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玉不曾想过太后竟一下子就将事情的真相言中了,静妃遭郡主陷害的消息传到瑶光殿的时候,崇光叮嘱过她:将来不管太后和皇帝如何询问质疑,不做辩解,默认就是。如玉有些无法理解,可今夜见到天宁公主来找郡主,如玉忽然明白了什么,心里愈发心疼崇光了,被自己在乎的人误会还不能辩解,郡主心里该有多难受呢?如玉忍不住道:“太后英明,郡主实在是冤枉,陛下虽让人证改了口,但想必心中仍然以为是郡主陷害了静妃,才会罚郡主去抄佛经。”
太后忽然笑了笑,却道:“就当是修身养性了,你且快回去伺候容儿吧。”
没几日,宫中起了一些流言:静妃补药遭人掉包一事与天宁公主有关,把脏水泼给郡主的那名宫女的姑姑,正是当年伺候过天宁公主生母萧贵妃身边的大宫女,众所周知,天宁公主曾被静妃当众奚落,于是怀恨在心,指使了那宫女将静妃的补药掉包,欲让静妃怀不上龙嗣。一时间,天宁公主成为宫女内侍们议论的对象。
崇光这日仍像往常一样去佛堂抄经,一路上遇见的宫女内侍们首先是对自己毕恭毕敬地行礼,待自己走的远了便三五人聚在一起开始窃窃私语,内容差不多都是天宁公主如何如何恶毒,陷害静妃又嫁祸给郡主。原来自己已成了众人同情的对象。
崇光没有一丝喜悦,反倒忧虑起来:天宁若是听见了这些流言,恐怕不会对自己这次帮忙顶罪有任何感激之情,相反会怨恨自己。因为天宁当着自己的面坦白过陷害静妃一事,那么除了天宁和自己,就只有受天宁指使的宫女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而宫女也只在皇帝面前供出是个人所为,已被皇帝下旨处置了,天宁自然而然地会认为流言是自己散播出去的。
果然,天宁当晚又来了佛堂,满脸怨愤,语气决绝,誓要与她彻底反目:“卫崇光,没有想过你竟是这种人。我再怎么落魄,我也是父皇的女儿,是这昭国尊贵的公主,将来风风光光地出嫁,而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仗着有太后和你的叔父撑腰,还整天做着当皇后的美梦,以为皇兄真的会立你为后么?他每日收到多少暗中弹劾卫氏的奏折你恐怕还不知道吧,你最得意的依仗才是你成为皇后最大的绊脚石,你以为皇兄是真心在乎你么?他在乎的其实是那位已故的结发王妃,你不过是与她小字相同,才多得他一分眷顾罢了。”说罢气冲冲地跑出了佛堂。
崇光怔怔望着面前慈悲的观音像,淡淡一笑。原来是这样,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或许从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只是不愿相信。那日竟还庆幸玄箴亲自给她灌下的,不是毒酒而是西域进攻的美酒,暗自幻想着玄箴对自己的情谊,现在细想,玄箴也许只是在提醒她安分守己,若继续胡闹不知进退,有朝一日,自己绝不手下留情。
他初封吴王那会,姨母告诉她:“玄箴要娶王妃了,你与他毕竟不是亲兄妹,不要把他当做亲兄长,也不要再像从前那样事事都去找他,免得惹人闲话。”他登基后叔父亦多次在信中提醒:“都快要及笄了还住在皇帝的后宫像什么样子?尽早出宫回卫家来。”
崇光忽然很后悔,若吴王大婚那日,她就听从叔父和堂兄的话留在卫家,或许那些少年时朝夕相对的感情就会渐渐被淡忘了。
☆、第7章
时入五月,海棠花的影子全部淡去,皇宫内苑,早已是绿荫满枝。坐在窗前的崇光定了定心神,刚写好的字跟着被风吹动的浓阴一起摇曳着,好像不是写在纸上似的。
皇帝昨日新纳了一位美人,听说是丁太傅的孙女,昨夜侍了寝。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早便传来了瑶光殿。如玉见崇光心浮气躁,递了杯茶过去,崇光抿了一口又皱起眉头,写好的字被她揉作一团:“替我梳头,我要去见太后。“
两人才走到寿康宫外,便听见里面传出一阵悦耳的笑声,候在宫门处的李敦告诉崇光:皇帝新纳的丁美人此时正在里面服侍太后。
崇光脸色一黯:“劳烦公公替我通传。”
丁美人正匐着身子为太后垂膝,听到李敦近前通禀崇光到来,手上的力道渐渐轻了,太后斜倚着榻子,笑盈盈地自言自语:“一个月不见,想来应是抄完了佛经。”冲丁美人摆了摆手:“先停下。”
丁美人退至一侧,目光移去翠色掩映下的朱红色宫门,待得李敦一句通传的吆喝,珠玉钗钿的玎珰碰撞声响起,一抹纤细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央,宛如晨曦阳光里热烈盛放的春日海棠,丁美人痴痴看着那渐行渐近的清丽人影,竟忘了自己品阶远在郡主之下而未上前见礼,反是崇光对太后施礼完毕后先行问起:“这位就是陛下新纳的丁美人?“
“正是贱妾。”丁美人匆匆下阶,走到崇光跟前,敛裾行礼:“见过郡主。”她目光温顺地低垂着,接受崇光的打量。
太后正要赐座,又听见门外赵伦的声音高高响起:“陛下驾到——”
众人齐齐转身相迎。
皇帝向太后请安完毕,道:“郡主在此正好,朕恰有几句话要当着太后的面与郡主说。"
丁美人见皇帝没仔细看自己,也未问起自己,心中不免失落,不知自己是否应该留下,踌躇了下,上前道:“臣妾先行告退。”
皇帝此时竟问:“你怎么在这里?”
