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没写完的字。兴许是藏在平京中的修士,兴许是谁家的妖仆,可平京中叫‘婉’、‘妩’、‘好’、‘婵’等名的人实在太多。”卫六郎苦笑一声,“所以要说唯一的线索是香味,倒也不错。”
赵冰婵自己名字里就有个“婵”,只得跟着苦笑一声;“也是。但这样说来,卷宗被毁这事足以说明,你兄长的死不简单。”
卫六郎点点头。
“今日便暂时到此为止。我回去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机会接触王留。赵蝉,辛苦你了,银票你拿上,我暂且只有五百两,下次见面再补上另五百两。”
赵冰婵先点点头,却又一愣,不由说:“既然你已经找到香料来源,应当用不上我了。”
卫六郎也一愣,秀丽如女子的大眼睛睁得更大,显出了十分的意外。
“啊……也是……不,不是。”他注视着“赵蝉”清新秀雅的面容,不知怎地差点咬了舌头,“王留只是线索之一,真凶另有其人,说不得还需你继续帮忙……银钱的话,你不必担心。”
赵冰婵仔细地盯了他一眼,忽然噗嗤一笑:“行啦,你把那另五百两补上便好。之后的事之后再说,我们现在也说得上有交情,若是小忙,帮便帮了,不用谈银钱。”
卫六郎很想说可你不是缺钱吗,却被她笑得耳根微红。他胡乱应了声,就在街口与她道了别。
待他穿过朱雀大道,回到上京区,走进衣冠巷,进入卫府,刚刚走到自己院落门口,就见中间坐了个宽袍大袖的中年人。
正是卫廷尉,也是他的生身父亲。
卫六郎神情中的轻快消失了。他略低下头:“父亲。”
卫廷尉冷冷地看着他:“去哪儿了?”
“街头走走。”卫六郎带着几分痞气回答,“您也别逼我研读什么经书、掺和什么应酬,这辈子我就当个小小的殿中侍御史,挺好。”
往日可能对他大发雷霆的卫廷尉,此刻却眯起一双眼,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
卫六郎的外貌像母亲更多一些,和父亲不大像。他总是觉得,父亲眯缝起一双丹凤眼时,就会变得很像狐狸,总让人感觉他在不怀好意地谋划什么。
他直挺挺地站着,任父亲打量。他查了七年案,也和父亲关系生硬了七年,比这更大的阵仗都经历过。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大不了被父亲打一顿,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谁料,卫廷尉却说:“今日开始,你在家禁足。”
卫六郎愣住,随后大为不满,竭力分辩:“为何?我还要上朝……”
“你一个小小的殿中侍御史,告病假在家,想来也无关紧要。”卫廷尉还是那么眯着眼,唇角一点让人讨厌的笑,“在我发话前,不准出去,也不准再跟那赵……赵蝉联络!”
“我交朋友,跟你有什么关系……等等,不对,你们从不管我同谁往来。赵蝉的身份有玄机?”卫六郎恢复了冷静,也冷冷地回视父亲,“他是谁?”
卫廷尉不耐道:“你无需知道……”
“她本名叫赵冰婵,原本是你的未婚妻。”
一道沉稳优雅的女声在卫六郎背后响起。他回头一看,惊讶地发现那真是母亲。
卫廷尉也同样惊讶地看着夫人。
卫夫人沿着小径缓缓走来,身形端庄,眉目中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冷傲。她下巴微扬,这令她看着像是随时在鄙夷他人。
“夫人,你……”卫廷尉有些恼怒,“不是说好了,不告诉六郎!”
“我改主意了。六郎也已加冠,该让他知道和自己有关的事。”
卫夫人的目光落在爱子脸上。她的孩子正一脸震惊和茫然,接近于不知所措,愣愣地看着她。
她深吸了一口气,面上却依旧冷傲端庄。
“六郎,你莫想太多,那赵氏女与你的婚约必然会解除。你父亲不让你出门,也是为你好。”卫夫人淡淡道,“你有时间,便多与谢氏女郎接触一二……或是喜欢别的世家贵女,也可让我为你打探一二。”
“如兰!”卫廷尉喊了起来,流露出显而易见的不满,“你这是什么意思?六郎要娶谢九郎的嫡妹,这是我们早就商量好的!”
卫六郎还晕乎着,却本能反驳:“谁要娶谢家女!”
“娶谢氏女郎还委屈你了不成!”
