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光放下茶杯,掏出帕子去擦拭,担心奏折里面也被茶水浸湿,遂翻开查看,奏折里的内容却叫她再无法移开视线,看罢她又忍不住翻开底下的一本,看罢继续翻下面的折子,所有折子全部打开快速览了一道,原来全都是右相一党近期参自己叔父的折子,堆放起来有烛台之高,被皇帝单独挑选了出来放在这里,崇光准备将折子重新摆好放归原处,却不知触到了哪里,折子原来摆放的地方,一块木头轻轻滑动,露出一方暗格,格子里放了两道圣旨,一长一短。
崇光犹豫了下,起身走到珠帘边上,悄悄隔着珠帘窥探,见皇帝和静妃仍在说话,又走回来拿起了那两道圣旨。
长的圣旨内容,是命卫禹作为使臣前去乌孜,以及革去卫英太尉之职,流放西境一年再回朝为官,兵符暂时收归皇帝。
短的那道圣旨,里面只有一句话:“抵达流放地后秘密前往永夜”。
两道圣旨都是皇帝亲笔,墨迹新干,估摸是皇帝昨夜写的。
短的那道应是给叔父的,且是道秘旨,崇光心想。
原来御审进行之前,皇帝已经有了主意。那御审的时候,想必他会将这道秘旨亲自交给叔父,明明是一句话可以说的事,为什么还要拟道秘旨?崇光仔细一想,猜测应该是御审的时候,有记录的御史在场,皇帝不方便说,便拟道秘旨在御审时找机会悄悄递到叔父手上。
恐被皇帝发现自己动了他的圣旨,崇光迅速将圣旨卷好放归原处,可是怎么盖上她却不会了,情急之中一通胡乱摸索,竟又巧合地碰到了机关,看到那暗格缓缓消失,这才松了一口气,又赶紧摆放好奏折,拿帕子将茶杯和几案上的水迹一一擦干净了。
不一会儿,皇帝挑开珠帘进来寻她,见她歪着身子靠在自己平素喝茶的那张榻子上,双目紧闭,呼吸平稳,似乎是睡着了,遂轻轻压下脚步,取了匹毯子,走到她跟前,准备给她盖上,俯下身,却看见她洁白额头上有细小汗珠,这才恍然想起眼下可是炎热的夏天,于是自嘲一笑,将毯子丢向一边,虽然动作极轻,可还是发出了细微的声响。皇帝下意识地去看她,见她一双长睫毛翕动了两下,以为将人吵醒了,心跳漏了两拍,赶紧直起身子退开两步距离。
等了片刻,见她没动,皇帝才又忍不住去打量她恬静的睡颜,许是方才哭得伤心,连长睫毛投下的扇形阴影底下都有些肿了,皇帝看着,心中不免内疚,忽然想起了元观四十二年的冬天。
朔风卷地,雪如鹅毛。骠骑将军卫海为国殉身,沙场归来的士兵抬着棺椁从西陵门入,百姓素服夹道,顶着风雪一路相迎,直到棺椁抬入将军府,数万人却聚在门前失声痛哭,人人皆知,将军忠君爱国,常年在外征战,就连五年前夫人难产死去时也未回来看过一眼,夫人生下一个女儿,如今才长到五岁,将军也战死沙场,想到那个五岁的女孩连亲生父母的面都没见过,没有人不摇头长叹,道一声可怜。
元观皇帝携着皇后和王贵妃亲自入将军府吊唁,当日便下旨:追封卫海镇国大将军,卫氏安国夫人,卫海之女赐名“崇光”,封为郡主,以名为封号,由王贵妃抚养,当晚,崇光被接入宫中。
三皇子玄箴时年十四岁,养在王贵妃膝下。元观三十八年,玄箴的生母虞贵人薨,元观皇帝亲手将十岁的儿子牵到王贵妃宫中,自那以后,王贵妃便成了玄箴的母妃,而原本养在王贵妃膝下的五皇子玄庚则过到宜贵妃名下抚养。
玄箴初次见到崇光,是在她刚入宫的第二日清晨。
一天一夜毫不歇憩的鹅毛大雪终于停了,日光掠过金碧辉煌的琉璃瓦,照进延庆宫中。
玄箴依旧像往日那样起早去给王贵妃请安,一推门,便见到院子里一个小女孩穿着厚厚的冬装,蹲在雪地中捏着雪人,十根指头跟脸蛋冻得通红,两个小宫女挨尽了她扔来的雪球,束手无策地站在她身后。
玄箴走到她身边,弯下腰,一把抢走她手里的雪人,扬手掷在了宫墙外头。
小女孩抬起眼睛,愤怒地望着他,蓦地起身,重重踢了他一脚。
玄箴吃痛,瞪了她一眼,吩咐她身后的宫女:“还愣着干什么?抱走!”
