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不答应,不仅是怕陛下将来忌惮卫氏,更是替你担心啊容儿。宫墙之内处处勾心斗角,你从里面出来应该知道怎么还一心想着再次进去?你是先帝亲封、太后养大、风光无限的郡主,翰林才子、新科状元都任你挑选,天下的男子之多,还愁日后觅不到如意佳婿?何苦要入那深宫,与众多女人争陛下一人之宠?你以为从小跟在陛下身后,就能让他对你另眼相看了吗?这些年,你当真看清了陛下的心思、知道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崇光心意已决,尽管卫英说得慷慨激昂,依旧不为所动。
“人人都说静妃宠冠六宫,恐怕连静妃自己都瞧不出来,陛下只是作戏,这样深沉的心思,叫叔父如何放心将你送去他身边?”
真的是叔父说的这样吗?过去十年的相处,玄箴心思深沉这点崇光倒是知道,也在自己心里识破过他同太子明争暗斗的那些绸缪算计,只是从来不觉得玄箴有算计过自己,回忆起往昔延庆宫中同玄箴相处的点点滴滴,几乎都是他对自己的呵护,甚至他做了吴王去了王府,也依然像兄长一样宠她护她,叫延庆宫中的侍女们羡慕不已。
“即使容儿心里没有陛下,容儿也要做这个皇后,正如叔父所说的,陛下心思深沉,叔父又如何能猜透他给叔父的那道秘旨背后的深意?容儿愿意相信叔父对陛下对昭国的忠心,但君心难测,陛下未必肯相信叔父,日后才需要容儿在枕边说话。待叔父和禹哥哥凯旋回朝,若陛下忌惮卫氏借外戚之势揽政,容儿再找机会自请废后就是。”
卫英断喝:“住口,卫氏不需依靠裙带关系!简直是胡闹!”
“容儿已经决定,叔父不必再劝容儿了,叔父刚从牢狱回来,还是更衣洗漱吧。”崇光站起身,向卫英揖了个礼,转身往外走。
“回来!”
“容儿,你回来!”
崇光脚步不停,忽听身后叔父着急地说了一句:“叔父告诉你真正的原因!”
☆、第22章
果然还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崇光转过身,失望地望着卫英。“叔父这回一定要对容儿说实话,否则,容儿以后再也不听叔父的话了。”
卫英走到门前,推门望了望,又重新开了窗再紧紧闭上,过来牵了崇光的衣袖,领到书案前坐下,凝视着崇光,又是沉默。
崇光见他双眉皱得紧,愁绪化不开,心里便做起自己先前预想的最坏的一种打算。
“当年本该是你母亲进宫,后来却是她的胞妹——当今太后进了宫。你母亲之后嫁给了你父亲,在她身怀六甲的时候,你父亲出征了,此后,一封家书都不曾向家里去过,你母亲难产死去,尸身下葬时,他依然没有回来,直到五年后血洒疆场,被一同出生入死的将士们抬回一具冷冰冰的尸身。先帝亲自入府吊唁追封,又亲赐你崇光郡主之名,接你入宫,与皇子公主们一同读书,你以为是为什么?容儿,你如此聪明,叔父便言尽于此。”
卫英这番话,犹如五雷在崇光头顶上轰开,六月的暑伏天气,却如同寒冬腊月里置身冰窟,四肢百骸都是寒意蹿动。“容儿……不明白叔父在说什么。”
“所以,你无论如何不能嫁给皇帝。”
“我不信。”
卫英叹道:“知晓此事的人甚少,仍活在这世上的,应只有叔父一人了,太后,也不知晓此事。”
崇光已经料想了一种最坏的可能,却无论如何没有想过事情真相原来竟是如此。
见崇光脸色苍白,眼神却是从未见过的绝望,站起来时跌跌撞撞地,卫英急忙伸手去扶,崇光迅速避开,转身跑了出去。
卫英并不放心,即刻跟出门外,已不见崇光身影,匆匆赶往卫氏祠堂。原以为崇光会躲在祠堂里对着卫海夫妇的牌位哭泣,卫英将祠堂里找遍了,却也没找着崇光的影子,最后站在卫海夫妇的牌位前,燃香鞠躬祭拜,心里则默默忏悔:“卫英对不住兄嫂,撒谎辱没兄嫂名声、令容儿伤心实在是不得已,但绝无害容儿之心,此生也一定会照顾好容儿,他日待卫英去了黄泉见到兄嫂,再当面向兄嫂谢罪。”
不知跑出了多远,也不知自己身在太尉府何处,崇光忽然蹲下身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脸深埋进去,只觉得浑身再无半点力气。
瑞王为着那些流言的事情来找崇光,一进太尉府先碰见了卫禹,正由卫禹领着往崇光院子里去,经过太尉府花园,不经意间望见假山后面的草地上坐着个姑娘,身形极像崇光,又想:好端端地,容儿怎么可能坐在草地上,且天气如此炎热,就算有绿荫遮蔽,走在绿荫底下却依旧跟处在蒸笼里一样,别是自己整日想着她想出了幻觉。瑞王这样想,继续跟着卫禹朝前走了几步,又心中不安地回头往假山后瞧了一眼,恰瞧见那女子头上一件插得像步摇一般的金饰从鬓上掉了下去,阳光下熠熠闪动,几步并作一步往她飞奔,近前一看,果然是崇光。
“容儿!你怎地坐在这里?谁欺负你了?”瑞王蹲下,想伸手拉她起来却又不敢惊扰,因记忆中她难过的时候总是喜欢一个人寻块人少的角落,脸也是像这样深埋在膝盖里,谁强自拉她起来她就跟谁急。
“怎么了?”卫禹也追了过来,见是崇光,急得问道:“容儿妹妹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如玉那丫头呢?”
