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正是夕晖最辉煌的时刻,西边投来的光彻底将他笼罩着,将他乌黑的长发、半透明的翠玉小冠、雪白嵌金丝的法袍,全都抹上了橙红的光晕。好似灿烂无匹,又仿佛带着一点凄艳。
至少他面上的神情是绝说不上灿烂的。
他面容本就极为白皙,现在更是雪一样白,连夕晖都无法让他沾染上丝毫暖意;他抬眼看着天空,眼中极深的幽黑像被阳光蒸发,氤氲成一团迷茫的雾气。
咔哒。
有人踩断了一根细小的树枝。
是故意发出的声音——或者只是一个心神不宁的讯号。
微弱的声音,却让他猛地望过来。只是一个动作的变化,他眼里的迷茫就全然凝聚起来,成了一点惊喜的光。
却又即刻变成了犹疑和无奈。
他站起身。
“师妹。”
低低的声音,带着一点习惯性的笑意,还有一丝小心的试探。
谢蕴昭走到他面前。只是普通的距离缩短,他的眼睛却更亮了些。
“我还没有原谅你。”
这句话让他面上的笑意僵住了。
“除非,”她偏开目光,“你给我一个原谅你的理由。”
师兄像是听不懂一样,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半晌,他才微微俯身,目光错也不错地盯着她。
“在这之前,”他停了停,才继续说,“我能先抱一下我的师妹吗?”
谢蕴昭回视他:“不能。”
他们对视片刻。
他用力把她抱进怀里,继而抓着她亲了下来。
夕阳一点点地沉去海的另一边。
“噶……”
“欧呜……”
一鸭一狗,大气不敢出,纷纷捂住了自己的嘴。
树木微微摇动。再过一两个月,树上会开满雪白的花。
地面被拉长的影子靠在一起,鼻尖挨得极近。
“……卫枕流,你死了。”
“师妹不理我,我就死了。师妹理一理我,我就又活过来了。”
“说好话是没用的。”
“哪里是好话?句句肺腑之言。”
“你还打不打算给我一个原谅你的理由了?”
“师妹……”
他含笑的、低低的、温润如初的声音,叹息着,透出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
卫枕流将头靠在她肩上,闭上眼。
“我向你保证……天一珠的事和他无关。他不会伤害你,或者你关心的任何人——无辜之人。”他轻声道,“至于其他的事……等我们成亲后我再告诉你,好不好?师妹,你答应过我的。”
过了好一会儿,谢蕴昭才叹了口气。
她说:“如果你给我做樱桃酥酪的话,我就不追究了。”
他闭目低笑:“今年的樱桃还未结果。”
“那就先欠着。”
“每日可有利息?”
“当然有,你看着办。”
“我把自己赔给师妹。”
“噫,肉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某日,微梦洞府。
燕芳菲支起炼丹炉,用扇子扇着火。
每扇几下,她就叹口气。
“唉。”
“唉。”
“唉。”
冯延康路过了好几遍,也听了好几遍叹息。
终于,他忍不住问:“燕师妹,你在叹什么气?”
一米五的洞明峰主幽幽看来,眼睛中泛着诡异的亮光。
“原来真的不是阳伪啊……”
冯延康:???
“我从来就不是——!!!”
“没说你。”洞明峰主冷漠扭头,自言自语,“当年不是,现在也是了,老人家。”
冯延康:???!!!
下一期的《北斗八卦志》刊登了一个豆腐块,配图是一个修士灌酒的剪影。
题目:《某知名修士深夜买醉为哪般?高唱“我不是真的不行”原因何在?》
陈楚楚翻到这一版的时候,谢蕴昭正好路过,瞥了一眼。
“这个配图有点像我师父哦。”
“这么一说,好像是的呢。”
第73章劝导
“……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但是我没有国也没有家呀。”
他的声音顿了顿。阳光从青黑的瓦片上滑落而下,落在他的头发和脸颊上;微微发黄的额发有点像初秋的麦草,覆盖在他俊秀却总有一丝懒怠的眉眼上。
“你有师门……”他的声音又停了一下,“还有你谢师叔他们。”
她端正地想了一会儿,十足十是个认真好学的好学生。
“谢师叔他们当然是很好的……但是,师门就是家吗?”
