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宋牧非也神情不自然起来。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谢蕴昭笑了笑。
“说到底……你们凭什么觉得我是个好人呢?”
“又凭什么觉得,我是个爱惜羽毛的人?”
说着,她倒提太阿剑,漫不经心地往宋牧非右手关键处狠狠一刺!
“——啊啊……”
手筋被断,宋牧非痛叫出声。
另两人呆在原地,不明所以。
“我瞧不惯你。不至于要你性命,但暂时废你半个作案工具。否则的话,我不就太不爽了?”她对宋牧非说,面上依旧噙一点微笑。
“至于你们……”
谢蕴昭丢去两粒丹药。
“百毒不扰丹。宋牧非不过是利用飞行器下了药,又和枯荣果藤蔓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才禁锢了你们的灵力。”她伸手勾了勾,“盛惠一千灵石,宋牧非替你们给过了,我就不再找你们要。”
两人对视一眼,果断抓起丹药塞入口中,道:“多谢谢师姐!谢师姐真是侠肝义胆……”
“说了我不是什么好人。以‘好人’自居是很麻烦的。坏人做一百件恶事,偶尔行善便能为人称赞。好人做一百件好事,偶尔自私一回就会被指称道德崩坏。”
谢蕴昭收了网。
“恩恩怨怨你们自己管去,别扯到我头上就行。”她重又一笑,仍是懒懒的,“只有好人才会主持正义……像我,只会拿了东西就走。”
她御剑离去的刹那,宋牧非也忍着痛、趁机夺路而逃。
剑光分于两边,转瞬化为空中一道遥遥之影。
道侣二人默不作声,只默默调息、恢复灵力。
片刻后,他们也架起法器,朝宋牧非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
逢月海湾。
山崖之上,众多神游境修士汇聚一堂。
其中两名湖蓝长袍、装扮风雅的男女面色不佳,只能假装没看到周围同道的怀疑眼神。
他们便是百音门的长老,也就是宋牧非的长辈。
“郑道友,那宋牧非是怎么一回事?”一名女修率先质问,“听上去,原来他刻意设计,想夺了我那徒儿和她道侣的性命?”
这是万兽门的长老,施素滢的师父。
另一名手执拂尘的中年道人也严肃地看着百音门二人。这是妙玄观梁乘桴的师父。
百音门长老不得不解释:“牧非常年在外行走,心思一时歪了,回去后我等必会严加管教。”
女修冷笑:“一时歪了?我看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嘲笑我们百年小派底子浅?在人家北斗和剑宗面前说这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中年道人则看向剑宗萧如镜:“萧道友,此番盛会是剑宗主持,你说该怎么办?”
萧如镜盘腿坐在悬崖边,一手拄着剑,头上布巾飘动不止。
他头也不回:“宋牧非设计在先,梁乘桴与施素滢二人可自行处置。若他侥幸不死,出来后当废去一个大境界修为,回百音门禁闭十年,以儆效尤。”
崖上一时默然。那宋牧非不过和光境中阶,废去一个大境界修为,便只剩不动境修为。不动境寿数只百载出头,而他今年已四十有余。禁闭十年,不光浪费寿元,更是磨灭心志。
也就是说……宋牧非便是不死,当萧如镜说出这话时,也就废了。
百音门二位长老都露出心痛之色,却只得应下。而另两派的长老虽仍遗憾不能直接处死宋牧非,但对这处置也还算满意。
得了应允,两派长老便开启通讯,将“可自行处置宋牧非”的消息传递给梁乘桴、施素滢。
秘境试炼期间,禁止与外界通讯。但若得到允许,外界可单方向里传递消息。
法阵关键掌握在剑宗、北斗手里,也不怕有人作弊。
传讯完毕,妙玄观、万兽门的长老又露出外交必备的客套笑容,去跟北斗那几位称赞:“谢道友不愧是北斗真传,行事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刚才水月秘境中,梁、施二人认为谢蕴昭应该“替天行道”杀了宋牧非。但在外面这群修士眼中,若谢蕴昭真出手杀了宋牧非,他们才会感到不满。
哪怕是宋牧非害人在先。
原因很简单:修仙界中,为了争抢资源而大打出手是常事。即便有仙道盟约束,但个中规矩也只限于“不得和邪魔外道勾结、不得伤害无辜凡人”等。
除了争抢资源,寻仇私斗也是常事。
除了当事人,谁清楚其中恩恩怨怨?谁分得清责任在谁、谁该死谁不该死?
你瞧他是为了抢东西而杀人,但说不定上一回他被对方抢了还险些死无葬生之地,今次是来复仇的。谁又比谁更高洁?
