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鹤羽却开口留她,正巧司墨送完刘医师打道回府,直接被发配了任务,“去取身女子能穿的衣裳。”
**
换衣煎药,一来二去便到了酉时。临近入夜,天昏昏的黑,李殊檀的视野却清晰起来,能看清在小锅里一个个咕嘟咕嘟冒出破裂的气泡。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司墨路过,做完了手头上的事,正闲得发慌,干脆在她身边蹲下:“你倒是好运气,除我以外,郎君可没在身边留过人呢。”
他指的是下午的事儿,李殊檀当时以为鹤羽命司墨去取衣裳,是为了给她遮羞,姑且算是残存的一咪咪良心,没想到等她换好那身利落的衣裙,鹤羽却又开口要她留下来。
当然,鹤羽的话自然说得不太好听,开口时笑吟吟的,说出来却像讨债:“我因你裂了伤口,难不成你不该伺候我到痊愈?”
话虽如此,呆了小半天,最麻烦的事也就是煎药,锅里填的还是自己该吃的药材,远比记忆里在蓉娘手底下受着磋磨时舒服。
李殊檀以为司墨是有所不满,赶紧降低身段:“是郎君心地善良,也是我运气好。只是我不知郎君有什么喜好,往后还得你多提点我。”
“不用特意记挂着,郎君不是那种揪着针尖不放的人,只要认真干活,别碰别问不该碰的东西就行了。不过,既然你来了,”司墨却嘿嘿一笑,搓搓手,“往后缝缝补补的针线活,我是不是……嗯?”
李殊檀懂了,自然应下:“不过我手笨,针线活也不太好。”
“没事,总比我好,就交给你哈。”司墨如释重负,笑着说,“对了,你的忽雷,先前去请刘医师时我在路边看见了,想着怕被人捡走,就顺道给你送回去了。这两天你若是要用,记得和我说一声,我提前给你去拿回来。”
“有心了。那我也先道声谢。”
“不谢。你看着火吧,我先走了。”司墨又嘿嘿一笑,起身往屋里走,走了没两步,扭头提醒,“你记得好好煎药好好喝啊,别让郎君担心!”
“放心吧!”李殊檀含笑应声,转回头时却殊无笑意,面容倒映在黑漆漆的药锅侧面,肃穆如同冰雪。
她从怀里取出一方小小的油纸包,把里边磨碎的山茄花和朱砂,全部抖进了锅里。
**
北营。
叛军最初打的旗号是勤王,允诺往下分的是金银财宝乃至封侯拜相,算是募兵。结果一朝失势,不得已退避回范阳一带,驻扎在山上,为了粮草和补给,又分出一部分底层的兵卒种地垦田,兜兜转转变回了府兵。
劳作是个苦差事,一入夜,军帐里全是抱怨的声音,张二听着烦,也是真喝多了水,借着放水的由头去帐外,一路溜出营卡,直到遥遥看不见军帐的偏僻处。
在草丛里松快完,他边系裤腰带,边和一道出来的孙大抱怨:“要不是当时说酒肉管够,还有新鲜的娘们儿,谁跟着这帮人出来,现在倒好,一天三顿不见肉腥,还不如老子在街里快活!”
孙大是个温吞性子,不仅不附和,反倒劝他:“说这个也没用,你少说点,当心……当心人家听见。”
“怕什么?敢做,不敢让说啊?娘的,那帮人说得好,现在就自己喝酒吃肉睡女人,我们分到什么了?!”张二又痛快地骂了一通。
这地方两面是山壁,一面是悬崖,四面寂静,只有他骂娘的声音,过了会儿就隐隐有回声,他有些心虚,赶紧啐了一口,“呸!不过这地方也真是邪门,说起来,你还不记得,遇见那小子以后,后边到底怎么了?”
孙大诚实地摇摇头。
他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记忆停留在一身大袖的少年开口说话,后边的戛然而止,前边的模模糊糊,只记得那少年说他名为鹤羽,正是军中出谋划策的军师。
“奇了,真是奇了……”张二的记忆也是如此,多的什么都回想不起来,他往脑门一拍,“算了算了,就当青天白日见鬼吧,邪门地方,回去吧。”
他又啐出一口浓痰,一转身,一阵风吹过来,侧边的灌木丛簌簌摇曳,半枯的叶片铺了满地。
灌木后边骤然浮出个身影,纤纤细细,看着像是个人形,胸口的位置却横着怪异的一长条,像是被什么长条的武器贯穿。
孙大一声尖叫,和张二死死地抱在一起:“——鬼啊!!!”
