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赵家几乎所有人都没睡着,唯独大房一家后半宿呼呼打鼾,气人极了。赵知州两口子也是心大,明知道儿子跑进屋割了尸体舌头,非但不觉得可怖,还担心儿子弄脏手,沾了晦气,给他摘了许多柚子叶洗澡擦手。
翌日,赵家的老少爷们儿再次齐聚正院,连女眷也都一一在座,并不避讳。
老太爷命仆役上早膳,美其名曰留儿孙们一起乐呵,实则却是为了封口。男人们知道轻重,自然不会乱说,就怕女人们嘴上不把门,把这等丑事闹将出去。他一面摆手让大家用饭,一面幽幽道,“你们记住,昨晚什么事都没发生,邹氏因病暴亡,已经下葬……”
话说一半,赵玉林的媳妇孙氏就不服气了,呛声道,“她暴亡,那大哥呢?他大半夜跑到我们院子里偷人,这事就算完了?他继续娶他的公主,当他的驸马爷,让我相公来当这个乌龟王八?呸!你们想得也太美了!”
别看她平时对赵玉林管教甚严,动不动就责打辱骂,临到关头却还是会维护相公的利益。赵玉林拉了拉她衣袖,却并不怎么开口去劝,想来心中也很不忿。
老太爷拍桌道,“那你待如何?把这事宣扬出去,让玉松吃挂落,让咱们赵家全家获罪?覆巢之下无完卵,这种道理你也不晓得,果然是愚妇!今天我把话撂这儿,谁若是敢在外面嚼舌根,家法伺候!”
众人见他动了真怒,这才消停下来。偌大一个厅堂安静的落针可闻,唯余有姝悉悉索索喝粥的声音。
看见吃得欢实的少年,吐了一晚上的老太爷和二老爷等人纷纷绿了脸,想骂他又不敢开口,脑海中不由自主就会浮现他面无表情割掉尸体舌头的画面。前一天还在背后嘲笑他以色事人的几个堂兄弟,现在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有姝喝完一碗粥才想起主子让他入宫陪膳的话,立即将摆放在自己跟前的食物推出去,起身便走。
“干什么去?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如今出入宫中,最是要谨言慎行,莫为家里招惹麻烦……”老太爷板着脸训斥。
赵知州,不,现在应该唤赵侍郎,也跟着起身,不以为然道,“爹,您有这功夫训斥我儿子,不如好好教玉松做人。他偷人都偷到弟弟家去了,不是咱们不往外说就能当做没发生的。所幸公主尚未进门,要是进门了再发生这种事,您还兜得住吗?”话落甩袖就走。
老太爷和老太夫人气得脑袋发晕,却也无法,只得由他们去了。
有姝到得东宫,看见站在门口迎接自己的主子,才想起对方安排在家中的许多暗卫。换一句话说,昨晚的事那些暗卫必然已经禀告过了。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赵玉松和明珠公主的婚事,也不是赵家会不会获罪,而是自己割掉妖物舌头的场景。
他悚然一惊,连忙把手背到身后,战战兢兢走过去。主子会不会觉得自己很残忍?会不会因此厌弃我?我该如何向他解释?他越想越着急,眼眶忽然就红了,泪水迷蒙,鼻头发亮地模样看上去十分可怜。
九皇子脸色大变,连忙迎上去将他揽住,连声询问他是不是受欺负了。
有姝还没做好向主子坦白一切的准备。现在这样轻松、愉快、毫无负担,亦无猜忌的相处方式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他希望能留住这份快乐与纯粹,哪怕时间很短暂。他摇摇头,紧接着又摇摇头,上齿咬住下唇,越发显得可怜,且双手背在身后反复揉搓,仿佛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
九皇子略略一想也就猜到他在想些什么。这小东西许是怕自己嫌弃他心狠手辣吧?已从暗卫处得知昨天在赵家发生的一切,他自然知道有姝为何要割了邹氏舌头。说老实话,他一点不觉得有姝冷血、残忍、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正相反,他完全能理解他的行为模式。
他只是天真的有些邪恶罢了。