还有人因同伴死于敌人之手,就去寻仇,后面再被仇人的亲友寻仇……一环套一环,最后成了笔糊涂账,谁也说不清。
曾经有修士遇见他人残杀旁人,含怒出手杀人,事后才知道杀人者的女儿被那一伙人奸杀,才发誓要百倍偿还于凶手。
说是“替天行道”,但谁都不是真正的“天”;没有天眼,不知道究竟谁是谁非。
故而,慢慢地,修仙界便形成默认:不轻易出手干涉他人恩怨,尤其不能轻易为义愤而杀人。
这便是所谓“修仙者不轻易沾染因果”的来历。
这次宋牧非犯事,前提也是因为水月秘境试炼事先就声明,不可以恶意陷害他人。
他并非因为不择手段而被处罚,而是因为挑战了仙道盟的权威,才被重惩。
妙玄观等几位修士将谢蕴昭夸赞一通。
“谢道友真是深得‘不沾因果’其中三味……”
卫枕流坐在藤椅上,一一听了
他手里还有一盏茶,不时便悠悠地推着茶叶。
等众人夸赞完了,他才啜一口清茶,含笑说道:“你们想太多了。”
一句下去,山顶又是一片哑然。
卫枕流很和气地说:“我师妹废宋牧非一只手,是因为她看不惯他小人行径。她不杀宋牧非,是因为她也不大看得惯贵派弟子。若是她看那两人很顺眼,想必顺手也就杀了宋牧非,又不是什么麻烦的事。”
气氛还是沉默。
甚至有一丝丝尴尬。
有人勉强笑道:“卫道友说笑。”
心里想:这卫枕流怎么透着股邪气。
此时又听那右眼古怪的执雨开口:“原来如此。我还道是谢师妹心慈手软,好叫我感叹了一番她性子好欺。原来是随心所欲,这便很好。”
赞许之意十足十。
其他人:……
这执雨怎么听着更邪气?!
又看那位一直埋头看书的荀自在换了本书,趁机仰了仰脖子,用飘忽的声音说:“好烦啊,一剑杀了不就好,那么多说话的时间,都可以多看几页书了。唉,你们这么不珍惜看书的时间,为何不借来给我?”
其他人:……
破案了。
北斗仙宗的人都是一群神经病。
个鬼的仙道领袖!
还是剑宗靠谱……
“哈哈哈哈哈——!”
悬崖边,剑宗大师兄爆发出一阵狂笑。
吓了其他人一跳。
“从心所欲不逾矩,这岂止是为人之道?更是剑修之道!”他站起身,劈剑指向不远处的卫枕流,“卫枕流,且与我一战!”
卫枕流眼睛一眯,眸中冷色一闪。
他还记恨萧如镜抢师妹呢。
他盖上茶碗盖,磕出一声脆响。
“我不和蠢货斗法。”
片刻后。
山崖上爆发出冲天剑气,白日里也熠熠耀目。
……
水月秘境中,忽地下起了雨。
旧籍记载,水月秘境天气多变,上一刻还是晴空万里,下一刻便可能电闪雷鸣。
此言不假。
谢蕴昭落在一处石窟中。
此处是荒漠,石窟由巨石风化形成,四处可见孔洞。她站在石柱边,望见天地被雨丝相连,浓云翻涌着墨黑;层层阴云里,似有什么动物的身形若隐若现。
水月秘境传自上古,虽然被开发千年,但其中仍有神秘之处。
尤其在夜晚。
谢蕴昭决定今夜暂且在此处休息,打坐调息。
这是第一天,后面还有六天,需要分配好精力。
从距离来看,这座石窟距离她出发的河谷大约有五百里,占全程约四分之一。远处的擎天山被雾和夜色遮蔽,影影绰绰如一面不可翻越的屏障,又像沉默万年的巨兽缓缓吐息。
她找了个隐蔽处,布置好阵法。
尚未布置完成时,松软的沙地里钻出一条蜈蚣。
这只是普通的蜈蚣,略有毒性。
随处可见,不需在意。
谢蕴昭却盯了一眼那小小的毒虫。
她的灵兽袋中,也有一双眼睛悄悄出现,盯着蜈蚣。
谢蕴昭忽然蹲下来,并掏出了灵兽蛋。
硕大的、完满的、灰白色的蛋,被她双手捧着,凑近了那小蜈蚣。
蛋壳紧闭,一动不动。
谢蕴昭等了一会儿,动手将还贴在蛋壳上的孵化符撕了,随手烧掉。
“好饿啊,想吃东西。”她唉声叹气,“既然孵不出来,不如煮来吃了。这么大一个蛋,应该味道不错吧?说不定还是双黄蛋。”
——蛋的大小和味道有必然联系吗?!