崇光摇摇头,脸依旧埋着,低声说了句“我没事。”
“是不是因为那些流言?容儿可是被那些流言气到了?”瑞王心想:太尉大人也回来了,她应该高兴才是。
卫禹跟瑞王亦是同样的想法:“容儿妹妹放心,瑞王殿下已派人去查那散步流言的人,相信很快便会有结果的,容儿妹妹不要太过焦虑。”
崇光抬起头,一见到瑞王那张脸,便想到叔父说的那些话,浑身都不自在了,起身便觉一阵头晕目眩,瑞王伸手来扶,却被她拂开,卫禹想到瑞王是外男,赶紧站出来扶住崇光:“殿下,还是我来扶容儿吧。”
瑞王原地呆立了片刻,便又跟上去。
被卫禹扶着还没走出几步路,崇光却身子一软,被卫禹紧紧抱住,卫禹的手往她额前一探,竟滚烫得厉害。
被卫禹抱回房时,崇光已然晕厥了过去,额头滚烫,浑身大汗,将众人吓得不轻。
瑞王很快请了宫中太医过来,太医把脉看罢说是中暍了,先施了金针,崇光才悠悠转醒,一睁开眼睛,便见满屋子的人,而如玉、堂嫂李氏、秋霜守在自己床前,叔父、禹哥哥,瑞王站在外围,一个个的,皆睁大了眼睛,欣喜地望着自己。
太医开了张药方,让如玉用五苓去桂加香薷汤煮了每日给崇光喝,又吩咐要崇光卧床静养,屋子里的人见崇光已无大碍,不便继续打扰,相继散去。瑞王忧虑崇光的身体,纵然不舍,可卫家人都出去了,他一个外男留下来着实不妥,临走时悄悄对崇光说了句:“容儿,你好好休息,保重身子,我明日再来看你。”
崇光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什么也不想思考,压根没听见瑞王在说什么,只想就这此沉沉睡去,闭着眼睛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喝了药,身子不再发热,汗也出得少了,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头依旧有些昏沉。
如玉坐在床前给崇光摇扇,怕她闷就讲起笑话来,崇光此时却毫无心情,只偶尔露出笑容回应。
如玉忽然想起昨日崇光叫自己去宫中给赵公公传句话,传什么话还没对自己说,遂追问。崇光却只苦涩一笑,摇了摇头,也不说话。
“郡主的意思是不用如玉去传话了么?”
崇光轻轻点头。
如玉继续摇扇,心中不断猜想究竟是发生了什么,郡主自中暍醒来便怪怪的,像换了个人一样。
瑞王果然又在次日带着太医过来探望崇光,太医看过脉后说郡主身体大有好转,瑞王才放下心,怕扰到崇光养病,静静看了会便又和太医一道离开。
接下来的一日,也是如此,只是第二日太后知道了,派了掌事太监李敦一同前来,送了些滋补品。
连日来的天气格外闷热,直到这日傍晚轰了雷、下了场暴雨才凉爽些,池塘里荷花又新开了一片,清香怡人,如玉去池塘摘了些新鲜的荷花回来换上,崇光那时又入睡了,如玉轻手轻脚地插好荷花后又去池塘采了些莲子,往厨房熬莲子羹,熬好了端进屋时,崇光醒了,坐起了身子靠在床头,又拿出了皇帝送的那只白玉镯子,攥在眼前,目不转睛地看,看得出神。
如玉将粥端到崇光跟前,劝她喝粥。
“陛下有没有派人来府里宣读处置叔父的圣旨?”崇光放下镯子,接过粥,汤匙在里面搅了搅,问如玉。
“没。”如玉答,“郡主还是先担心自个的身子吧,陛下既然答应了郡主,应不会重罚太尉大人的。”
“应该快了。”崇光喝罢粥,将镯子递给如玉,吩咐道:“你替我把这镯子放回匣子里去。我这几日卧床不能出门,如果近日赵公公来府里宣旨,你把这东西交给他,让他转交给陛下,并替我转达一句话。”
“这份礼物太过贵重,我受不起。”
“什么?”如玉奇地追问,“这不就是只普通的镯子吗?”
