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打算三个月后再前往平京。
当年家中出事,她抱着只言片语的线索和猜测,曾想往平京查明真相。但世事教她做人,让她知道没有修为和背景的人,在这世道上什么都不是。
她到了北斗,修了仙,才知道平京谢家有个谢九郎,神游修为,实力高绝,短时间内她都难以望其项背。
更重要的事,师门有“入岛三年不得出岛”的规矩,她也就顺势安心修炼。只在偶尔的梦境里想起过去,想起她也有许多黑暗沉郁的情绪和计划。
现在是第四年。
没有规矩了。
她是和光圆满,很快将突破无我。
按理来说,区区三个月,届时她与同门师长一起前往平京,自然安全无虞。
但……九千公子也说了,洛园花会是盛会。天下有名的修士都会前往,可想而知,那座城市的居民必然会做好万全准备。
高度警戒的谢家,能探得什么?
何况那不仅仅是关系她一人。荀师兄,小川,那些因为天一珠而死去的弟子……
师兄没有告诉她的事,她答应等他准备好再说。
但她什么时候是只会依赖别人的人?
“嘎嘎……”你怎么了……
达达担心地看着她。
谢蕴昭抱起达达,轻轻揉了揉鸭子的头。
“达达,你可知何为道心阴影?”
“噶?”
“所谓道心阴影,就是想去做、能去做,却没有做。一旦生出阴影,修为就会陷入困境。”她自言自语,“如果真要等上三个月,这三个月里我的修为恐怕不光是不能寸进,说不定还反而会后退。”
“噶?嘎嘎?”那么严重?那怎么办?
“这便是不得不做的理由了。”
谢蕴昭对懵懵懂懂的达达一笑,进屋研墨,抬头写上“师兄”,就一口气写了长长的信。
——欧呜!欧呜!
阿拉斯减撒欢回来了,这证明老头子也回来了。
“阿昭?达达?”
老头子遛狗回来,就惊闻徒弟要出远门的消息。他搔搔头,也没觉得哪里不好。仙门弟子总要出门游历;平京是人世第一城,是所有人必不可少的一站。
“也好,你提前去看看还能增广见闻。我就说你早该出门了,都是卫枕流绊着你,哼哼。”
冯延康进屋翻找一番,最后也拿了封信出来,交给他徒弟。
“阿昭,我有个故人在平京做事。我和他多年不见,你正好顺路帮我将这封信交给他。”
谢蕴昭接来看了看,发现信封上什么也没写。
“师门在平京开了一家‘沉香阁’,你说找郭衍就行。”
谢蕴昭收好信,问:“还有吗?”
“嗯,带上阿拉斯减和达达。虽然没签契约,但它们都认你,是你的灵兽,你的游历也是它们的游历。”
谢蕴昭有些迟疑:“可师父,你天天带着阿拉斯减,不会觉得不舍吗……”
“我寂寞什么?”老头子瞪她,“你们三个麻烦精出门我高兴得很,终于有时间出门了!要不是为了你们三个,谁乐意天天蹲在岛上?我游山玩水走南闯北,不晓得多快活!才三个月,我还嫌短呢!”
“师父……”
“好了,多大个女郎,还像个小孩子。”师父挥挥手,赶苍蝇似地,“卫枕流回来后我跟他说一声就行。你要是有信,我帮你寄给他,也不叫他担心。”
老头子说得干脆,行动却磨叽。他想了又想,又跑去翻了一大堆法器、符咒、丹药出来,不管有用没用,一气往谢蕴昭乾坤袋里塞。
“这是紧急联络符,只需要很少的灵力就能启动。遇到危险时启动,附近的北斗修士都会收到讯号,赶来助你。一定收好了,该用就用,别逞强,听见了吗?”
“知道了师父。”
还有凡人的金银铜钱、换洗衣物、饰品和伪装材料,理由是“有备无患”。
忙活了半天,老头子才看着外面西沉的斜阳,愣住了。
“……怎么这么晚了?好,阿昭,明天再走。”
谢蕴昭忍俊不禁:“师父,您就是舍不得我吧。”
“瞎说。”老头子咳了一声,“我是舍不得阿拉斯减和达达!好了,我去做晚饭,你吃什么?”
“师父做什么我都喜欢吃!”
“就你嘴甜,鬼都能给你哄去!”