丁美人有些窘:“臣妾来给太后请安。”
话落见皇帝不答话,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也早已移开,丁美人自觉退下,她一路走一路努力回想着方才皇帝进来的那一刻:自己就站在郡主身边,皇帝的视线径直落向郡主,没有扫到自己,很是没有道理,可他竟然是那样诧异的语气。
崇光本是要与太后单独讲几句话的,听到那一声“陛下驾到”心中便计算着等他人走进来了自己就退下,不料皇帝竟开口留下自己,于是捡了个离皇帝最远的地方坐下,视线一刻也不曾向皇帝瞟去。
皇帝开口:“看来郡主仍在生朕的气。”
“不敢。”崇光淡淡答,仍不曾抬眼。
太后笑道:“你们两个打小就像亲兄妹一样,你总是喜欢缠着皇帝问东问西的,皇帝有时烦得不想理你,你就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生气,皇帝只怕比本宫都要清楚,你敢在皇帝面前承认自己没生气?本宫可不帮你说话了,静妃之事,你该领皇帝的情,生气就是你的不是了,佛经你也抄完了,改日再去向静妃赔个礼道个歉吧。“
崇光心里头将“亲兄妹”那三字默念了三遍,恍惚道了句是。
“不必了。”皇帝突然插话。
太后却道:”皇帝不必偏袒容儿。以前容儿这丫头犯错,哀家和皇帝总是袒护她,才将她骄纵成今日这般不守规矩的模样。静妃是皇帝的宠妃,此次受了不少委屈和苦楚,皇帝岂有不心疼的道理,不过是看在与这丫头自小朝夕相处的兄妹情谊以及本宫的面子上,才不忍追究到底,于是匆匆找了个宫女替罪。“
皇帝镇定答:“母后误会了。静妃之事,确是宫女一人所为,与郡主无关,朕之前不该因为心疼静妃就迁怒于郡主、让郡主去跟静妃道歉,朕当时就是气糊涂了,方才留下郡主,也是为了此事向郡主道个歉。“
“不敢。”
皇帝见她仍不抬头,又冷冰冰地吐出这两个字,不是继续生着闷气又是什么?