思及此,九皇子心中发-痒,再看缩在自己怀里,像只无害的小羊羔的少年,竟恨不能当场将他吃了。他把人带入内殿,抱在怀里,垂头吻他。
有姝吓了一跳,却也乖顺地回应。
吻罢,两人不知怎的竟双双躺倒在榻上,互相拥抱着,一起消磨时光,耳鬓厮磨,切切种种,像是有说不完的话,若非有姝肚子饿地咕咕叫,许是会聊到天荒地老。
“你,你你你……”有姝抱坐着自己的双膝,缩在角落里,想起之前的吻,便又羞涩了,老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真被吓住了,不知道主子为何会吻自己。
“我从不知道你还是个小结巴。”九皇子点了点他的唇珠,哑声道,“你什么你,日后想吻我就直接开口,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乐意满足你,不用总是趁我睡着偷吻。”
有姝脸颊爆红,脑袋冒烟,已经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愣了好一会儿他才捂住脸,往被子里钻去。偷吻被抓到,那尴尬劲儿别提了。
九皇子朗声大笑,将他连人带被抱到偏殿,拍抚道,“害什么羞,我又没嫌弃你。好了,出来吧,不然早膳该凉了。”对于昨晚的事却绝口不提。
有姝挣扎了半晌方从被子里爬出来,右手拿起一个大-肉包,将自己半张脸遮住,然后头垂得极低,恨不能埋进碗里去。他吃几口便偷偷看主子一眼,吃几口又看一眼,忽而脸红,忽而脸白,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九皇子暗笑到内伤,却假装毫不知情,优雅万千地用膳,完了让有姝去榻上小睡片刻,说是朝会结束再一块儿去上书房。
今儿是大朝会,少说也要开一个多时辰,有姝吃饱喝足,颇感困倦,脑袋刚触到枕头就睡死过去,迷糊间感觉到有人在自己眉心亲吻,便习惯性地喊了一声主子。那人低低而笑,又在榻边略坐片刻,这才轻手轻脚地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外殿忽然传来吵闹的声音,有姝立刻惊醒,掀帘子去看。只见一名穿着华丽宫装的少女大步而入,后面跟着一群宫女太监,边追边喊,“公主殿下,赵公子还在睡,九殿下临走时吩咐,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扰。奴婢们给您跪下了,求您稍等片刻,待赵公子醒来吧。”
“什么叫做不许任何人打扰?难道这任何人也包括本宫?你们给本宫滚开,不过一个庶民罢了,也配让本宫等待!”少女长相温婉秀丽,脾气却十分暴躁,见有姝伸出一个脑袋盯着自己,越发生气,“赵公子好大的脸面,不但将本宫挡在殿外,亦不下跪行礼,谁教你的规矩?”
有姝立即跳下榻行礼,身上只穿着亵-衣亵裤,这在古代与赤身裸-体有何区别?
那少女尖叫一声,连忙捂住眼睛冲出去,有姝这才慢条斯理的穿衣服鞋袜,任凭少女在外面大发雷霆。洗完脸,梳好头发,他也不肯出去,只管拿起一块糕点小口小口啃,一只手还垫在下颌处,免得糕点渣掉在地上浪费了。
“赵有姝,你给本宫滚出来!”
“滚出来听见没有!”
“你们几个,进去把人给本宫抓出来!”
“怎么,本宫使唤不动你们了?好好好,你们给本宫滚开,本宫自己进去!”
“刷刷刷”这是忽然出现在大殿内的暗卫们拔刀的声音,紧接着明珠公主便消停了,却又开始摔打东西。
有姝竖着耳朵倾听,腮边的小酒窝若隐若现,已完全把殿外的吵闹当成了消遣。吃了大约几刻钟,有太监拉长嗓音劝慰,“公主殿下,九殿下回来了,您快消消气儿,坐下喝口茶吧。”
殿内安静了一刹,然后是明珠公主急忙跑出去的脚步声,有姝这才施施然起身,出去看热闹。
已有暗卫将之前的情况细细回禀,故此,当明珠公主诉苦说赵公子轻薄自己时,九皇子神色非常冷厉,“明珠,明知有外男在,你还往本王寝殿里闯,谁教你的规矩?擅闯便罢,你还倒打一耙,看来本王平时对你管教得还是太松了,日后没有本王许可,你不得擅闯东宫!”