她的眼睛里是纯然的、毫无恶意的好奇。
他好似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又停了一会儿。最后他移开目光。
“不是,师门和书上的‘家’并不是一回事。你可以在这里做上批注。”荀自在指了指书上那一行字,语气平直顺畅,似乎刚才的多次停滞只是假象。
佘小川写了几个字,又犹犹豫豫地抬头:“修士没有家,只有师门,对不对?”
“不错。”
这个在凡世之人听来会略显冷漠的回答,并没有引起她太多的惊讶。求道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这对修士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道理。
她只是觉得好奇:“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读这些书,荀师叔?这是凡人的典籍吧。”
荀自在看了她片刻,伸手拿过那一卷薄薄的书册。他将书翻到首页,指着作者的名字,淡淡道:“这个人活了七十二岁。在他人生的头七十一年,他都只是一介凡人,但在最后一年里他一朝悟道,七日内便登上第八境太虚之境,几乎就要证道飞升。”
“太虚境?传说中的第八境?听说整个修仙界里,太虚境的大修士不超过一只手的数。”佘小川惊叹一声,连忙仔细地端详那普普通通的名字,似乎能从中看出当年一介凡人七日悟道的惊天过程。
她看了半天,什么都没看见,只能遗憾地叹了口气,才想起来问:“可荀师叔,这样传奇又这样厉害的大修士,怎么从来没听人提过呢?”
荀自在说:“他在步入太虚境巅峰后,便身合天道,消亡在天地间。一身骨肉灵力,俱化春风细雨,滋润每一寸土地。在他之前,民生艰难、作物贫瘠;在他之后,粮畜丰裕,民众再无饥寒之忧。”
他提起笔,在书册上写下一行字:朝闻道,夕死可矣。
“这是那位能够七日得道的根源,也是他得道后便化身清风的缘由。为万民生,为万民死,以血肉之躯开万世太平,依我之见……这一位当得古往今来第一人。”
“嗯……”
佘小川努力地思考了一下,心中也觉敬佩。她望着青年平和懒怠的神情,心中一动,又抬头朝山上看去。高处楼阁上悬挂的牌匾,所提“立命堂”三字落在她眼中。
她有了几丝明悟,兴奋地脱口道:“我懂了,这就是‘为生民立命’,是不是,荀师叔?”
“……是。”
青年好像从某种沉凝的思绪中被唤回。他仍握着狼毫笔,笔尖凝固的墨汁轻轻一颤,最后被搁置回浅浅的砚台前。
“荀师叔原来是以那一位为榜样?真是了不起!”
他看向她。小小的少女有稚嫩的脸,连眼中的敬佩和兴奋都同样稚嫩。他心中忽然闪过一丝疑问:十几年的时间,究竟是长还是短?若说短,为何日日夜夜都难熬;若说长……眼前的这一幕,为何又能轻易与多年前的一幕重叠起来?
荀自在轻轻吁了口气,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说:“我么?不曾有何了不起。我远没有资格去追随那一位的脚步。莫要辱没了圣贤声明。”纵然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
佘小川看不明白他的情绪。她纠结了一会儿,决定放下这件事。人类实在太复杂了,一下子要搞懂真是不可能的任务,还是慢慢来吧。
知道谁对她好,谁对她坏,这不就行了?这是属于佘小川的小狡猾,也是她能自得其乐的诀窍。
她拿着笔,又往书上添了几笔新批注,说:“我懂了,因为这一位孔子前辈十分了不起,所以我要好好学习他的言论思想,虽然我没有国也没有家……”
“并非如此。”
“唔?”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小川,你要看见书本背后的信息。我问你,为何他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啊,这个……”小妖修觉得用自己的脑袋思考人类的复杂事务,这任务实在太困难,但她为了不辜负荀师叔悉心教导的美意,还是艰难地转动着自己的脑筋。她苦思冥想,才回答:“因为……分配不均要比物资稀少更严重,大家不安分比贫穷更严重?”