太后笑着未发话。
皇帝继续道:“朕今日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母后:天宁自请去守一年皇陵。”
崇光和太后倶是诧异无比。
“好端端的,她为何想要去守皇陵?她金枝玉叶,吃得了那里的苦吗?还是一年之久。”太后拈着佛珠,慈爱的脸上布满愁容。
“她说梦见父皇责怪自己,便决心前往皇陵向父皇尽孝。朕劝说无用,便准了。“皇帝说时,目光自崇光面上轻轻掠过,崇光却在想着那日天宁与自己愤怒对质的情形,出宫的决心又坚定一分,遂走到太后和皇帝跟前,跪下请旨。
太后正寻思着皇帝的一番话,被她这一跪打断了思绪,虽然早就知道有朝一日,她会长大成人离开自己身边,但这一日突然到来,太后心中多少有些不舍,望着崇光的眼睛里竟有些泛红了,她只点了点头,停顿了片刻才说:“哀家没有什么意见,你今岁及笄,是该择日回太尉府了,听说太尉府已在为你张罗着下月到来的笄礼。”
太后抚养自己至今,想到分别,崇光心中亦是不舍,道谢的声音微微哽咽,又抬头去看还未发话的皇帝。
皇帝面无表情,说的话和那晚一样:“只要太后恩准,朕倒是没什么意见。”他说完神思不由自主,看着她跪地拜谢、又匆匆告退离去,又恍惚地听见太后说了什么中宫无主、膝下无子、早日立后、广纳妃嫔、开枝散叶之类的话,正准备起身告退,太后却话题一转,说起了瑞王玄庚选妃一事,皇帝边听边随口附和着,太后却说:“恰好容儿下月及笄,玄庚年长她三岁,倒是不错的一对,皇帝以为呢……“
皇帝抬了眼,沉吟片刻道:“儿臣以为还是问过玄庚和容儿的意愿,且容儿生性倔强,若这桩婚事不合她心意,朕恐怕她不会答应。”
太后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由得她自己做主。依哀家看,两人般配得很,若是天子赐婚,她不答应也得答应。“
皇帝斩钉截铁道:“静妃一事,朕起初误会了她,她为证清白,不惜撞死在朕面前。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得好,若贸然下旨,朕只怕会害了她。”
太后还欲说什么,皇帝已经站起身来向她告退。
出宫的马车早已备好候在宫门,来送行的王嬷嬷代太后交给崇光一块令牌,日后她可随时凭着令牌再入宫来探望太后。
崇光谢过,站在空旷的甬道中央,最后看了眼甬道尽头绵延起伏的宫殿,转身坐上了去太尉府的马车。
马车驶过甬道,出了宫门,渐渐消失。
城墙上伫立的年轻皇帝转过身,吩咐赵伦:“宣丁太傅。”
“郡主何不晚一个时辰再走?那时陛下已下了早朝,郡主还能再见陛下一面。”马车上,如玉说道。
”怎么,难道还奢望他来为我送行不成?“崇光歪着脑袋靠着马车的车窗,打不起一丝精神。
如玉小心掀了帘子一角,见车夫正聚精会神地驾车,将身子凑到崇光身边小声道:“陛下心里其实是有郡主的。“
崇光冷嗤:“或许再早上一个月,你对我说这种话,我心里还是会高兴的,但是眼下我不想再自欺欺人了。“
“奴婢说的是真的,郡主以为天宁公主为何会去守皇陵?”
从来都是戴罪之人被罚去守陵,没有听说过谁主动请旨去守皇陵,尤其还是外人看来身份尊贵的公主。崇光想不通,也没有兴趣知道,摇头。
“是被陛下罚去的。”
那也不意外,皇帝必然知道了静妃之事的背后主使,他那样宠爱静妃,理当为她出一口气。明明不感兴趣,崇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追问一句:“赵公公告诉你的?”
如玉点头,便将赵伦秘密告诉自己的话都悄悄传达给了崇光。
原来那晚在佛堂,皇帝撞见她和天宁在一起后,没过几日就秘密召见了天宁。天宁不明所以,皇帝告诉她,皇陵塌了一块,塌陷的位置正是天宁公主的生母萧贵妃的梓宫安置之地。国师为此占卜了一卦,卦象为梓宫中的主人泉下有怨,天宁身为萧贵妃的亲生女儿,理应与国师一起前往皇陵诵一年的经。皇陵塌陷是种不祥之兆,为免消息传出去后弄得人心惶惶,皇帝已封锁消息不准任何人走漏半个字,并命人连夜将塌陷地方修葺完毕,且之后会对外宣称天宁公主自请去守一年皇陵。
天宁公主听罢,脸上的神色复杂得很,心痛、震惊、质疑还有不甘,可当着皇帝的面,天宁公主哪敢质疑一个字,只好咬着牙乖乖领了圣旨。
“安宁公主同样也是萧贵妃的女儿,陛下为何偏偏只让天宁公主前往?赵公公说,这其中的原因不言而喻:天宁公主陷害静妃后将脏水全部泼给郡主,害郡主抄了一个月的佛经,陛下让天宁公主去皇陵诵一年的经,这是在为郡主出气呢。”如玉想到赵公公当时那副笃定的神色,打心底里为崇光高兴。
