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马车是平京城里的普通人最主要的代步工具。世家用牛车,小官有专用马车,富人乘轿。而对无钱购置代步工具的普通人而言,公共马车就是最好的选择。
由此也产生了“车行”这一产业。
现在谢蕴昭所乘坐的马车就属于“连夏车行”。招展的旗帜角落有个“沈”字,代表这家车行是沈家的产业,或者得了沈家的庇佑。
既然用畜力拉车,粪便和干草的味道就驱之不散。谢蕴昭闭了气不闻,大大咧咧地靠在脏兮兮的马车窗边,面上一派闲适,看着和周围的平民一般无二。
她感觉到有隐秘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
从她在街头打听沉香阁老板开始,她就察觉到了这一注视。
假如不是她的神识异常敏锐……她很可能发现不了这种注视。这个发现令谢蕴昭更感警觉。
她垂头闭目,假装打盹,手里牢牢抱着不新不旧的刀,一副孤狼模样。
很快,随着一起鞭响和一声“吁”,马车震动几下,启程了。
一路走走停停,窗外的景色渐渐变换。飞檐变为平顶,白墙变为灰色土墙,人们的衣衫也渐渐朴素;最后,四周最气派的,就只剩了脚下这宽阔平整的大道。
刚是过了正午的时间,一间间房屋被照得耀目,顶上袅袅的炊烟也恍惚像是被太阳蒸出来的白气。
赶车的和乘客闲聊,说今年的夏天大约会很热,还说到七月的花会不知多么热闹,到时一定有很多热闹好玩的事,说不准还能看见达官贵人。所以现在要尽量存点钱,到时候好带家人看热闹。
凡世的热闹永远都带着这样的烟火气,就像“嘎吱嘎吱”响的旧马车和灰扑扑的、冒着炊烟的房屋。
最后,车上只剩了谢蕴昭一个人。
马车也终于来到了平京城最靠南的一侧。
有小孩子在路边玩耍,尖叫着追逐嬉闹,鞋子里露出了五根脚趾。赶车人说了声“到了”,又伸着脖子看看那几个孩子,感叹说:“作孽哦,这个年纪不去进学,要荒废掉的。”
这感叹有些奇怪。纵然这世道堪称封建社会繁华顶点,凡世却仍受制于生产力的发展,也就意味着知识无疑是奢侈品,是有产阶级的特权。
谢蕴昭打了个呵欠,睡意朦胧地咕哝:“哦,到了……什么上学哩?我也没上学,也没荒废哩。”
赶车的干笑一声,掩饰尴尬,却又忍不住分辩:“这里是平京,和别处不一样。平京的孩子,包括下京区很多地方,到这个年纪都会去进学。官府办有义学,不收学费,只交书本费就行。如果自家孩子够机灵,能通过书院考试,很多书院还会减免穷人学费。”
“平京这么有钱!那怎么还有人上不起学哩?”
“懒呗。”赶车的鄙夷道,“平京城里做啥都费钱,可只要肯下力气,孩子的书本费总是能交上的。以后读了书、有了出息,不比一辈子泥腿子强?嗐!”
“说得是哩。”谢蕴昭表示赞成,又状似不经意问,“平京一直都这么有钱啊?”
“哪能呢,也就最近十来年……要不,我也就去念书了。”赶车的讪讪道,“听闻是谢家的郎君推行的……可真是了不得,现在这些小孩子可都挑对了时候出生。”
果然又是谢九——虽然赶车人没有说出哪一个郎君,谢蕴昭心中却生出这样的明悟。
她不再多问,跳下车,往打听出的住址去寻郭衍。
问了一圈人,在最偏僻之处,谢蕴昭找到了一个黄泥围墙、柴门虚掩的小小院落。虽然寒陋,院中却有一棵枝叶婷婷的大榕树,长得遮天蔽日,反倒将这番破落变成了野趣。
谢蕴昭的手搭上柴门,轻轻一推。
门开了。
吱呀
风从院中吹来,拂过她的脸。草木的清香像一阵低语,令她情不自禁地看向了那棵大榕树。
榕树枝叶摇摆。
她看了片刻,唇边闪过一点微笑。
院子里有一张石桌、两张石凳。一个烂醉如泥的老头趴在桌边,还在不时往口中灌酒。他灰白乱发、灰白胡须,满脸颓废,乍一看去和师父有点像。
劣质的酒气这才冲过来,扑得她满脸都是。
谢蕴昭心中酝酿了半秒。
“老板啊——我找得你好苦啊!!”
她大叫一声,三两步冲过去,一把揪住了那老头的衣襟,大叫:“老板,你快把我那死去的亲娘当年后院里埋的沉香还来哩!!”