荀自在盯了她一会儿,把她盯得心虚。
“我我,我也知道自己说得不太对……”佘小川气弱。
他却没有要责备她的意思,甚至语气也不曾更重。他只是忽然提起另一件事:“我曾对你说过,来跟我读书,你能找到一些问题的答案……为何北斗仙宗身为名门大派,明明规定了要相互友爱,却还有欺凌弱小之事;为何口中说‘有道无类’,却还有人仅仅因为你的妖族出身就对你处处看不惯。”
佘小川不觉听住了,跟着问:“是啊,为什么?”
“因为天道不公。”
“哦……啊?”
“凡人生来有贫富贵贱,修士天生灵根注定。人人都想腰缠万贯,人人都想大道争先,但富贵就那么多,灵石、丹药、法器,还有师长的垂青也只有那么多……人人都想,却不是人人能得到。”荀自在淡淡反问,“不争,怎么办?”
佘小川愣了一会儿,似懂非懂:“为什么要争……人人拿一点,平均分了不就好?”
“那就不是人的本性了。比方说你,你现在可以随时去找你谢师叔请教,来我这里读书,每个月的灵石有一百枚。现在要你每月分五十灵石给别人,每个月只许去请教谢师叔一次,其余时间要让给其他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她憋了半天,沮丧地垂下头,“我不愿意。”
“有了一,就想要十;有了十,就想要百。那位当年深身化春风细雨,让人人得以饱腹,然而人心满足了否?也不曾满足。人心不足,便会生出欲望;看见他人比自己过得更好,便容易产生不满,最后引发争斗。这都是人之常情。”
“北斗仙宗也不能例外?”
“北斗仙宗也不能例外。甚至我们在助长这样的争斗……更加看重灵根好、心性好的弟子,将大量的资源和心血都花费在真传弟子身上,而放任外门、杂役弟子争夺有限的机会。”
“为什么啊?北斗有好多厉害的修士,为什么不能更重视外门?”
“因为宗门需要延续。如果我们要延续,就需要最优秀的人才,来作为宗门的新鲜血液。别人全力栽培顶尖的弟子,我们却不这样做,那怎么抢得赢别人?就是已经有的精英弟子,也会因为资源不足而渐渐落在别人身后。换了你,你愿意么?”
“……不愿意。”她沮丧地发现,自己再次给出了和想象中不一样的回答,“所以,一切都只能这样?没有更好的方法?”
“你只能选择让某个人更好,但也许恰恰会让另一个人过得更坏。”
佘小川低着头,闷了半天。
好一会儿,她才低声道:“荀师叔这样说,我好像都没办法再去生阿藤的气了,可是我明明发誓绝对不原谅她。你说争斗和欺压都是正常的……那我是天灵根,我与谢师叔、荀师叔交好,所以阿藤想让我去死、让我把位置挪出来给她,就也是很正常的……讨厌。我讨厌这么想。”
“我不要,我就是讨厌阿藤陷害我,我不要原谅她,我不要因为我比她强所以就要原谅她的恶毒。我不要。”
她以为自己一定会被荀师叔训斥,因为她说出的话很自私,简直像在说“我好就行了,管别人干什么”——可她自己孤单无助时,不也有谢师叔他们来帮她?
然而迎接她的只有沉默。当她等了又等,实在等不及了,稍稍抬起眼去偷看荀师叔的神情……
清风吹动树影,在他的脸上摇曳。他的沉默是一种格外温柔的沉默,找不到任何失望、苛责——甚至连“期许”都没有,因为期许本身也是一种压力。
他的沉默里没有任何额外的东西,就只是单纯的、带着一点轻松的笑意的沉默。
“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世界是这样一回事,你知道便好……你完全不必因此改变自己。不需要将他人的过错或不满当成你自己的过错,也不需要……不需要为了别人的心意而勉强自己。”
佘小川觉得困惑。不知道怎么地,她觉得自己不该得到这一样一个……有些不负责的答案。没有任何来由,但她就是觉得会题写“立命堂”、会敬仰“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荀师叔,应该更……
更如何?更高大,更伟岸,更意气风发,更以天下之忧为己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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