作者有话要说:阿檀:我来杀人了:)
-感谢在2020-04-2017:19:30~2020-04-2117:34: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星星饼饼4个;清声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1535972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朱砂
端着餐盘的李殊檀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她欣赏了会儿两个痞子抱在一起发颤的滑稽场景,款款地走出去:“不是鬼,是人。”
张二这才看清是白日里见过的那小娘子,胸口那横条则是个餐盘。他顿时松了口气,心想幸好之前撒了泡尿,不然得被这小娘子吓得湿□□。
他放开肌肉虬结的孙大,和李殊檀保持着距离,满脸堆笑:“白天那都是误会,误会!我们俩和小娘子开玩笑呢,别放在心上啊。”
“不要紧。我原本只给军师弹琴,两位吓了我一通,反倒让军师怜惜,许我在他身边伺候呢,也算是因祸得福。”李殊檀适时地露出个含羞带怯的笑容,找了一处干净地方坐下,“军师回去后仔细一想,也觉得白天有不对的地方,所以让我带些东西来,给两位道个歉。”
她揭开倒扣在餐盘上的几只大碗,露出盛放在小碗里的荤腥菜色,还有几样混着碎肉的小菜,边上则是两壶酒,全都一式两份,显然是两个人的分量。
李殊檀先一人一边倒了一杯酒,颇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这些东西毕竟……我想两位也知道,所以不敢端去营里,怕其他人不满,这才偷偷跟着两位端到这里,不得已席地而坐,实在是没有办法。”
荤香扑进鼻子里,张二眼睛都直了,哪儿还在乎坐在哪儿吃,他摆摆手:“不妨事,这儿挺好,就是天冷,小娘子当心染上风寒。”
李殊檀摇头:“多谢挂念,我出来时特地多加了衣裳的。”
“好好好。”这就算是客套了,张二端起酒杯,“那我们俩就……开吃了?”
“请。”
张二当即抓起个鸡腿,蘸着碗底的红烧酱料,塞进嘴里三两下嚼完,吃得嘴边全是酱渍。
他不是没有色心,但知道眼前这小娘子都到了鹤羽身边伺候,再大的色心也没了,又让餐盘里的荤香一激,色心全化作馋心,恨不得连碗一同吞下去。
一口肉一口酒,孙大吃得豪爽,虾都不剥壳,直接往嘴里一塞,最后吐出个嚼碎的虾头。
张二则吃空了两只碗,喝了大半壶酒,意犹未尽地打了个嗝,意思意思剥了只虾:“哎哟,只顾着自个儿吃了,肉油腻腻的不吃也罢,小娘子来只虾?”
李殊檀心说吃不死你,脸上仍是温柔乖顺的模样,摇摇头:“不敢,这餐饭只为两位准备,我不敢乱动。”
张二乐得独享,暗搓搓地笑了两声,拎着虾尾,把一整条剥出的虾肉丢进嘴里,就着酒壶嘴嘬了一口,眯眼感叹:“嚯,爽快!”
“吃得舒爽便好。”见他吃得差不多,李殊檀摸着袖口,温声说,“送餐是军师的意思,我却有个问题想问,算是私事。不知方不方便回答?”
“且问!不打不相识,吃了这顿饭,你就算是我们俩的小妹妹了,有什么不能答的!”张二拍完自己的胸脯,犹嫌不够,伸手过去,连着孙大的胸脯一起拍。
孙大也是好脾气,胸口被拍得梆梆作响,还跟着一起点头:“你问,你问。”
“先前听两位说,是从茅屋那片,一个小娘子口中听到我的,”李殊檀停顿一下,“她是谁?”
“对对对,是有这么回事,妹妹还记得啊,好记性!”酒劲上来,张二眼前晕晕乎乎,软绵绵地给李殊檀比了个拇指,有一说一,“是从茅屋那来的,一个小娘子,说话细声慢气的,还带打颤。大概……大概多高来着?”
他一拍边上的孙大,孙大也有点晕,抬手胡乱比划了个高度:“大概这么高。”
“对,大概这么高。说起来也是我们俩闲着,想逮着个小娘子聊聊,也给她解解闷,真要怎么样……也没那胆儿啊。”张二往自己脸上贴了块金,继续说,“结果你猜这么着,哎,说了两句,那小娘子就哭了,说是要我们来找你,你给人弹琴,有的是钱,也不在乎……”
说到这里,孙大猛地一拍张二,张二顿时清醒一点,把后半句断掉,挠挠头:“……总之就这么回事。”
他不说,李殊檀也明白后半句该接什么,磨了磨尖利的犬齿,低声问:“她叫什么,两位知道吗?”