明珠公主膛目结舌,然后又是一番吵闹哭诉。二人前后脚入殿,就见少年正捏着一块糯米糕,眨着一双大眼睛,表情无辜的望过来。九皇子忍俊不禁,走过去摸-摸-他脑袋,赞道,“我家有姝好生机灵。”他本还担心有姝在皇妹跟前吃亏,却没料他应对的很好。他仿佛生来就具备把人气得半死,自个儿却毫无所觉的才能。
明珠公主气炸了肺,尖声道,“皇兄,不过一个娈宠,便是再宠爱也该有个限度!为了他你把玉松整治成那样,叫本宫如何自处?他可是本宫的夫婿!”
九皇子立刻去看少年,唯恐他被“娈宠”两个字伤到。然而有姝昨天就已得知自己成了传说中“以色祸国”的妖人,却也丝毫没往心里去,便是明珠公主当着他的面羞辱叫骂,亦毫无感觉。妖人、娈宠、佞臣,只要能长长久久待在主子身边,无论冠什么名头他都认,且还甘之如饴。旁人的鄙视、贬损、折辱,算什么?能吃吗?
见主子用担忧的目光看向自己,他连忙翘-起唇角,挤出两个小酒窝,还安抚性地拍打他手臂。
九皇子莞尔,总算是放心了。他就知道他的有姝不会被这些蜚短流长打垮。
两人彼此凝望,静默不语,目光中流泻-出浓浓暖意,此情此景很是温馨动人,却也刺痛了明珠公主心肺。她扫落桌上铜炉,哭闹着定要皇兄把赵有姝赶走,把赵玉松换回来,还要重新恢复他科举资格。
九皇子往后一靠,有姝立刻就端上一杯热茶,二人对视一眼,默默傻笑,这才一起看向明珠公主。
“你若是知道赵玉松昨晚在谁床-上,许就不会闹了。”九皇子慢条斯理地道。
有姝立刻把头埋下去,耳朵尖一点一点涨红。主子果然知道我割了妖物舌头,为了顾及我的感受竟假作不知,真好。这样劝慰自己,他立刻满血复活,用闪亮的眼睛去偷-窥主子。
九皇子并没有转脸去看他,却心有灵犀地握住他一只手,轻轻捏了捏。
明珠公主正处于震惊中,并未注意二人暧昧不已的举动,追问道,“他在谁床-上?”
“邹氏,他二弟赵玉林新纳的侍妾。”
“不可能!你骗我!是他告诉你的吧?好哇,竟跑到皇兄跟前来污蔑玉松,找死吗?”明珠公主忽然伸出手去掐有姝,锋利如刀的金丝护甲差点戳到有姝眼睛。
九皇子想也不想就将她踹出去,反手将有姝拉入怀中摸索,额头已冒出许多冷汗。原以为弱质女子构不成威胁,却没想到女子动起手来竟如此狠毒。他心中厌恶愈盛,命侍卫立刻将明珠公主拉出去。
明珠公主被撵走老远还在不停叫嚣,诸如:“定要去父皇那里告状”,“非君不嫁”,“你罔顾亲情”等等。有姝侧耳倾听片刻,忧虑道,“她真的铁了心要嫁赵玉松啊?”
“嫁就嫁,与我何干?”九皇子把人拉入怀中,偷了一个糯米糕味道的吻。
有姝连忙吸了几口龙气,这都是好东西,不能浪费。若是能再来几口那就更好了。
九皇子低低而笑,“有姝,你是不是属狗?”
