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殊檀缓缓松手,近乎绝望:“阿兄是铁了心要他死吗?”
“醉骨是流传在宫闱内的秘药,死时如沉醉,且不走三司的流程,另准崔卿前往南诏,魂归故里,既不伤崔卿的颜面,也不伤博陵崔氏。”年轻的皇帝微笑,“昭临,你还有何不满?”
李殊檀当然答不出来,李齐慎转身,“新熬的药放得正好,当是适口的时候,崔卿请吧。”
看着他一步步往外走,即将迈出紫宸殿,李殊檀再也克制不住,一声怒喝:“……李齐慎!”
她不等他回头,声音拔尖,让人疑心这句话随着血泪一同出来,“我曾同你说过的,若你伤他,我们的兄妹情谊就到头了!”
“那你当日在长生殿,推那点心时,”时人称字不称名,这么咬牙切齿的一句当然是明晃晃的骂人,李齐慎却不恼,只半侧过身,让李殊檀看见个冷丽的侧影,“可想过与朕的兄妹情谊要到头?”
他也不等李殊檀的回答,兀自回头,径直出去。
殿门开合,再进来的就是几个内侍,领头的自然是常足,看看跌在地上面色煞白的李殊檀,再看看面色如常的崔云栖:“崔寺丞,您请吧。天威难测,还是认命为好。”
“等等!”李殊檀看着常足,“我还有话要和他说。”
“殿下请。”常足不敢和她正面杠,略一思索,带着内侍退到边上去了。
李殊檀转过头,想看崔云栖,又不敢,迟疑片刻,最终面对着他,低下头,视线定在他膝前,手却沿着案板摸过去:“……是我害你。都是我的错。”
“殿下。”崔云栖突然开口。
“……怎么?”
“如殿下所见,陛下是必取我的性命,还请殿下别以身犯险,同我死在一起不是什么好事。”
心思被人看破,李殊檀去摸碗的指尖一颤,收回搭在膝上,指节紧紧蜷起。她忍住眼泪:“郎君……”
崔云栖却没任何悲戚的神色,甚至还能风轻云淡地问别的问题:“殿下先前说,是真心喜欢我?”
作者有话要说:Q:拿反派剧本爽不爽(话筒塞嘴里)
长生:(吐出来)爽,甚至还想多来点
依旧是注意前后文。
☆、云珠
“……当然。”
“那殿下先前还说,此生不再见我?”
李殊檀心慌意乱,没听出调侃的意思,也没发觉崔云栖冷静得不正常,只吞咽一下,慌忙解释:“我只是……我只是不得已,前边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我猜不到你是什么意思,连自己想的都……”
“殿下别急,往后再慢慢想吧。”崔云栖适时打断李殊檀说得乱七八糟的话,抬眼看她,“我只问一句,殿下说喜欢我,说爱我,这回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李殊檀脱口而出,片刻后,才轻声继续,简直是失魂落魄,“一直是真的……只是太迟了,太迟了。”
“不迟。今生已定,我没有办法,想来殿下也没有办法。那若有来世,”崔云栖微笑,“殿下可愿意重来一回?”
李殊檀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已重来一回,万万没想到居然还能再听见这句话,梦中的崔云栖将玉佩放在她掌心,眼前的崔云栖端坐在她面前,说的话相差无几,都向她求一个来世。
只可惜她实在无能,一次到死才看出他的真心,另一次又因自己的百般纠结落到这个地步。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难言的心酸涌上来,李殊檀缓缓收拢手指,握住并不存在的那枚玉佩,生死之间终于无所顾忌,想说的话都能说出来,“要是能重来一回,我不做长公主,也不跟着我阿耶行军,最好……最好不要生在此世,我也不要姓李。”
这话有些逾越,倘若让多事的言官听见恐怕还要弹劾,但崔云栖没有阻止她的意思,安静地听下去,眼睛里温柔地倒映出女孩的身影。
“我宁可生在昭玄皇帝时,生在博陵,做采桑女,做牧马女,”李殊檀接着往下说,她甚至不求同崔云栖在一起,只想他平安地度过此生,她看着他,眼泪蓄在眼眶里,波光粼粼,“我采的桑叶养蚕吐丝,织出的绫罗穿在郎君身上,我驯的马佩上鞍鞯络头,送郎君前去长安城。”
“说是来世,怎么还有往前推的?”