张二回忆一会儿,不太确定:“……阿兰?听见外边有人这么叫她,或许是她的名儿吧。”
……果然如此。果真是郭兰。
李殊檀顿时觉得有点好笑。梦中她怀着国仇家恨,牙尖嘴利,被郭兰记恨上也算活该,重来一回李殊檀有心处处退避,宁可当缩头乌龟也不结仇,没想到依旧要被人暗害。
她闭了闭眼,睁眼时浮出点笑,再次给面前这两人各斟了一杯:“多谢。不提这个,喝酒吧。”
美人斟酒,张二喜滋滋地接了酒杯。几杯下肚,他眼前越来越花,天旋地转,坐都坐不稳:“这酒劲儿怎么这么大……人都晕了……”
身旁的孙大也晕晕乎乎,吞了嘴里还在嚼的油焖虾,舌头打结:“我也、也醉了,这虾怎么苦滋滋的……”
“虾当然是苦的。”李殊檀忽然幽幽开口,“若不是用了酱烧和烟熏的法子,鸡腿和熏肉也是苦的。”
张二让她吓得一哆嗦:“哎哟,妹妹怎么突、突然说话,酒都要给你、给你吓出来了……”
他打了个酒嗝,酒香和肉香在胃里翻了一遭,反上来却是浓重的腥臭。
李殊檀缓缓起身,避开那股味道,居高临下地看着已经软倒在地的两人:“因为我放了朱砂。挑的酒是烈酒。”
她的语气和之前截然不同,何止是不含羞带怯,简直是冰冷如刀。纤瘦的女孩一脚跨过餐盘,站到孙大面前,单手抓起男人的领子,另一只手迅猛地在他颈间划过。
在那个瞬间,孙大听见风声,张二看见的则是刀光。
一道血泉直直地喷出,孙大手脚抽搐,高大的身躯往后一倒,颈间的裂口齐齐地切断气管和血管,浓腥的血高高飙起,喷了张二满身满脸。
这一下何其干净利落,女孩持短匕的手极稳,杀人如同宰鸡。
张二浑身瘫软,□□里一阵温热的湿意。他想尖叫,舌头却被朱砂和山茄花的毒性毒麻了,一开口只有嘶哑的吐气声,混着浓重的酒气。
他这才想到上午有多惊险,这女孩隐忍不发,或许能被他和孙大钳制住,但一旦让她寻到机会,就是血溅当场。
张二怂了,哆哆嗦嗦地求饶,声音微弱而含混:“妹妹……不,不是妹妹,是祖宗,祖宗!我、我知道错了……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他抖着酸软的腿想往后缩,身子却不听使唤,手脚都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李殊檀伸手,揪起了他的衣领。
“令人死,曰杀;”她看着张二那张涕泪横流的脸,眼瞳冰冷,“令有罪之人死,曰诛。”
手起刀落。
李殊檀猛地把断了喉管的身体推出去,张二的身体撞在孙大身上,一个翻滚落地,保持着死前极尽惊恐的神情,鲜血喷涌而出。
李殊檀在衣袖上擦去血渍,收起从司墨那儿讨来后细心磨了大半个时辰的短匕,褪下套在最外边的那身旧衣,团了几下,捡了碎石裹在里边,直接从悬崖上抛下去。
南山有个小瀑布,正好在悬崖下成潭,再滔滔地向东。裹着碎石的衣衫掉进水里,连水花都没溅起多少,一路被急流冲走,本就不结实的经纬四分五裂,再看不出衣物的样子。
而留在李殊檀身上的,正是先前司墨取来的衣裳,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她瞥了眼地上的尸体,在袖中一摸,取出的正是两枚火石。
作者有话要说:山茄花就是曼陀罗,有麻醉的功效,被认为可以治疗慢惊,医师给阿檀开的药里就有这个,过量会导致中毒
中毒的临床主要表现为口、咽喉发干,吞咽困难,声音嘶哑、脉快、瞳孔散大、谵语幻觉、抽搐等,严重者进一步发生昏迷及呼吸、回圈衰竭而死亡。(←从百科复制过来的)
我不懂毒理,剧情需要强化了曼陀罗的毒性和麻醉效果,朱砂是慢性中毒,但是因为谐音需要也取用了。以及阿檀并不菜,放jjc里到赛季末怎么着也能打个十二段吧,反正是虚拟文学我说了算(胡乱思考.jpg)感谢在2020-04-2117:34:53~2020-04-2218:04: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沙澜之岸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土二七点、三好娘子2瓶;41535972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檀香
北营失火了。
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烧的已不可考,能确定的是失控时大概是戌时过半,时值十月,草木枯干,烧起来轰轰烈烈,幸好北边树木不多,又近水,这才把火扑灭。
消息传到西山时,李殊檀正在杀鸡。
她用的是从司墨那儿讨的短匕,上面沾的人血擦不尽,昨夜用过的餐具也不能砸碎处置,只能抓只倒霉的鸡来掩盖。
她故意割得毫无章法,鸡脖子上深深浅浅一串的血痕,痛得这只生命委实顽强的鸡拍着翅膀乱扑,连摔了三个碗和两只壶,最后往地上一躺,从托盘到地上全是淋漓的鸡血。
司墨回来就看见这场面,两眼一黑,话都说不利索:“……你你你在干什么?”
“杀鸡啊。”李殊檀眨眨眼,一脸茫然地回复。
“你……杀鸡用匕首杀?!”
李殊檀依旧一脸茫然:“不可以吗?”
司墨看着她手里卷了刃的短匕,重重地叹息。
借出去的匕首是没法救了,他只能救鸡,抓起还有一口气的鸡,干脆从李殊檀手里抽了短匕,利落地一刀切开鸡脖子放血:“那这个……这个碗啊,酒壶啊,怎么回事?”
“碗用来盛鸡血,加点盐,做成血豆腐也可以吃的。”李殊檀说,“酒壶里装的是酒。”
“盛鸡血要这么多碗?”
“不是啊,两个盛鸡血……够不够?剩下的一个放鸡肠,一个放鸡肠以外的内脏,一个……”
“行行行,停!”司墨赶紧打断李殊檀,皱着眉,“想得倒挺好……那酒壶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