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前一秒已咽下了喉咙,皇帝却觉得像吞了鱼刺一样,一时卡在某个地方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平复了,口中也尽是苦涩味道。
“也不怪陛下意外,本宫和太后知道的时候也是意外,”太妃怜爱地数落起瑞王:“玄庚这孩子,就是个闷葫芦,这么多年,不声不响地,也不说,本宫这个做亲娘的竟都不知,太后和陛下也都被蒙在了鼓里。”
太后道:“这两个孩子,是本宫亲眼看着长大的,青梅竹马,倒是般配,皇帝不若尽快为他们赐婚。“
皇帝沉静回道:“不知太尉和郡主是何意见。”
太后道:“本宫已差人问过了,太尉同意。容儿这丫头,本宫没问过,不过本宫听说,她笄礼那天,收到了一份非同寻常的礼物,可把她高兴坏了。玄庚,本宫今日倒是很想问问你,那玉盘大小的明珠,你是在哪里寻得的?”
瑞王笑答:“此前在外游历,从一个胡人手中买来的。儿臣之前答应过容儿要在她及笄的时候送她一份大礼,那天在太尉府,儿臣问容儿想要什么礼物,她说她想要天上的月亮,儿臣思来想去,觉得送这颗明珠再合适不过了,这明珠大小似玉盘,夜里发光,若将其悬于窗前,夜里观之,岂不如月亮一样?”
“你倒是聪明。”太后笑道。
太妃亦笑:“看在容儿开心的份上,这回本宫也就不数落你不务正业了。”
众人皆笑,唯独皇帝不吭声。
太后同太妃道:“这真是一桩良缘,皇家好久没有办过这样的喜事了。”
太妃附和。
太后又问:“皇帝打算何时颁旨?”
皇帝回过神,答:“容儿的脾气母后也知道,依朕之见,还是先问问她的意思,若是得到她亲口同意了,朕自然乐意赐婚。”
瑞王道:“臣弟也是这样想的,此事还是听听容儿的意思。”
寿康宫归来,皇帝入了明德殿开始批阅奏章,却不让任何太监宫女入殿随侍。
赵伦便恭敬地候在殿外,时刻竖着耳朵倾听,殿外的蝉声嘶鸣不停,殿内却没有半点动静传出,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守在殿外的宫女太监们纷纷打起了盹儿,赵伦正要低声训斥两句,殿里却传出一阵瓷器、砚台、奏章等坠落在地的声音。
赵伦闻声推门入内,没来得及开口,已听皇帝怒喝的声音:“太尉好大的胆子,没有朕的手谕竟敢私自调兵!”
皇帝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这么多年,赵伦鲜少见他这样大声发脾气,时人都谓当今圣上温文尔雅,是宽以待人,严以律己的谦谦君子。
赵伦躬身弯下腰,慢慢收拾起地上的狼藉,摊开的奏章里,弹劾的字句赫然入目,心里顿时明白这是右相一党参太尉卫英的折子,而皇帝的盛怒也是因为此事。“陛下消消气,时辰不早了,是否要传膳?”
“朕不饿。”皇帝丢下手中的折子,身体向后一倾,靠在龙椅上,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疲惫。
赵伦思虑片刻,说道:“陛下为国事操劳,也要保重龙体。静妃娘娘爱重陛下,这几日都来跟奴才询问陛下的情况,还叮嘱奴才一定要提醒陛下,千万不要过于操劳。”言罢见皇帝不说话,眼神却流露出些许不耐烦,又自己大着胆子编了两句话道:“静妃娘娘还说,之前不该如此沉不住气,在没查清事情真相之前就诬陷郡主。”
皇帝冷笑道:“御花园那日撞见,朕就告诉她,天气炎热,呆在宫里少出门,没有朕的召见,不得来见朕,看来她是没将朕的话放在心上。”
赵伦道:“娘娘也是心里惦记着陛下。\"
皇帝却一转话题,忽然问:“那日,让你将礼物送去给郡主,她可亲眼看过了?”