“……要你管!”李殊檀本来正伤心着,被这么不解风情的一句话一打岔,怒起来反倒面上泛红,显得气色好了两分。她瞪大眼睛,“反正都是想想,我连想想都不行吗?”
“可以,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崔云栖忍住没摸摸她的头,或者捏她的脸,他垂下眼帘,声音低沉轻柔,“只是若你真采桑牧马,我触手可及,又何必来长安城呢。”
刚才的那点怒气霎时一干二净,李殊檀一时失语,楞楞地看着他。
崔云栖倒还能正常说话,温声提醒她:“殿下,差不多了。”
“……嗯。”
崔云栖朝她笑笑,捧起放在桌上的药碗,这碗很小,看起来更像个酒盏,他也就用宴上饮酒的方法,略略抬袖遮着,仰头一饮而尽。
不愧是流传在宫闱里的药,醉骨的药效发作得相当快,喝下去还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崔云栖就坐不稳了,上半身摇摇晃晃,全靠手撑着才没伏在案上。李殊檀赶紧扯开小几,顺势让他跌在自己怀里,跌落时刚好枕在腿上,像是沉醉后卧在美人膝头。
“……送我回南诏,就去我阿娘在的寨子。我答应过她今生埋骨在那里,”崔云栖浑身无力,干脆放弃撑起来,只仰头看向李殊檀,不知是生性如此,还是醉骨的药效影响,再开口时语气扬上去,有点儿当时还在叛军里的意思,“你害我到这个地步,你别想跑。”
“我不跑。我亲自送你回去。”李殊檀使劲吸了一口气,忍住不让眼泪滴下去,“可我又怕到时候见你阿娘,你阿娘恨我害死心爱的儿子,要推我下全是虫子的池子。”
“不会。生生死死自有天道,她从不怨任何人。”
“那就好。”李殊檀颤着嗓音,“我才不想让那么多虫子咬呢,那也死得太惨了。”
“不会的……哪儿有什么虫池啊,都是汉人的传奇瞎说。但是先前的话是真的,既然你亲口答应我了,那想跑也跑不掉……”药效上来得越来越多,崔云栖声音含混,借着最后的力气抬手,抹掉坠在她眼眶一圈的泪珠,最后一句话极轻而意味不明,“我们……还会再见的。”
“嗯。”李殊檀没听清,跟着前半句话点头,“我不跑,我等着你。”
崔云栖笑笑,缓缓闭上眼睛,睫毛末端微微颤着,最终归于平静。
醉骨的药效在此发挥到极致,层层红晕被激出来,从眼尾一直漫到脸颊,委顿的身体依旧柔韧,那张脸依旧漂亮,神色安然,好像真是大醉入梦,一梦不知千年。但他的呼吸越来越弱,不再能让胸口均匀平稳地起伏,反倒静默如同塑像。
李殊檀抚过他的胸口,最后在他唇上轻压一下,再直起腰身,看向守在边上的常足:“可以了吗?”
“……可。”常足被她看得浑身一凛,赶紧低头错开视线,“殿下请稍候,臣这就去通报陛下。”
李殊檀也不再看他,低头注视仍然躺在膝上的崔云栖。短短一瞬,先前那种悲戚和绝望一扫而空,她只是沉默,肃穆仿佛石刻。
常足则急匆匆出门,一路小跑到偏殿,向着李齐慎简短地描述完正殿里的事情,试探着问:“陛下,您看……接下来怎么处理?”
“先前不是说过吗?送昭临去南诏。记得先去信,通知云珠夫人,但不必以国礼,并非出使,只说是长公主出游,还请行个方便。”李齐慎说,“另,恐她一人出宫不方便,差人去帮忙。”
“是。”常足应声,又想起另一桩要紧事,“蓬莱殿那边,臣该怎么回复?”
“昭临与人吵到朕面前,与朕何干?”
常足一愣,懂了,规规矩矩地低头行礼:“陛下可还有吩咐?”