“对啊。”有姝懵懂点头。
九皇子笑得越发欢畅,调侃道,“难怪这么爱舔东西。”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唇,暗示之意不言而喻。
有姝脸颊爆红,这才知道主子在与自己开玩笑,连忙挣扎着想从他怀里逃出去,却被拉回去,抱在怀里好一顿揉搓。
两人嬉笑着打闹了一会儿,完了有姝还记得先前那事,于是追问道,“你真不管明珠公主吗?赵玉松那人可不是良配。真嫁过去的话,明珠公主有的苦头吃。”
“我说的话她不会听。她从小就不与我亲近,甚至于我六哥、母后,也都把我当做外人,因为我一出生就被断定为霸皇转世,然后送入养心殿由父皇亲自教导,一年也见不到他们一面。有一年我母后被父皇的宠妃气到,便偷偷来见我,想让我帮她固宠,我没答应,她便说‘只当从来没生过我这个儿子’。又有一年我六哥听说我夜不能寝,便在我熏香里下了能让人一睡不起的□□。我生而知之,这些手段又岂能奏效?故此很快就查出真-相,意欲禀告父皇,结果已有五六年未曾见面的母后又来找我,磕破了头亦要我帮六哥隐瞒。我最后答应了,但从此与他们再无来往。我这东宫,他们平日里绝不会踏足,除非有求于我,或心存利用。”
九皇子这番话说得着实轻巧,有姝略一回味,却品出许多心酸。原来主子这辈子过得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顺遂,被亲生-母亲厌弃,又被嫡亲兄长谋害,却还要帮着隐瞒。他一定很难过吧?是不是夜晚更无法安睡?
思及此,有姝心如刀绞,立刻抱住主子,去亲吻他额头,把最温柔的疼惜倾注在一个又一个充满爱意的印记中。九皇子反手将他搂紧,心中满足地喟叹:对,就是这样,更疼惜我一些,也就更爱我一点。
历经两世,他总算悟出一个道理,面对有姝,最恰当的笼络方法不是刚强沉稳且事事周全,而是要让他知道,你曾经受过多少磨难,亦遭受过多少苦楚。因为你若是不让他知晓,他永远都无法体会。他的头脑,绝不会去思索这些太过复杂的问题。
然而他一旦体会到了,就会处处为你着想,时时为你考虑。他的性子就像一只忠心护主的小狗,需得好好调-教才能感情愈深,需得有什么说什么才能彻底颖悟。
这样的宝贝最是磨人,也最是迷人,难怪自己前后两世都栽在他手里。九皇子偏头,亲吻少年耳廓,温柔万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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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皇子今日也表现得十分平静,参加了朝会、上了课、习了武,脸上时时刻刻带笑,言辞亦温和有礼,倒有了几分霸皇的影子。临到傍晚,该回家时,他牵着一匹马走到少年跟前,“会骑马吗?”
有姝本想点头,忆起上次改换字体的事,又连忙摇头,双手背到身后,胡乱搅动。对主子说谎时,内心的愧疚感是很难克服的,他必须尽力掩饰才好。
然而他自以为遮掩得很好,心虚的表情却怎么也控制不住,更何况他已点了一下头,却又开始猛摇,傻-子才看不出来。薛望京连忙背转身忍笑,暗道殿下运气真好,竟找了这么个活宝。
九皇子以拳抵唇,微微咳嗽。他不但知道有姝在说谎,还能猜到他为何说谎。这小东西明明会骑马,却告诉自己不会,不就是为了让自己抱抱他吗?罢了,他喜欢黏人就让他黏,反正这辈子也没想分开过。
思及此,九皇子眉眼飞扬,心情大悦,双手掐住少年纤细的腰-肢,将他举到马背上,然后自己也翻身上去将他抱住。
有姝以前学骑马时经常被主子这样抱着,便也形成了习惯,背部一碰到他温暖的胸膛就自然而然地往他怀里缩,依恋之情溢于言表。九皇子见状越发得意,一只手握缰绳,一只手搂着少年,疾驰而去,复又担心跑得太快会缩短两人相处的时间,又改为信马由缰,漫无目的的乱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