同时,她悄悄传音:[北斗仙宗冯延康真人亲传,天枢谢蕴昭,见过郭真人。]
那满脸醉醺醺的老头微微一震,眼睛瞪大一瞬。
紧接着,这老头却重新眯缝上眼,一把推开谢蕴昭,嚷嚷道:“酒……酒!拿酒来!”
郭衍为什么不传音?谢蕴昭怔了一刻,立即重新扑上去,大喊:“老板你不能不认账哩!沉香好贵哩,你不还钱我就跟你拼命哩!”
[郭真人,如果有监视,您就眨一下眼。如果您现在不能动用灵力,再眨两下眼。]
老头醉意熏然,眨了一下眼,再眨两下眼。
[修为被废,眨一下眼;被封住,眨两下眼。]
郭真人却直直看着她,嚷道:“没钱……酒来!”
谢蕴昭思索一刻:[您的修为是自己封印的,做出来被废的假象?是的话,眨一下眼。]
郭衍迫不及待地眨了一下眼。
谢蕴昭在心中深深吸一口气。郭衍可是归真境修为……是神游后的归真,在世界上无疑属于顶层修士的存在。但他在平京城里却护不住沉香阁,还被逼得自己封印修为,更是无法传信回师门。
这难道也是谢九吗?如果是,他的修为……真的只有神游境?
谢蕴昭很快作出一个决定。
她手里把郭真人晃个不停:“我不管,你要赔我沉香哩!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哩!”
院子里的动静已经吸引了邻居们的探头探脑,但没人多管闲事,只留下几句细碎的议论。那道隐秘的目光从人群更后方传来,定定地刺在谢蕴昭背上。
郭衍也有点糊涂。但他只糊涂了一瞬,立刻搞清了谢蕴昭的意图。
“没钱没钱……要命一条!拿走!”
“拿走就拿走!”谢蕴昭“恼羞成怒”,拖着郭衍就往门外走,“让街坊四邻都看看哩!欠钱不还,我就要你卖身为仆,用一辈子来还债!”
——郭老板还欠了外地人钱啊……
——没听见郭老板起家的沉香是这小郎的传家宝吗?
——可见郭老板以前是个手脚不干净的……
“慢着。这是做什么?”
一队巡逻兵差拦住了谢蕴昭和郭衍。
他们态度太冷静,一看就是有的放矢。
谢蕴昭扫了他们一圈——不在。那道隐秘的目光并非来自这群士兵。
“这老头欠我钱,我要他卖给我当奴隶哩!”她嚷道。
“可有证据?”
“有!”谢蕴昭眼也不眨,从怀里掏出一张陈旧的折纸,“军爷看清楚哩,这是郭衍借了我家沉香的借据,上面还有签字哩!”
这张借据是谢蕴昭在来时的路上偷偷做好的。她修仙前在凡世行走,收集了很多这类伪造的字据,以备不时之需,后来修仙,她也没将这些东西扔掉。
这不就用上了。只要偷偷在空白处写上借的东西、借方的名字,再想办法签字,就是一张能够以假乱真的陈年借据。
虽然经不起细查,但仓促间唬人也够用了。
对方显然一愣,互相看看,有些踌躇。平京讲求秩序,也重视契约效力,就算是官府也不会轻易干涉契约纠纷。
但……
“既然是别人的契约纠纷,就莫插手了。”
僵持之时,有人从一旁走来。
他穿着轻铠、腰悬长剑,高大俊朗,又带着几分读书人的温雅。
谢蕴昭轻轻一碰他的目光,心中一跳:不错,那道隐秘的目光主人就是他。
“见过王将军!”士兵们齐齐见礼。
谢蕴昭一顿,用一种乡下人特有的畏惧又无礼的口吻说:“还是这位军爷懂事,那我就带着郭衍走了……”
王将军却不急不恼,痛快地点头:“走吧。”
谢蕴昭拉扯着郭衍一溜烟跑了。
但王将军的目光一直钉在她背上,始终没有消失。
郭衍被她扯在手里,看似脚步蹒跚、跌跌撞撞,实则用手指在她手臂上轻轻写了两个字:
——王玄。
王玄。《点星榜》第七,和光后阶的剑修,平京王家子。
谢蕴昭忽然回忆起当时师父的感叹:近年来修仙的世家子越来越多了。
她拖着郭真人,招招摇摇去了官府,骂骂咧咧地拍出借据,正儿八经地把郭衍的身份变成了“许云留”的仆人。
再坐着公共马车,回中人商铺问到了赵家几人的落脚处,又拖着郭真人去了。
再抽空在路边吃了两碗面,“唏哩呼噜”香得很。
从那碗面开始,王玄的目光消失了。也许是觉得修士不可能如此有烟火气,也许是有别的考量。
无论如何,谢蕴昭总算能松口气,并低声问:“怎么回事?”