☆、第12章
“看过了。”
皇帝的眼睛紧紧盯着赵伦,似乎期待他再多说些什么。
赵伦会意,接着道:“是郡主亲自打开的,不过在奴才看来,那日郡主许是身体不适,抑或是有其他心事,收了礼物,亦没有展露笑容。”每说一句,便留意着皇帝的神情,果然如自己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皇帝向来镇定自若,外人捉摸不透,可这么多年常伴君侧,他是懂皇帝的,他能在任何时刻从皇帝那张波澜不兴的脸上看出他真正的喜怒哀乐。殿内一时寂静无声,殿外还未歇去的蝉声就显得更加刺耳了。
“奴才命人去将那些蝉都捉了。”
“捉不尽,不必费那个工夫了。”皇帝轻声说,起身走到御案一侧的书架前,凝视了片刻,抬手翻起书架上的卷牍。
赵伦静静伫立着,旁观着皇帝翻找,待皇帝翻的有些倦了,出声问:“陛下要找什么书?奴才愿为陛下代劳。”
皇帝回答:“先皇临终时,告诉朕,他给朕留了一样东西,就在这明德殿,可是朕一直没有找到。”
赵伦道:“奴才倒是有一个主意,不过说出来也许陛下不信。”
“你说便是。”
“奴才听宫人说,城西的香泽寺十分灵验,只要虔诚地在佛祖跟前祈祷,便能如愿,不管是寻物什还是寻人,抑或是许其他什么愿。”
皇帝停下来,缓缓转头凝视他道:“你倒是与众不同,自今日起,朕不得不重新审视你了,赵伦……”
“陛下抬举奴才了。”赵伦低下头,回想皇帝嘴角方才浮现的笑意和审视自己的目光,眼皮不由地剧烈跳动起来,皇帝用平淡的语气说出的话,滚过他耳际的时候,却如惊雷一般。
宫中归来的崇光,连日来夜里一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你应该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应该明白,明白什么?崇光不敢深入去想,却又忍不住胡思乱想,越想就越睡不着觉,一抬眼却见窗前的帘子旁用金钩悬了瑞王送的那颗明珠,像轮月亮似的泛着荧光,这下更是无法安睡了。心想:如玉这丫头,胆子是越来越大了,竟然这样自作主张,明日定要说她两句。
夜里不知道是什么时辰睡着的,次日清晨被如玉叫醒,说是李氏那边已经派人来问了。
崇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听着如玉着急的催促,才想起自己不久之前答应过李氏今日要和她一起去城西的香泽寺。
因着夏日天热,李氏本想赶早去祈个愿,不到正午艳阳高照时便能回到府里,不想自己一切准备就绪崇光这边竟才起床,待姑嫂二人出发时,已是日上三竿了,所幸,在她二人登上马车时,日头又躲回了云层里。
进入香泽山,阵阵凉风时不时地吹进马车的帘幕,倒是十分清爽舒适。李氏和丫鬟秋霜同坐,马车在前面行驶,崇光和如玉同坐的马车紧随其后。昨夜没睡好,一路颠簸着,崇光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从前一直呆在宫里,没有机会看皇城外的样子,一出来的如玉兴奋极了,小脑袋不停地伸出车窗四下张望。
来往的香客络绎不绝,多是步行上山下山的普通百姓,偶尔也会碰上一些乘轿乘马车的富贵人家。
崇光一觉醒来,觉得口渴,正要说话,忽然听见车夫驭停马匹的声音,接着马车车身渐渐停住了,如玉探身出去查看,只见前面李氏的马车不知何故也停了下来,车夫回头道:“郡主切勿惊慌,且休息片刻,前面有辆马车停在路中央,一时过不去了。”
崇光听见了,便耐心等待着。过了一会,马车还是不前行,如玉等不及了,跳下车走到前面去查看。
李氏的丫鬟秋霜一见如玉,委屈地迎上来道:“就是前面那辆马车停在路上不走,那一行人太不讲理,说什么他们主子身子弱,被这山路颠簸得头晕,必须要停下来休息片刻。”
“岂有此理。”如玉一听,气愤不已,“什么来头?这路是他们家主子开辟的不成?”