两个小宫女冲上前来,还没挨着人,已被她四处乱挥的拳头打得退缩回去。“三殿下,她是镇国大将军的女儿,陛下昨日亲封的郡主。”
“镇国大将军的女儿?怪不得力气这么大!”玄箴话音刚落,她“哇”得嚎啕大哭,抓着他又是拳打又是脚踢。
最终是王贵妃从皇帝处归来撞见了,亲自来拉的人。
玄箴后来一直记得,被抱开时,她还是愤怒地望着自己,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弹着两条腿,并厌恶地朝自己吐了口唾沫。
……
元观四十六年,玄箴十八岁,受封为吴王,从延庆宫中搬了出来,住进了吴王府,众人来贺乔迁之喜。当晚,吴王玄箴却和太子一并跪在明德殿内,太子的母亲是皇帝的原配萧皇后,两年前已薨,抚养玄箴的王贵妃成了继后,如此一来,玄箴也成了嫡子。皇帝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两个鼻青脸肿的儿子,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两人却都不说话。皇帝又问:“谁先动的手?”太子捂着脸恨恨地看了眼玄箴,想说话,被打掉了牙,牙根处却疼地钻心,讲不出一句话来。
“玄佑先动的手?”皇帝问太子。太子猛烈摇头。皇帝意外地看着玄箴。
玄箴神情坚毅,承认道:“是儿臣先打的太子。”
“为何?”皇帝问。玄箴不说话,经皇帝追问还是不回答。太子忍着痛委屈地说了句:“儿臣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跟郡主开了个玩笑,三弟忽然冲上来就打。”
皇帝叫太子出去,问太子所言是否属实。玄箴沉默着没有回答,皇帝扬手便是一掌掴在他本就青肿的脸上,玄箴倒在地上又爬起来,半边脸麻木地没有知觉,仍是咬着牙道:“他该打!”
皇帝口中骂了一句“逆子”,又是一掌掴在另一边脸上,玄箴这下半晌才从地上爬起来,仍是咬着牙说:“他该打!”
☆、第19章
皇帝看着他那副提起太子咬牙切齿的模样,怒道:“不知悔改的逆子!你与他兄弟手足,竟如此恨他,为了一点琐事就将他打成那般,朕今天若不好好教训你,你往后能容得了他?他日后又能容得下你?来人,取廷杖来!”
宫人持杖而入,皇帝接过来亲手行杖,气头上不知打了多少下,有血水往地上滴答,定睛一看,那后背的衣服已被血水浸透,而玄箴始终竟一声不吭。皇帝消气丢了杖,说了句:“你倒是沉得住气。”伸手去拉,发现人已晕了过去。
玄箴醒来后已是第二日清晨,身在吴王府,王皇后和崇光一起来看他。
昭国规定,男子年满十六岁便可娶妻,玄箴虽未及冠,已是成年男子,王皇后不便亲眼查看他的伤势,但从服侍他的赵伦处得知,伤势程度为“背后皮开肉绽”,追问他因何事要殴打太子,又是如何惹怒皇帝让皇帝下如此重手。
玄箴像面对皇帝那样一言不发。王皇后无奈,匆匆入宫去见皇帝,跟在她身后的少女回首望着玄箴。
玄箴看见她面上内疚,淡淡收回目光,双手抱着脑袋也不知在望着什么发呆,不远处传来少女的声音:“姨母,容儿想留下来陪箴哥哥说说话。”
王皇后不知道说了句什么玄箴没听清,但始终记得容儿两手提着裙子跨进门槛、焦急地朝自己飞奔而来的模样。
“还疼吗?箴哥哥,”容儿趴在床边,泪花在眼眶里打转,“我能看看你的伤势吗?”
玄箴摇头,拂开她的手:“不疼了。”
容儿瘪着嘴说:“对不起。”
“以后离太子远一点,他不是个好人。”
容儿重重点头。
玄箴看见她眼睛里含着星星点点的泪光,却忽然觉得挨父皇这一顿打也值了,容儿又叽叽喳喳地围在床边陪他说了不少的话直到天黑,经宫里来的王嬷嬷劝阻了好久才离开。
皇帝气头上下的手,玄箴着实被打得不轻,接连卧床整整三日,经人扶着才能下床缓行,太医言这伤势还要将养大半个月。
皇帝虽然狠狠打了他,听说了伤势,也不免心疼,再经王皇后枕边几番说情,终于亲临吴王府来看他,却绝口不提那日之事,只问了下伤势,之后见王府里进进出出的都是些男侍,连侍女也见不着几个,遂道:“你年岁不小,也该娶妻了,朕和皇后打算给你择位王妃。”
玄箴猛地跪在皇帝膝下:“儿臣初封吴王,眼下事情繁多,实在无心,待儿臣及冠之后再说吧。”
皇帝道:“不正好需要一位王妃帮着你主持王府内务吗?”