第76章望平京
第二天谢蕴昭也没走成,因为燕芳菲来检查她的炼丹成果了。
得知她要提前出发,这位洞明峰主也并未过多惊讶,还让她顺便从平京带点药材和最新的医书回来,说凡人的医术也十分可敬。
此外,燕师叔还又给她塞了一大堆丹药。其中有一味叫“厚积薄发丹”。
“‘厚积薄发丹’介于灵丹和宝丹之间。它能即刻将修士的修为提高一个小境界,但爆发过后,服用者的灵力会暂时被封印一段时间,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
谢蕴昭:“听上去好像蜥蜴断尾求生。根据我看话本的经验,这种越是强调‘万不得已不要用’的丹药越是会用上,所以说不定我真的会遇上莫大危险乃至丢了小命……”
师父一巴掌拍上她的脑袋,暴力强制她闭嘴。
既然有时间,谢蕴昭干脆给好友们各自发了信息,于是又收到友情慰藉的礼物若干。楚楚最近被关在天玑峰日夜苦练弹琴,大约弹出魔障了,订制了一只特别的口哨送给谢蕴昭,说是“挽救五音不全人士”的娱乐器材。
口哨小巧玲珑,银白拉丝表面。谢蕴昭把口哨挂在颈间,当个装饰。
“这叫‘纠音器’,只要含在嘴里,就能吹出你想吹的任何乐曲……阿昭以后吹小调记得用这个,不要再荼毒旁人的耳朵了。”
谢蕴昭很不服气:“我走调的小调也别有风味!”
陈楚楚撇嘴:“你就吹吧。对了,去平京的话帮我带点最新的首饰好不好?”
“哼哼,一个走调的人没有资格帮你买首饰。”
“阿昭——人家错了嘛……”
“你变脸变得这么快,跟谁学的?”
“跟你。”
“你首饰没了。”
“呜呜……”
直到第三天,谢蕴昭才带着塞满丹药、法器、灵食、八卦的乾坤袋,将一狗一鸭塞进灵兽袋里,和师门报备一声,总算能够出发。
辰极岛位于东海,却又不完全在东海。这里实际是一处洞天福地,类似水月秘境,但比水月秘境更加古老,蕴含的灵气也更浓厚。护山大阵守护着辰极岛,只有名字登记在玉碟上的本门弟子,以及持有特别信物的修士,才能进出岛屿。
出了辰极岛,往西飞过东海,就到了瀛州。
谢蕴昭先去了一趟东海镇,看望方大夫、徐娘子等人。时隔四年,方大夫依旧红光满面,时常背着药箱为左邻右舍问诊。东海镇富裕,他们生活无忧,收费不贵,医术高明,很得四下敬重。
见了谢蕴昭,他和方夫人都十分高兴。这高兴既是因为四年前的善缘,也是为了谢蕴昭的修士身份。能结识一个传说中的仙长,方大夫一家都觉得与有荣焉,出门聚会都有了可供吹嘘的谈资。
不过他们本来以为谢蕴昭是谢小郎,半年前才知道谢小郎是谢氏女郎,还是远离凡尘的修士,当时还吓了一跳。
夫妇两人请谢蕴昭进去坐,还夸她又精神了。
见他们身体康健,谢蕴昭也有些欣慰。
“方小郎呢?进学去了么?”
“是啊,去的是官学呢……”
正说到方小郎,门外传来几声争吵。随后一阵“咚咚”足音响起,八岁的方小郎就挎着包闷头冲了进来,直直扑到方夫人怀里,就委屈地哭起来。
“哎呀,这是怎么了?”
两位老人一时着急,围着哄了几句,才发现自己把客人忘了。方小郎也才看见堂中有人;他小小年纪,却也知道不好意思,便往方夫人背后缩了缩,又探头把谢蕴昭看着。
“小郎,不认识了?这是谢仙长,快给仙长问好。”
方小郎已经长成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脸上还挂着泪呢,却有模有样地给谢蕴昭行了一礼,乖乖说:“阿姊好。”
“你这孩子,叫‘仙长’……”
“就叫‘阿姊’吧,我只是个小修士,不算什么‘仙长’。”谢蕴昭摸了摸小孩儿的头,想了一下,从乾坤袋里翻出一个玉符给他,“戴着这个能避邪,如果再遇到白莲会作妖,也能防御一二。”
她一说白莲会,方家二老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四年前方小郎险些被白莲会妖人掳走,那事实在令他们心有余悸。
“这怎么好意思,这恩还没报,又拿谢仙长东西……”方大夫心中却还是过意不去。
谢蕴昭笑道:“我也还想请教您呢。我师门中长辈想让我带些最新的医书回去,可我对医术一窍不通,也不知道该买些什么。方大夫医术高明,能否请您指点一二?”
“这事不难。”方大夫一口应下,道一声“失陪”,就立即去书房挥毫写下长长书单。
他足足写满了整整两页信纸,晾干了墨,才拿给谢蕴昭。
“正好,不久前我与中州那边来的老友有过交流,这份清单应当很齐全。”方大夫说。
方夫人暗中拍了他一下,嗔道:“你呀,怎么拿张清单就出来了?正该我们备好医书才是。”、
方大夫恍然大悟,连声道:“正是,正是!”