秋霜道:“看着马车倒是挺华丽的,且出行带了一群仆从,应该也是朝中哪位达官贵人的亲眷。”
李氏也下了马车,听见她们的对话,走过来道:“我看这路的宽度恰好是能容下两辆马车的,只是前面那辆马车刚好就停在了路的中央,我去跟他们好好商量商量,叫他们往路旁边挪一挪,咱们在外面尽量不要生事,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也不值,倒不如以和为贵。”说罢便走到那辆马车车前好言好语地劝说起来。
不料,那为首的仆从气势汹汹地训斥李氏:“都跟你们说了,咱们主子身体不适,需要停下休息,哪里来的妇人,敢继续在这里说三道四!”
好脾气的李氏当下给气得不轻。
如玉早就看不惯了,见那仆从如此嚣张,无论如何是忍不住,走上前道:“都说狗仗人势,我倒是想知道你们主子究竟是哪路神仙,不妨报上名来?”
那一群仆从一听如玉用狗来羞辱他们,纷纷站出来,又是撸袖子又是拿棍棒的。
如玉见状,正想着要不要抬出自家郡主的身份吓吓这群狗奴才,对面却有人先路见不平了:“温尚书为人温和有度,执礼甚恭,怎么就养了一群张牙舞爪、恣意横行的奴才?”
崇光见如玉久久不回来,又听见前面吵吵嚷嚷的,也下了马车,快步去寻如玉,待走近时,竟发现瑞王也在,而他脚下,跪了一群仆从,口中连连喊着:“瑞王殿下恕罪。”
瑞王先看见了她,微笑着过来迎接:“我今早已将这香泽山逛了个遍,山上山下跑了两趟了,你这只小懒虫子才来。”
崇光反驳:“我来那么早做什么?殿下自己要把这山逛个遍,不然会闲得发慌,怎么能要求我也跟殿下一样?”
瑞王笑道:“不是你叫本王来的吗?”
“我什么时候叫殿下来了?”崇光知道瑞王向来没脸没皮,喜欢开这种玩笑逗自己,便没放在心上,以为方才仍不过是一句玩笑罢了。
瑞王心想:这丫头就爱和自己拌嘴,每每见着自己,嘴里的飞刀就不停歇,仔细回味起来,又何尝不是一种甜蜜。笑得更是春风荡漾:“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本王都依你,都依你好不好?”
跪地的仆从们识得瑞王,却不识得崇光,因为瑞王爱四处游历,又俊美风流,不知是多少闺中女儿的梦中情郎,故而声名远播,而崇光自小深宫中长大,民间只知道有这么一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风头盖过公主的郡主,传言都说貌似天仙,却无人见过是何等容貌。虽然不识得崇光,但见她容颜无双,举止高贵,且能让瑞王放低姿态,千依百顺,肯定是不该轻易得罪的女子,于是面面相觑,为首的仆从懊悔不堪,连忙向瑞王求饶:“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求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
瑞王看了那马车一眼道:“本王好歹是个王爷,入了宫,也只向陛下、太后和太妃行礼,不知这马车里坐的是温家哪尊大佛?本王在这里站了半晌了,都见不得这佛面?难不成是温尚书本人?本王可是记得,上回,温尚书见了本王还是行了个大礼的。”
话落,那马车帘子依然没有动静。
瑞王笑道:“怎么,还要本王亲自去掀帘,迎接里面这尊大佛?”