郭衍仔细地看了她一眼,回了两句话:
“平京城里,没有外来修士可以动用灵力,除了你。”
“他们在寻找蝴蝶玉简,里面记载了世家和白莲会勾结的证据。”
第80章苍梧书院
卫府。
卫夫人躺卧在踏上,双目紧紧闭着,胸脯却不断起伏,显然并未睡着。
四周静悄悄的。满屋子的人,一个也不敢说话。
直到一阵脚步声从外廊传来。
“如兰,如兰?这是怎么了?”
卫老爷满面春风地踏进室内,笑着去问妻子,却见榻上的贵妇豁然坐起身,拿着个枕头就朝他丢过来!
“……这是怎么了?”卫老爷这回的表情变成了惊讶和意外。他低头看了眼可怜的枕头,再看榻上满面怒火的夫人,虽然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心里却本能地一阵心虚。
是的,堂堂廷尉卫老爷,在家是个怕老婆的人。
他不觉回想了一番自己的近期表现,一颗心顿时七上八下:难道上回去喝酒被夫人发现了?
他立即换上讨好的笑容,蹭过去:“夫人……”
“你还有脸来和我说话!”
卫夫人气得捶了一下绣花锦衾,尖尖的指甲指着卫老爷的鼻子尖,怒声道:“要不是你当年没头脑做下的蠢事,今日我何至于受此大辱!”
可怜卫老爷刚才和名士谈笑风生回来,这会儿就得缩着脖子、满心茫然地站在原地听夫人的骂。他是被骂惯了的,只能拿眼睛去瞧旁人:怎么了,怎么了?快给老爷我一些提示!
正好他的贴身忠仆阿和,刚刚从外面打听好情况回来,这会儿连忙奔入室内,凑到卫老爷身边低声把来龙去脉说了。
卫老爷听着听着,神色也变得微妙起来。待听到最后赵冰婵的表态,他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夫人……”
又一个枕头迎面飞来,砸在他脚边地上。
卫夫人愤愤:“要不是为了我儿,要不是为了我卫家同谢家的关系,我哪里会那样防备赵氏女?你若要怪我,就自己再去生一个现成的好儿郎,去向那谢十七娘求亲吧!”
“好了好了,我又没说你做错。”卫老爷摇摇头。
他着人关了门,又遣走下人,只留几个亲信守在门口,自己则坐在榻边,宽慰地拍着妻子的肩。
他这么软声软气,卫夫人反倒绷不住怒火,也软下语气,还露出几分后悔:“唉……是我太着急了。若我早知赵氏女有退亲的意思,何必那么急急忙忙逼迫她?交州乡下的家产纠纷罢了,你一个廷尉还能处理不了?”
卫夫人真是越想越后悔。怒火里大半对着赵氏主仆,小半对着自己:怎么就一时着急忙慌,把事情处成这样?分明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事!
没料想,卫老爷却沉吟着摇了摇头:“这不怪夫人。那赵氏女所求之事……还真不是好答应的。”
“哦?怎么?”卫夫人一怔,“我听下来,是赵老爷去世后,她和赵夫人被旁支勾结了县令欺侮,夺去家产又害死赵夫人。我虽不喜她,但这样小地方的腌臜事……你还觉得棘手不成?”
“正是棘手。”卫老爷说,“你可知我刚才送走了谁?”
“不是那才从东海县调回来的谢三爷?他不是向来听谢九郎的话……”卫夫人心中一动,“谢家又有什么安排了?”
“如兰聪慧。”卫老爷捻须而笑,“谢三爷这几年外放,虽在偏远的瀛州,暗中却与各地世家多有往来。交州赵家偏居一隅,嫡枝是宁远当家,本想袖手旁观。宁远去世后,旁支接手了赵家,急着投靠平京,才顺利被谢三爷收拢麾下。”
宁远就是赵冰婵父亲的字,也是卫老爷年轻时的好友。
“这么说,那些鸠占鹊巢的家伙也成了谢家的人?”卫夫人蹙了蹙细细的柳叶眉,眉心的金色梨花花钿折射出一点狐疑的光,“那你怎么说?我记得你从前和赵老爷关系好得像亲兄弟,否则也不会订下那么一门娃娃亲……”
卫老爷又捋了捋胡须,唇边泛出微笑。他高鼻秀目,年轻时是有名的美男子,现在蓄了须,也是个美中年,笑起来风度潇洒。
“今时不同往日啊。”他叹了一句古,方才道,“如兰,赵氏女的事你就莫管了。”
卫夫人一怔,试探道:“难道你要认下……”
卫老爷摇头:“我只有六郎一个嫡子。”
“那……你也不管交州那伙赵家人了?”
gu903();“如兰,大局为重。”卫老爷拍了拍夫人的手,笑容中多了几分神秘,“这平京城里……要让一个人安静消失的法子,可是多不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