“好了,”卫夫人提高声音,带着她十足的优雅和微微的傲慢,“有话日后再说。六郎,你既然知道了这件事,便早日断了念头。那赵氏女自己也说不会履行婚约,便由她在平京中自生自灭,爱去哪去哪,总不关我们的事。”
卫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素锦,一直扶着她,也握着她的手。恭顺柔和的大丫鬟察觉到,夫人的手心全是汗水。她抬起眼,悄悄看了一眼夫人的面色,却看不出半点异常。
等她陪着夫人转身,将那吵闹不止的父子俩丢在身后,她才委婉地劝谏:“夫人,您这样对少爷点明了他和赵氏女的关系,难免惹老爷不快,说不得反而还让少爷更加在意……”
“我有什么法子!”
卫夫人气怒的声音让素锦立刻闭嘴。但这气怒更像破罐子破摔,因而素锦心里又免不了吃惊,并再度忍不住地抬起目光,觑着夫人的面色。
貌美的贵妇愤愤地掐紧了素锦的手:“总是活着比较重要!”
难不成还真让老爷平白造个杀孽吗!她是讨厌赵冰婵,可平白去害死一个世家女,还是老爷的故交之女……
卫夫人觉得,假如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她后半生都无法接受卫老爷睡在她的枕边了。
赵冰婵回到她在平京城里赁下的那一处小院时,正听见院中传来小丫鬟冬槿开心的笑声。
她面上也不觉露出笑容,推开院门。
院子里有两棵石榴树,这会儿枝头都挂了小小的石榴果。石榴树下,有一人、一狗,一鸭。
那只有苍青背毛和雪白腹毛的大狗,正用两只后腿站在地上,两只前爪则举在半空,缓缓地做出一个又一个姿势。
鸭子则站在狗的旁边,两只翅膀收在胖胖的肚子两边,鸭蹼紧紧抓着地面。
“许云留”正背着双手,走来走去,不时还出手纠正一下狗和鸭的姿势。
冬槿正是指着鸭子和狗,笑得前仰后合。
……对了,今天是休沐,昨晚“许云留”便回来了。说是回来太晚,没打扰她睡觉,今晨赵冰婵出门时对方也没醒,故而到现在才见上面。
一来就是这么有意思的场景。赵冰婵忍不住微笑。
赵勇和郭衍待在一起。郭衍正和赵勇说着什么,时不时也指一下石榴树下的那三个存在。
院子里还养了几只鸭子,据说是给石榴树下那只鸭子打……打掩护。这段时间赵冰婵隔三差五吃鸭肉,她感觉自己都胖了。
“你们在做什么?”她好奇地问。
“许云留”回过头,对她微微一笑,一脸轻松:“在教他们扎马步哩。”
“扎……扎马步?”赵冰婵怀疑自己听错了,愣愣地去看鸭子和狗。
“欧呜!”
“噶……”
“许云留”解释说:“减减说‘没问题’,达达说‘快死了’。”
“原来如此……快,快死了?!”
“别担心,达达就算死,那肯定也是懒死的。”
——嘎嘎嘎!
太过分了!
赵冰婵失笑。
冬槿跑过来,欢快地喊“女郎”。憨厚的赵勇在嘀咕,说总算又平安回来了。
而那名前沉香阁的老板——胡子花白的郭衍,则闭上眼睛,轻轻嗅了嗅空气。
同时,“许云留”也走过来。这名来历神秘的年轻修士注视着她,面上那散漫的笑意敛去了。一旦他认真起来,眼睛里就会出现一种清澈却格外震慑人心的光芒。
“女郎。”他关上门,回过头,轻声问,“你身上的香味……是从哪里沾上的?”