谢蕴昭赶紧道:“不必了,我正好要去平京,届时一并购入即可。”
这个世界已经普及了纸张和活字印刷术,但书本的价值还是较高。谢蕴昭身上的灵石能在凡世换取金银,算来她已经是个腰缠万贯的大富豪,就不忍心叫方大夫一家破费。
眼看二老还要分辩,谢蕴昭立即将话题重心转向方小郎:“小郎方才遇见什么事了,怎么这样委屈?”
方小郎看看祖父母,见他们也关心地看着自己,不由又揉了几滴眼泪,沮丧地说:“先生说我没有灵根,可李小四却有,还有陈阿添……听说今后他们要去首府进学,还有好厉害的先生会亲自教他们……刚刚李小四嘲笑我是低等的凡人,他有什么了不起?明明没有我念书用功,呜呜呜……”
“灵根?那不是……”
二老瞠目,不由看向谢蕴昭。
谢蕴昭心中微微震动,迅速思量起背后含义。按理说,方小郎去的是官学,念的是圣人经典,今后该走举荐为官的路……可他刚刚却说,先生让他们测了灵根?
“小郎,你们每个人都测了灵根?如何测的?”
“是带着刀、穿灰色衣衫的人……先生说他们是东海县衙役。”
“先生还说了什么?”
方小郎努力想了想,回答:“说……说灵根是很重要的东西,还说我们之中有人灵根很不错,能去平京里的书院进学,县令都夸奖灵根好的人。”
“县令……东海县的县令,我记得是谢朗。”谢蕴昭沉吟不语。
方大夫插话道:“听说县令老爷任期期满,不日就要回平京就职了。”
“哦……”
方夫人忽然想起什么,“呀”了一声,扯扯方大夫衣袖,说:“你之前和老吴闲聊时,他是不是说平京近来戒严,不许外来修士入内?那谢仙长现在去平京,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戒严?”谢蕴昭心神一动。师门许多人去过平京,从未提起平京有戒严一事,看来真是最近才有。
又是戒严,又是官方名义搜集凡世有灵根的孩童……师父曾说,近年来世家子出身的修士越来越多。但世家看重血缘,怎么会培养陌生修士出来?
平京里究竟在谋划些什么?
她的沉默让方家二老有些担忧。方大夫小心问:“谢仙长,这其中……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谢蕴昭回过神,安抚地笑了笑:“也许只是官老爷们想培养一些修士出来。修士比武者身手厉害些,官府这样做也是人之常情。”
“噢……我家小郎没这个福分,还是踏踏实实念书吧。”方大夫自己就是凡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拍拍孙子的背,权作安慰。
他反过来替谢蕴昭担心:“那谢仙长,你还去平京不去?”
“去看看。”谢蕴昭笑了笑,轻描淡写,“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嘛。我又不是去做坏事的,看看而已,平京总不能通缉我吧?”
谢蕴昭出了方宅,又往徐娘子家转了一圈。徐娘子已经成亲,招了个上门的赘婿,日子平淡却也安稳。徐父身体好了后,带着女儿、女婿做各式灯笼,将小店经营得不错。鲁七不是做灯的材料,却擅长跑腿、打听、推销,在店里当了个掌柜,也拿了些股份。
她又去东海县县衙外看了看。门口差役面带煞气,进出的谢家家仆行止端正,却止不住面带喜色,显然最近有好事发生。
她在街上四处走动,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行踪。
更没有人注意到她消失。
与此同时,有一个皮肤焦黄、身材高瘦的年轻人出现在商队的车马附近。他带着把不好不坏的刀,平凡的面孔上有着一点令人讨厌不起来的笑容,眼神很是机灵。
商队的负责人蹲在路边抽旱烟,瞧这小子晃来晃去,也瞧见他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那小郎!”负责人是个老油条,哼哼地笑着,自认为看穿了这年轻人的底细,“我瞧你……是来弄路引的吧?”
年轻人面色微变,显然心虚,赔笑道:“什么路引,您开玩笑了……”
“嘿,你这种人我看多了。在哪儿犯了事,路引有问题,想来搞个新的身份吧?”负责人站起身,喷了口烟,走到年轻人跟前,摊开一只厚实粗糙的手掌,“有新鲜的路引,十两银子拿走。”
梁国虽然皇权不彰,各地却都沿用了前朝的户籍制度。每个人都有对应的户籍记录,若要离乡,便要先去登记、取得对应的路引。
这些走南闯北的商队为了省钱,每每都会雇一些有力气、有武技,却囊中羞涩的临时护卫,以“管饭、搭车”为条件,换些安全上的便宜。但商队也怕遇到歹人,因此往往会要求检查同行者的路引。
在外行走,哪有不死人的?每回路上死了人,商队就会悄悄把他们的路引扣下,寻机会卖给那些见不得光的人。
这自然是违法的,不过这世道就这样,能如何?人都死了,不如让他们再赚一份钱。
十两银子是狮子大开口,黑心价。年轻人自然不从,与负责人你来我往地磨了半天,最后不情不愿以六两二钱银子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