“他是在为静妃出气。”崇光很清醒。赵公公跟在皇帝身边十几年,小时候自己常常黏着皇帝,皇帝一不耐烦就会命赵公公把自己送回太后身边,赵公公跟她这个郡主亦是十几年的交情了,更何况,前阵子,她还发现赵公公竟是叔父的人……怪不得一直都是向着自己说话。
从前的自己每每听到赵公公说皇帝做什么是为了自己好,都会沾沾自喜,如今一件件细细想来,都是自作多情罢了。
☆、第8章
“陛下这一子落下,已再无退路了。”丁太傅笑着捋了捋胡须,同时落下手中的黑棋。棋盘中,黑棋已对白棋形成包围之势,一眼望去,白棋败局已定。
皇帝像是没听见一般,继续不动声色的落子。
若是先帝面对这种棋局,早就一边皱起眉头冥思苦想应对之策、一边谈笑风生来分散对方的注意力了。丁太傅静静打量着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皇帝,性情上极不似先帝,沉着冷静的狠。
丁太傅一直暗自庆幸,在三皇子玄箴的孩提时代,自己就坚定不移地向当时抚养他的王贵妃表明了辅佐他的心意,结果辅佐对了人。三皇子心思缜密、运筹深远,且步步为营、滴水不漏,从没让自己失望过。只不过关于立后一事,只要被朝臣提及,他总是推三阻四,到底年少风流,丁太傅担心他会感情用事,遂忍不住提醒:“自陛下登基之日始,朝臣便向陛下提议立后,陛下一直推脱,至去岁,适龄的世家女子所剩无几,眼下只有郡主和温家千金两人,只是从中挑一个出来,没有那么难吧。”
皇帝闻言突然抬目与丁太傅对视,片刻后嘴角才抽出一丝笑容:“那依太傅之见,谁更适合做这个皇后?”
“陛下和郡主自幼皆由老臣开蒙,郡主的学识虽远不及陛下,可在女子中,也算得翘楚,论才识,郡主自然更胜一筹;卫氏功勋卓著,太后又是郡主姨母,郡主的出身亦远在温家千金之上,只是朝中的一些声音却也不得不听,自古不乏功高震主、外戚专政、越俎代庖之事。老臣实在是不好选,此难题还是交给陛下。”
“太傅刚刚还说不难,这明明是心中已经有了人选,纵使太傅不愿意说,朕也知道,只不过这一次,朕恐怕要叫太傅失望了。”皇帝轻轻一笑,手中白子落下。
丁太傅一回神,却发现不知何时已被皇帝连续吃去两枚黑子,而白子已经起死回生,整个棋局扭转,原来一开始只是白子设的计罢了,偏偏黑子入了圈套。
而皇帝依旧是波澜不兴的神情,一派从容冷静。
出了宫的丁太傅仔细一想,忽然明白了皇帝多年不立后的原因。
他又听说太后有意将郡主嫁给瑞王,心中想不通透,不知太后是真有意还是以退为进。若是太后真有意将郡主嫁给瑞王,皇帝又该如何?
听说崇光今日回府,太尉府的主母陈氏和儿媳李氏早已打点好了一切。
自打入宫起,崇光便少有出宫的机会,只在逢年过节和祭祖时才与卫家人见上一面。
郡主的仪仗在太尉府门前停下,卫家众人的目光齐齐聚焦于马车帘门,没有想象中那样铺张和声势浩大,只有一车行李和几人扈从,卫家婆媳对视一笑,松下一口气。
郡主终于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弯腰低首间,头上的金步摇和衣间环珮玎珰作响,她抬起头时面带微笑,众人只觉得一时难以移开眼睛。
太尉府崇光寝居里的陈设皆是仿着她从前所居的瑶光殿,崇光一走进去便立刻感受到布置这房间的人一片良苦用心,愣了愣,回身向陈氏道:“叔母费心了。”
她这一笑令陈氏有种受宠若惊之感。
众所周知,眼下群臣都在谏言立后。
抛开太后和卫氏的家族关系不说,崇光五岁入宫,幼年与当今皇帝一同读书,相识至今,感情深厚,怎么看都是最合适的皇后人选。
陈氏只怕怠慢了这位未来皇后。
朝中的立后之声在崇光出宫后愈发多了,甚至有言论道:郡主及笄前出宫真是时候,看来皇后之位,郡主是十拿九稳了。
不久,皇帝当朝宣布,封当朝太尉卫英之子卫禹为归德将军,官居从三品,卫禹从前是正五品下宁远将军,一下子官升了好几级,别说是朝中某些大臣听到消息后眼红了,就连卫氏父子听了圣旨后也怔愣了,经宣旨的赵公公提醒才接了圣旨,一接过圣旨,父子二人便匆匆入宫面圣谢恩。
开国以来,还没有哪位武将升迁如此之快,眼下,卫禹不过弱冠之年,只是有出战经验,到底没立下多少功勋,众人看来,实难配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