“父皇……”玄箴支支吾吾却无法继续说下去。
皇帝见状,叹道:“朕明白你在想什么,你不就是为了这个打太子的吗?朕决定过几年把她指给太子做太子妃。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朕知道你的性子,不逼你,但仅允你晚两年纳妃。”
……
元观四十八年春,玄箴二十岁,及冠,娶了安平侯之女刘萱为吴王妃,半年后,王妃薨逝。
元观四十九年冬,皇帝驾崩,太子于皇帝驾崩前三月被废,与此同时,吴王玄箴被改立为太子。
登基时,玄箴年仅二十一岁,次年,改国号元晷。
……
回首过去这十年,自己年少时暗暗下的那些决心,除了扳倒太子坐上皇位,其余的,却似乎都还没有做到。皇帝玄箴望着眼前女子的睡颜,心中想着:那日愤怒踢打自己的小女孩,原来已长这么大了。
崇光轻轻侧身,半边脸埋入枕间,枕上有淡淡的香气,就和站在自己身边的皇帝龙袍上那龙涎香的味道似极,丝丝缕缕地袭入鼻端,她继续闭着眼睛假寐。
皇帝的目光也随着她翻身的动作而移动,她外罩的鹅黄色郡主宫装夏衣因为侧身的举动从肩头缓缓滑落,微微露出里面的似雪肌肤,像和田的羊脂玉一般洁白无暇,皇帝的目光顿时像是被什么东西黏住了,忍不住继续向里游移。
只见一颗朱砂,烙印在锁骨下方一指来长的地方,鲜红夺目异常。
皇帝不忍继续下看,目光只是紧紧锁在那颗朱砂,只记得她幼年那里只是一点点,就像是被极细极细的毫尖蘸了朱砂颜料轻轻点了一下。
皇帝不敢继续再看,伸手拈住那滑落下去的衣裳往起轻轻拉,指尖却不小心触摸到肌肤,光滑、细腻,温热,这美好的触觉令全身随之一颤。
崇光睁开了眼睛。
皇帝早已收回了手。
崇光醒了,坐起身问:“箴哥哥还有什么话想对容儿说?”
皇帝别开脸去:“朕虽然说从轻处置太尉,却依旧还是要罚他的。”皇帝顿了下,想说什么又没说下去。
“容儿明白,替太尉谢过陛下。”崇光下榻谢过了皇帝,告退后准备离开,皇帝却忽然从身后拉住了她的衣袖:“等一等。”
崇光止住脚步,等着皇帝发话。
皇帝立刻又松开手,轻声道:“送你的玉镯,虽然普通,但是母妃留下来的,朕看得无价。”
原来是虞贵人生前的,崇光有些意外,但很快冷静道:“容儿谢过箴哥哥。”
“容儿,那日在瑶光殿里朕说过的话,希望你能好好考虑,朕这几日等你一个答复。”
“容儿明白。”崇光点点头,告退出殿。
皇帝见她反应冷淡,又走得干脆决绝,目送那背影出殿,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一阵失落。
☆、第20章
如玉和赵伦见崇光出来,一道迎上来,如玉焦急地问:“郡主,陛下怎么说?会轻饶太尉大人吗?”
崇光冲她点了下头,掠了赵伦一眼,低着头快步往前走。
如玉见她这副模样,奇怪地对赵伦道:“也不知方才陛下和郡主说了什么,我怎么瞧着郡主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样子呢。”
话落不闻赵伦应声,如玉抬头瞧他,见他正盯着崇光的背影看着。“赵公公?”
“许是哭得伤心,耗了些神吧。”赵伦收回目光,转身进殿,如玉则匆匆来追崇光。
一路上,崇光一句话也没有说。满脑子都是圣旨的内容,皇帝那日在瑶光殿对她说的话又字字浮现在耳边。崇光有些看不透皇帝,却总是忍不住去猜皇帝的心思,想来想去,觉得也不外乎两个意图:
一、皇帝在试探叔父,此举要真的收去叔父的兵权,还故意将他流放,也是故意让他前往乌孜,因禹哥哥恰好也在乌孜,被叔父私自调去乌孜临城永夜的精锐又是叔父的心腹旧部,若叔父真的有不臣之心,父子二人势必在边境谋反,甚至可能联合乌孜谋反,叔父若沉不住气,极有可能在交出兵符前就发动兵变,而皇帝已然有对策且胜券在握。卫氏一旦谋反,必是抄家灭族之祸,皇帝之所以要立自己为后,不过为了日后保自己一命;
二、皇帝是信任叔父,明里下旨革职,西境流放一年再回朝为官,实为掩人耳目,暗里委以重任、秘密派叔父前往乌孜,此举不仅骗过了乌孜,更骗过了朝中所有人,将来叔父再与作为使臣前去的禹哥哥里应外合……皇帝之所以要立自己为后,其实是为了安抚叔父父子,可是皇帝没料到叔父压根不想自己嫁给他。”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