假如灵兽蛋也能说话,它也许会发出这样一句振聋发聩的呐喊。
但它不能。
它只是一个安安静静的蛋而已。
谢蕴昭也没将它收起来,而是顺手放在一边。刚好,离那蜈蚣不远。
她闭目打坐,吐纳灵气,进入了修炼状态。
越来越暗的天色里……
一只蜈蚣远去了。
新一只蜈蚣钻了出来。
还钻出了尾巴泛紫的蝎子。
窸窸窣窣的声音里,荒漠中的毒虫悄悄冒出了头,围着谢蕴昭转悠。
也距离那颗安安静静的灵兽蛋很近。
越来越近。
一道细微的缝隙,出现在了灰白的蛋壳上。
一双眼睛盯着沙地里的虫子,放出了精光。
一点半透明的、银色中泛着点点五彩细光的奇怪液体,被拉成长长的一道线,从缝隙中探了出来。
那道银色丝线悄悄接近了一只毒蝎子,而猎物完全不曾察觉。
滋——
这并不是实际的声音,事实上四周仍然十分安静。
然而那道银色细线扎入毒蝎头部的动作,却会让人联想到什么细微却致命的声响。
当一条生命逝去时,总归要有些声响。
哪怕只是一只毒蝎。
那只毒蝎僵直了很短的一个瞬间。
就成了一个血肉全无的空壳。
接着是蜘蛛。
蜈蚣。
又一只毒蝎。
“银线”起初还有些警惕,每吃一只,就会缩回去,等确认身边的女修毫无动静,它再探出来。
但随着时间的延长,它越来越放松,到最后干脆直接吃了一只又一只。
简直像饿死鬼碰到能敞开吃的席面,吃得停不下嘴。
它吃得太兴奋,没注意背后的女修睁眼片刻,还笑了笑。
咚。
这一次,这是一个实际的响声。
“银线”在捕捉一只紫色镶黑色环状纹蜘蛛的时候,无往不利的它竟然被蜘蛛的外壳阻挡了一下。
它也像有些惊奇,缩回几寸,绕着蜘蛛,仿佛在打量。
这蜘蛛比平常的蜘蛛大了整整两圈,身体却很扁平,仿佛用纸叠了几叠做的。
蜘蛛显得有些不安,口器中含着一点泛绿的丝线,却犹豫着不知道吐还是不吐。
但即便是这样消极的防御姿态,也惹怒了“银线”。它晃了晃,抬高几分,忽然一个猛扎子冲下去,将蜘蛛拦腰斩成了两截!
远处,有人“唔”了一声,退回几步。
谢蕴昭抬头朝那边看了一眼,手掌一翻。
雨中一点亮光飞来,原来是隐匿在夜色和风雨中的太阿剑。它飞来谢蕴昭身侧,再度没于半空。
“银线”抬起来,左右晃了晃,然后像是意识到自己暴露了,忽地一动不动。
跟吓傻了似地。
然后一点一点,慢慢地缩回到了灵兽蛋中。
灵兽蛋重新变成了一个安安静静、一动不动、若无其事的好蛋。
并且被一只手抓了起来,还掂了掂重量。
“养肥了,可以宰了吃了。”
灵兽蛋微微一抖,蛋壳上再度冒出一道细细的缝隙,然后……
“嗝。”
……打了个嗝。
灵兽蛋沉默着。
那椭圆形的背影,散发着一股格外的忧愁。
……
隔了夜色和风雨的另一边。
有沙丘。
沙丘中有隐藏的洞穴。
有人屈膝坐在洞穴中,身侧点着一盏香炉和一盏灯火,手里托了一只蜘蛛。
火光映亮了他的八字眉。
在这极有特色的八字眉下面,则是一双美丽得让人惊诧的眼睛。
这双眼眸含情带愁,好似江上寒月、雾里柔花,极是美丽,也极是凄清。
这样一双眼睛如果长在曼妙女子脸上,便是如何平凡的面孔也会增添不少光彩。
可是,这双眼睛偏偏长在了一个八字眉毛的男人身上。
他当然说不上丑。
但这眉毛和眼睛令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浸泡在一股愁苦里,仿佛一年年地从凄风苦雨里来,又一天天地往凄风苦雨里去。
他用一根手指摸了摸蜘蛛的脊背,没精打采地说:“唉,是个硬茬子,捡不了漏了。可怜我还牺牲了一只子蛛。”
他身着墨绿短袍,腰侧挂着鸟兽纹玉佩——万兽门的标志。
在他背后,有一具一动也不动的尸体。
这尸体已然流干了血液,成了干尸,但那张布满惊恐的脸上,依稀还能找到宋牧非的影子。
“也算帮施师妹报仇了。”他收起母蛛,用那含情带愁的妙目最后看了一眼对面。
风雨如晦,天地不明。但他想象着自己的目光穿透风雨,能落在对面的女修身上。
“那只蛋有些意思……嗯,人也有些意思。北斗的修士都这般厉害?”他自言自语,“这一趟秘境试炼,还真不算白来。”
“不过……那朵‘落土生花’,我也不会拱手相让。”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