“你照我说的去做就是了。”
如玉点头,从崇光手中接过镯子,拿帕子仔细擦拭了,看来看去也依旧是只普通的白玉镯子,水色尚不及太后往日赏给郡主的那些,猜不透崇光此举是什么意思,如玉不再过问,将镯子放回匣子收了起来。
到了夜里,赵伦终于来了太尉府,崇光听侍女说起这一消息时,以为赵伦是皇帝派来传旨的,却原来不是,和李敦一样,也是受宫里的主子之托来探望崇光,不仅带了一堆珍贵的药材补品,又带了皇帝御用的李太医来为崇光看诊,李太医诊罢也是说没有大碍,又看了眼之前给开的药方,已是最佳,便先行回宫去禀明皇帝。
崇光见赵伦没有随李太医一起出去,只是不断地看着自己,遂找借口支退了屋里其他侍女,只留下一个如玉。
赵伦果然开口:“那日送的荔枝,郡主可尝过了?”
“尝过了,有劳赵公公,只是不小心吃了个核里坏掉的,有些苦口。”崇光说。
赵伦明白崇光已看过了纸条,又道:“陛下是今日黄昏才知郡主身体不适,便马上叫了李太医过来太尉府给郡主看脉,郡主身体没有大碍,陛下就放心了。不过陛下也让奴才带句话来给郡主,陛下那日问的问题,郡主是否已经有了主意?”
崇光恍然明白过来,这几日没等来皇帝处置太尉的圣旨,大抵是因为皇帝打算先等自己给了答复再来传处置太尉的旨意。只是他这样做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因怕她对处置叔父的结果不满而不同意做这个皇后还是其他原因?却无论如何想不通透。点头:“有了。”便唤如玉将皇帝送的玉镯拿过来交给赵伦。
赵伦接过匣子,疑惑地看着崇光:“郡主此举何意?”
“劳烦赵公公将这东西带回去给陛下并替我传句话。”崇光顿了下,继续道:“这礼物太过贵重,我受不起。”
赵伦低着眼睛,盯着那盒子看了好一会,双手紧紧攥住,又抬起眼睛,仔细地望着崇光:“郡主真的,不再好好考虑一下吗?”
崇光见他一双黑亮的眼睛里映照出蜡炬的光明,莹莹闪动,乍看上去,还以为是充盈了泪光,心里甚是奇怪:他不是向着叔父的么?为何这句话却又像是替皇帝问的?“本郡主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答案就是受不起,劳烦赵公公将这礼物一并还给陛下。”
赵伦轻轻点头,又道:“陛下又说了,如果郡主的答案是不受,那是不是因为喜欢明珠?”
崇光愣了一下,回答:“不是。”
站在一旁的如玉听着二人对话只听得脑袋发晕,似懂非懂的,心中焦急。
☆、第23章
明德殿内,皇帝询问报数的宫人:“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距离子时还有两刻钟。”报数的宫人从来没有见过皇帝如此沉不住气的时候,每隔一刻钟就问一遍时辰,往日他宵衣旰食,批阅奏折经常忘了时辰,自己要提醒无数遍他才会搁笔休息。
皇帝又低头继续看书。
半刻钟后,皇帝抬起头看向宫人,还没开口,宫人主动报了时辰。
皇帝又问:“李太医是什么时辰走的?”
宫人准备回答,皇帝却突然道:“不用回答了,你下去吧,叫外面的人都退下。”
宫人应声,转身只见皇帝身边掌事的赵公公回来了,长舒一口气。
见众人都退下,赵伦快步走到皇帝身边禀道:“回陛下,郡主的身体已无大碍,再静养几日便可恢复了。”
“李太医已经告诉朕了,”皇帝问,“她怎么说?”
赵伦看见皇帝眼中的期待,踌躇着没有立刻回答。
皇帝见他神色便已知道结果,有些不愿相信,依然期待着赵伦亲口回答自己,赵伦却不敢直视他,只低垂着眼,捧起了一只匣子奉到他面前。“郡主让奴才将这东西交给陛下,并让奴才带一句话。”
皇帝见是自己送出去的玉镯,脑子里忽然涌现出无数个“为什么”。
“郡主说,这礼物太过贵重,她受不起。”赵伦说完去观察皇帝的脸色。
皇帝捧着匣子看,并不打开,仿佛那是他最心爱的东西,能叫他看得入神入迷,他脸上也没有什么波澜,不知道是不是已事先预料到会是这种结果。赵伦想。
皇帝不出声,赵伦也不敢再出声,就静静地伏着腰站在皇帝面前,时间仿佛是静止的,将殿内的人和物都凝固住了,就连燃烧的烛火也不晃动。
直到殿外远远地传来子时的梆子响声,这种持久而可怕的寂静才被打破。
“那是因为更喜爱明珠么?”皇帝抬起眼望着赵伦,声音透着倦怠。
赵伦见皇帝眼底泛红,心里想着:原来一个再隐忍的人也会有濒临心碎、抑制不住的时候。
沉默中,赵伦快速下了一个决心,太尉府回宫的路上,他已经全部都考虑清楚了,要做这个私自的决定。
“是。”赵伦回答,怕皇帝没听清,又复述:“奴才问了郡主,郡主说:是——希望陛下成全。”
“她真的这样说?”
“是。”
皇帝慢慢低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烛火,直盯得眼神涣散无力才心不在焉地点着头说:“朕知道了。你明日去库房,把西南藩国去年进贡的那对明珠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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