☆、第13章
“王爷恕罪,”仆从正要回答,马车的帘幕这时被人从里面掀起,一双绣了水芙蓉的精美绣鞋轻轻地踏出来。
原来是个女子。
这女子一身莲花粉的衣裳,由着身边的侍女搀扶着下了马车,姿态娉婷地行至瑞王跟前,福了福身子道:“臣女温氏明瑜见过瑞王殿下,方才身子不适,实在是无力下车,还请殿下饶恕明瑜不敬之罪。”
原来是温尚书的千金,号称是京中第一美人,京中热议的两位皇后人选,其一是郡主,其二便是温家这位第一美人了,李氏心想。无奈温家小姐却始终低垂着头,无法看清容貌。
瑞王不仅听说过这位温小姐的美貌,而且听说自她及笄之日起,登门提亲者犹如过江之鲫,但都一一被拒之门外了,传言还说,她幼年随母亲一起在香泽寺遇见了一位算命先生,那算命先生言她此生命格极贵,誓必高嫁,她因此自恃清高,拒绝任何男子的追求,一心想做枝头的凤凰。这么一想,瑞王猜测这小女子只怕是心中也瞧不起自己,一心想做皇后,所以才千呼万唤始出来呢。
“温小姐既然身子不好,又为何不好生在家里歇着,非要路途遥远地跑来受这一路颠簸之罪呢?”瑞王笑道。
温小姐答:“去岁的今日,明瑜来这里向佛祖许愿,希望能治愈父亲的咳疾,眼下,父亲的身体已经痊愈,明瑜来还愿。”
“想不到温小姐竟有如此孝心,真是难得。”瑞王道。
“为父母尽孝,是做儿女的本分。”温小姐抬起头来浅浅一笑,双睫轻轻颤动,秀眉清目,脸颊犹如三月的桃花,叫人一时难以移开眼睛。李氏和秋霜等人看痴了去。崇光亦是打心底里赞叹温小姐的美貌,一丝一毫也不输给当前正得盛宠的静妃,静妃是出了名的美艳,而眼前这位温小姐可谓清艳,比静妃更要美上三分。
崇光暗暗欣赏着温小姐的美貌,身旁的如玉却忍不住冷冷地哼了一声。
温小姐听见这一声冷哼,目光向如玉扫来,再落到崇光面上,静静打量了崇光片刻,走上前来,恭敬道:“明瑜不知是郡主的车驾,本无心冒犯郡主,还请郡主宽恕明瑜。”
崇光诧异:“你怎么认识我的?”
温明瑜道:“请殿下和郡主再次恕明瑜失礼,明瑜方才在马车中,听见了殿下和郡主的对话,能让殿下如此对待的女子,普天之下,除了郡主,恐无二人。”
“你倒是挺会说话。”瑞王笑道,这话他爱听极了,去看崇光,却见她蹙起了眉,似乎不高兴了。忙道:“这路并非一家之路,温小姐这马车停在马路中央,实在不妥。本王和郡主都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只要温小姐尽快挪了马车,本王和郡主自不会计较,只是温小姐这些家奴对郡主和将军夫人出言不逊,即使郡主仁慈,愿意宽恕他们,本王也不会宽恕……”
“殿下放心,”温明瑜打断瑞王,“明瑜这就让他们先自行掌嘴五十,再和郡主赔礼道歉,回温家后也会告诉管家将这些奴才按家法处置,之后明瑜会再次亲登太尉府和郡主赔礼道歉。”
一群仆从一听,不待温明瑜吩咐,便自行开始掌嘴,引来上山下山的过路人纷纷投来目光。
崇光不想太引人注目,且这温小姐话语还算诚恳,待一群仆从掌完了嘴、道罢了歉后道:“温小姐回去后自行处置就好了,不用再亲自登太尉府来和本郡主赔礼道歉,这道歉本郡主在今日已经都接受了。”
温明瑜忙又对崇光和瑞王行礼:“谢过郡主,谢过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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