如实回答。此次静妃遭人下药一事,可与郡主有关?”
☆、第3章
如玉愣了一愣,忙得摇头。
王嬷嬷道:“不肯说实话是不是?一旦事情水落石出,届时,便是太后,也没有任何办法再帮郡主。”
如玉皱着眉,低垂着脑袋道:“奴婢知错……”原想道出自己所知道的,忽然听见附近起了一阵脚步声。
“罢了,看来是真的有关。改日你亲口去和太后说吧。”王嬷嬷说罢,咳嗽两声:“你又在这里偷懒!这个时候不去伺候郡主在这里偷什么懒?”
“嬷嬷息怒,奴婢知错,再也不敢偷懒了。”如玉低头躬身退走。
***
“如玉,好苦啊。”崇光喝了口荔枝蜜,竟然这样说道。
“苦?”难道是王嬷嬷拿错了?如玉疑惑地从玉罐中舀起一小勺,放在舌尖,甜腻腻的感觉瞬间蔓延开去,便又去看崇光,“不苦啊,郡主觉得哪里苦?”
崇光双手托腮,呆呆地望着窗里一轮玉盘似的圆月,口中喃喃说道:“牙齿苦,牙缝苦,舌头尖儿苦,舌头尾儿苦,喉咙苦……哪里都苦……”
如玉摇了摇头。夜里,睡得迷迷糊糊之时,又听见崇光说起梦话。
梦从孩提时代开始,正到三皇子出场。太傅捋着胡须,目光赞许:“三皇子才思之敏捷,侪辈之中,无出其右”。所有的画面却忽然从崇光眼前消失,她依稀听见有人在耳畔呼唤:“郡主,醒醒……”
可真讨厌啊,崇光翻了个身,梦还接着。
“你要吵死我了,真是个磨人精,王贵妃怎么这么好心,带你这么个磨人精进宫……磨人精,这是我昨天藏的荔枝糕,甜的,吃了就不觉得苦了。”三皇子嫌弃地说,目光则像和风拂过的皇宫东南苑那清净池的水纹。
“郡主?快醒醒……醒醒啊郡主……”
“郡主快醒醒,瑞王来了!”
崇光猛得睁眼,惊道:“哪里?”
如玉面色绯红,往身后那一排珠帘指了指:“外面,马上要闯进来了!”
话音刚落,但闻环珮珠玉声动,来人身着绛色五爪蟒袍,腰系五彩玉环十二,一手虚握成拳放在腰际,一手挑起了珠帘,微微一笑,眼中便有宝华流转,周围的珍珠玉石竟黯然失色。“都日上三竿了你这小虫子还不起?”
如玉一跃而起,挡住崇光,脸上的绯红已是蔓延到了脖子根,向着瑞王欠身说道:“殿下,您这样实在是……实在是不妥,郡主还未更衣,请您先出去吧……”
瑞王侧首向她身后瞥了一眼,笑道:“本王在外左等右等,等了半个时辰了,郡主好大的架子!”
崇光已迅速披衣坐起,推开如玉,翻身下床:“我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瑞王殿下,殿下要这样毁我清誉,此事若传了出去,于殿下倒是无碍,因殿下风流成性出了名,我往后该如何嫁人?”
瑞王正欲开口,不料她杏目圆瞪,伸手一指:“立刻出去!本郡主现在要更衣梳洗。”
瑞王不愠不恼,面上仍是含笑,乖乖转身退了出去。
崇光梳洗完毕,已是一个时辰后该用午膳了,去到殿中,却见瑞王仍在,此时正坐一旁姿态悠闲地呷茶。
见她到来,瑞王眸色一动,搁下手中茶杯,边打量崇光边道:“本王觉得,小虫子你平日里不梳妆、姿态慵懒才是最好看的时候,当然上了妆也不会差。”
崇光回道:“你这闲散王爷日子过得真是逍遥,最近烟花之地怕是没少逛吧,这夸女子的本事倒是见长。”
宫女这时端来午膳,崇光将瑞王晾在一旁,径自坐下,欲独自用膳,却不知瑞王亦起身跟随,在她入座后也已在对面坐定,却是像在自己府里一样吩咐宫女:“再添一副碗筷来。”
崇光不由失笑:“殿下倒是自觉,我可没邀你一同用膳。”
“那本王就不请自来,怎么,本王今日等你这么久,此时业已晌午,你尽一下地主之谊也是应该的吧,别这么抠门,本王刚刚话还没说完呢,你今日额头包扎了这么大一块,不是那么好看了,”瑞王边说边抬手指了指崇光的脑门,嘴角始终含笑:“本王这一个月来都在游山玩水、访道寻仙,其间偶遇了一位世外高人,他给了我一种灵丹妙药,”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的白玉瓷瓶,放在崇光眼下:“本王今日特意来送这个给你,外敷,可以镇痛,尤其可以镇你这脑子撞击后的阵痛。”
崇光哭笑不得,伸手一推推回瑞王手边:“我脑子不痛了,瑞王殿下还是自己留着以备日后不时之需吧。”
瑞王屏退左右,此时才敛起笑容,低声说道:“你呀你,好大的胆子,皇兄的静妃都敢惹,你可知静妃背后隐藏的势力?”
崇光抬起眼皮:“你听说了?也觉得是我?”
瑞王恢复笑容:“你这小虫子虽然一肚子坏水,却也没有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大恶,怎么可能是你做的呢。”
“是我。”
瑞王的眼睛里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一时僵在那里,盯着崇光半晌不言语。此时,门外传来宫女们齐齐伏地跪拜的声音:“参加陛下!”
崇光和瑞王一听,匆忙起身见驾。
皇帝不意瑞王在此,随口回了一句“免礼”,视线自他二人身上抬起,一扫便扫见桌上碗筷成双,视线回到瑞王身上,朗眉不由皱起,音声却稳如泰山:“朕给你令牌,是让你在内宫随意出入的?”因瑞王已是承爵的王爷,在宫外有独立的府邸,每入内宫需要禀明皇帝。瑞王同皇帝一样生母早死,太后和宜太妃先后都抚养过他,对他十分疼爱,皇帝以孝悌治国,赐予瑞王一枚令牌,准他出入内宫觐见太后和宜太妃。
瑞王虽低垂着头,却能感受到那两道目光没由来的犀利,温和答道:“皇兄放心,臣弟只用来看母后、母妃和容儿,臣弟决不会有他想。容儿与皇兄以及臣弟自幼一起长大,情谊深厚,臣弟听闻容儿昨日额头受伤,刚好今日要入宫见母后母妃,便想着顺道来探望她一下,送她一些镇痛的药物。”
皇帝心里没由来地愠怒,多说显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心里终是难以抑制,最后数落了瑞王一句,“朕希望你多花些心思在政事上为朕分忧,别总是白日游山玩水、夜醉温柔乡。”
“臣弟谨记皇兄教诲。”瑞王恭顺答道。
崇光插嘴:“你送的那什么灵丹妙药,我可不敢用,上次送我的什么玉颜膏,害我用了浑身起疹子,脸差点都毁了。”
瑞王笑道:“我每次送你东西可是叫宫女先试了的,有一些我自己也试了的,小虫子你用了有问题,那是你身子太娇贵了。好吧,本王以后不随便送你东西了,本王会谨慎地送你东西。”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熟络地聊个不休。皇帝干坐一旁,但见那二人眉飞色舞,好不投缘,自己竟是一句话也插不上,只觉喉中苦涩,不由地干咳出声。崇光这才瞥了皇帝一眼:“陛下今日又是来向容儿兴师问罪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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