第87章夜晚
——王留。
这是谢蕴昭从赵冰婵那里得到的名字。
引魂香的信息,谢蕴昭又从郭衍那儿打听了一下。郭衍不仅是北斗仙宗的老牌修士,与她师父、掌门同辈,更对香料十分了解。
根据郭衍的说法,引魂香是使用灵草合成的特殊的香,其特殊之处在于:只有使用引魂香的人,以及被引出魂魄的人,才能嗅到引魂香的味道。
但是,如果引魂香沾染了怨念,就又不一样了。
怨念——本质就是扭曲的愿力。一切有灵智的生命都有各自的欲望、心愿,因此就产生了不同程度的愿力。
如果是出于恶意、愤怒、怨恨等负面情绪而产生的愿力,就成了怨念。有些不散的怨念会造就孤魂野鬼,乃至凶煞的厉鬼。
引魂香用于引魂,对魂魄有一定压制作用,会将怨念与魂魄隔离,防止魂魄变异成为凶灵厉鬼。被隔绝的怨念会融入引魂香的香气当中。
沾染了怨念的引魂香,可以被心性上佳的人察觉。这本质上与嗅觉无关,而是心灵灵觉的感应。即便是赵冰婵这样没有灵根的普通人,因她心灵足够清明、坚韧,对怨念引魂香的气息也就格外敏锐。
引魂香七日不散,怨念也会七日不散。等七天一过,怨念就会随着香气一并散去,再也捉不住踪影。
到了那时,使用引魂香的人也会真正融合被害人的灵魂和灵根。
夜晚已经降临,下弦月即将升起。
谢蕴昭坐在小院里,抬头看着星星,算着今天是钱恒遇害的第五天,而她要等到明夜才能前往上西京。
狗和鸭子一左一右挨着她。阿拉斯减将脑袋枕在她膝盖上,半阖着眼睛,时不时发出“呼噜噜”的声音;达达则坐在台阶上,也抬头看着星星,表情带着人性化的深思。
“等不及了吗?”
郭衍最后检查了一遍院门是否紧闭,这才慢腾腾地走过来。院子里没有灯,只有漫天的星星;四下没有火光,也少有人声。赵冰婵他们都睡了。
谢蕴昭仰着头看星星,口中说:“等得起。”
后天才是第七天。
“等得起,不代表等得及。”
郭真人将石榴树下的藤椅拖过来,坐了上去,也一起看明灭不定的星星。他自从来了这间小院,就变得很沉默,行为举止也像一个真正的失意老人,总是抱着扫帚,安安静静地扫院子里不多的灰尘和落叶。
他说:“你急了。”
谢蕴昭看了他一眼。
郭真人继续说:“急躁很容易带来错误。你越是急着想完成一件事,常常越容易犯错,而且是最可笑和幼稚的错误。心要静,才能看清事情的真相和本质。”
谢蕴昭说:“我不急。一个人如果有计划,就算事态紧急也不会太着急。”
“是吗。”郭真人宽和地笑了笑,“那就好。”
起初谢蕴昭一度以为郭真人和她师父很像,现在她又觉得,郭真人和那个老头子并不像。老头子嬉笑怒骂,急起来会给她脑袋上来一巴掌——当然一点都不疼——高兴了会给她做好吃的,还会对着鸭子和狗唠唠叨叨。
郭真人却很安静。这安静并不影响他的慈蔼,当他笑着注视街边玩耍的孩子时,他与那些慈祥的老头、老太太没有区别;那是带着凡人烟火气的慈蔼。
但正是这样过于平凡的安静与和蔼,让他又有了几分深奥难明。表面上他完全成了一个凡人,但一个完全是凡人的修士,还是大修士——这件事本身就有哪里很奇怪。这和返璞归真不一样,而更像他将属于修士的部分彻底包裹在了凡尘的皮囊中,旁人便无从窥得其中属于“郭真人”的真实。
谢蕴昭心中有一些猜测,却没想好应该怎么问,于是她保持了沉默,心想等杀了该杀的人之后,再问也不迟。事情总要一件件地解决。
“真人知道我要去做什么。”谢蕴昭说得很笃定。
郭衍又笑了笑,说:“很难不知道。”
他毕竟还是归真境的大修士。即便修为被封,神识难动,他也仍然比最高明的凡人武者更加高明。
谢蕴昭问:“真人认为我能成功吗?”
“何有此问?但行善事,不问前程。修士心中信念,便是世间最大的‘善’。”
“真人原来是这样认为的?我似乎还没有这样独夫。”谢蕴昭使劲揉了一把阿拉斯减的头,把半打瞌睡的狗子揉得迷迷瞪瞪抬起头,往她脸上舔了一口,“我还是一个很需要长辈鼓励的稚嫩的小修士呢。”
郭真人闻弦歌知雅意,笑了几声,很配合地问:“谢师侄想要什么样的鼓励?无奈我现在相当于一介凡人,珍奇异宝可是暂时给不出来了。”
“也不需要那些。”谢蕴昭按住扑着翅膀往她怀里钻的达达,“我想着,若我明日的行动能够成功,真人便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也不要有所隐瞒。如此一来,我必然振奋不已,能信心百倍地去做那件事了。”
郭真人渐渐不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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