“着礼部准备婚仪,以长公主的规制,但别声张。至少得再有三个月吧。”李齐慎估算完,淡淡地瞟了常足一眼,“去。”
“是。”常足再度应声,原路退出去。
偏殿不用于议事,只在窗边摆了一套桌椅,李齐慎看着雨景,伸手探出窗外,不轻不重地抚去窗外蔷薇枝上的雨水,眼瞳里倒映着仍在下的雨,神色不明。
半晌,他折下主枝边上最粗、开得也最盛的那枝,回身和宫人说:“找个漂亮瓶子,送去蓬莱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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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在崔云栖的陪同下出游,李殊檀却无心游玩,从长安城到南诏,水路蜿蜿蜒蜒,她从头到尾没看过风景一眼,也没再笑过。而陪同她的人躺在薄棺里,以苗人的风俗,并不钉实棺盖,棺底则铺了特意寻来的花,密密匝匝仿佛花床。
苗寨倒是给足了面子,派了人来迎她,领头的是个苗装女人,身上发上银饰繁重,乍一眼仿佛枝头将落的繁花。这些银饰在汉人身上恐怕撑不起来,但在女人身上就恰到好处,衬着衣裙上蜡染的繁复纹样,还有那张秾丽的脸,显出一种有别于汉人风尚的妖异华美。
看衣着打扮,女人在苗寨里的地位应该不低,李殊檀迟疑片刻,谨慎地行礼:“昭临见过夫人。”
跟在她身边的译者刚想翻译,女人先微笑着回答,说出口的居然是漂亮的长安官话:“不必如此。以汉人的说法,我的名是云珠。你呢,就叫做昭临吗?”
李殊檀一惊,缓了缓,才慢慢地说:“不,昭临是汉人规矩里的封号。我名为李殊檀。”
“这样啊。汉人真是有些奇怪,明明有更好听的名字,却要用别的名字。”云珠夫人随口抱怨,面上仍然含着微笑,“在此之前,我已收到皇帝陛下的信笺,明白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李殊檀心里一痛,极轻地点头:“还望夫人行个方便。”
“我会的,不要因此拘谨。”云珠夫人也点头,示意跟她一同前来的苗人,“请这些远道而来的使者先去休息吧。”
在她身后的年轻男女纷纷应声,其中的男孩捧着巾帕,女孩捧着花盏,迎上刚刚下船的人,为他们引路,领着他们进入遍生草木的长路,两侧的长青的树枝叶扶疏,远处则是竹搭的高楼。
双方随行的人都撤下去,李殊檀怠惰得不愿开口,干脆低下头,指尖漫无目的地抚过薄棺上本该钉下长钉的孔洞。
“皇帝陛下的来信告诉我,躺在里边的是要同你成婚的人。”云珠夫人率先开口,“那么我想知道,你是自愿的吗?”
李殊檀愣了愣:“是的。我是自愿的。”
“我希望他没有欺骗、威胁、强迫你,是这样吗?”
这个问题让李殊檀有点不适,但云珠夫人是南诏六寨的首领,她只能再次点头,含混地问:“夫人为什么这么问?其中是有什么汉人不明白的风俗吗?”
“不。只是因为你很漂亮、有礼貌,名字也很好听,我相信会有很多人喜欢你。”云珠轻轻摇头,“我不愿我的孩子因他的贪婪而伤害你。”
作者有话要说:鹤羽:娘啊你哪边的啊QAQ
☆、蛊毒
李殊檀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惊云珠夫人和崔云栖的关系,还是该惊云珠夫人对儿子的评价,她傻愣愣地看着面前优雅端庄的女人,盯了很久才从云珠夫人脸上看出些许随着血脉传给崔云栖的影子,比如挺直的鼻梁,又比如薄红的嘴唇。
良久,李殊檀低下头,真心实意地向云珠夫人道歉:“……抱歉,夫人。我没能保护好他,我知道对父母而言,儿女遭受什么,或许比落在自己身上更痛。但请容我不知廉耻而无礼地说,也许……我的痛苦不亚于您。”
她吞咽一下,怀着几乎要落泪的痛苦,再竭力给李齐慎辩驳,简直是字字泣血,“也请您不要因此痛恨我的国家,痛恨其中无辜的人,我的兄长只是按照律法做出判断……是我的过错牵连了他。”
“我明白。我不会因此怪罪你,也不会怪罪皇帝陛下。”传来的信除了落着玉玺印的,还有崔云栖亲笔写的,云珠夫人当时就是草草一看,现在才懒得弄明白截然不同的口径到底哪个是对的。
她步履轻快地朝着那口薄棺走过去,问了更感兴趣的话题,“皇帝陛下在信中告诉我,那是你们汉人的毒药,叫做‘醉骨’,是吗?”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