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快步跟上。
“王将军!今晨山长下令停课半日,就是为了方便将军查探,将军大可不必这么心急。”
沈越有些不满,看了看前方,又忍不住说:“那边住的是王十一郎,他双目有疾,绝无可能是昨夜闹事的贼人。”
王玄脚步不停:“边上呢?”
“边上是许云留,他……”沈越一想到某人那没个正型的样子,莫名噎了一下,却还是坚定道,“他千里迢迢来求学,家人又在平京,也绝无可能是将军要找的人。”
王玄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是吗。”
他直直奔到许云留的院子门口,并不敲门,直接就将院门推开了。
许云留的院子很小,小到一目了然。王玄扫一眼院中,走进去推开房门。
细微的“嘎吱”一声,光线幽暗的房间出现在他眼前。阳光从一侧窗户照进来,照出无数飞舞的尘埃。
床上空空荡荡,被子胡乱叠了,地上还有不起眼的鞋印。
房中无人,空空荡荡。
王玄看向沈越。
沈越心里也跳了跳,乃至屏住呼吸片刻。但即刻,他又释然道:“云留定然在隔壁。”
这回轮到王玄心中一跳:“隔壁……?”
“便是王十一郎住处。”沈越以为这王将军方才没仔细听,仔细解释道,“云留同王十一郎关颇为投缘,时常串门。王十一郎还总邀云留吃午饭。”
王玄沉默片刻,眼中掠过一抹郁色:“是吗。”
他走出许云留的小院,来到王十一郎的院门前。
很奇怪地,他刚才分明随意就推开许云留的门,现在到了王十一郎——这个他名义上的远方亲戚——门口,他却站了片刻,微微垂首,仿佛整理什么复杂的思绪。
而后他退后半步,抬手叩门,姿态竟有十分的郑重其事。
沈越在旁看着,心生疑虑。
王玄叩门后片刻,院中传来一声:“进来。”
语气冷漠平淡。
银甲将军这才推开院门。
迎接他们的是一缕清风,和随风而来的读书声。
“……我等与公之妻,比来久者十年。此神物所居,力能杀人,虽百夫操兵,不能制也……”
依旧是冷漠平淡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书。好好一本瑰丽奇妙的传奇话本,被他读得除句读之外再听不出别的含义。
虽然是很低的声音,但也清晰可闻——不禁让人奇怪为何他们在隔壁没能听见。沈越心中又有了些疑惑:修士不该耳聪目明?
然而他毕竟初涉修仙一道,也只是随便一想,便放任不管了。
院中梨树沙沙,偶有几片绿叶落下。
树下棋盘摆着复杂的棋局,蒙着一层浅浅的尘埃。
走廊下摆了把躺椅,上面蜷缩着个人,还用张手帕蒙住脸。
盲眼的青年则坐在一旁,单手执书,另一手摸索着字迹,平缓地念着上面的内容。
显然,王离在给许云留念书。
沈越问:“云留,你们这是做什么?”
念书声停了。
王离放下书。
“病了。”
王玄的目光一下就钉了过去:“病了?”
王离淡淡“瞧”他一眼:“嗯。”
年轻的将军犹豫一刻,仍选择大步走过去,伸手就要去抓卧榻上的许云留,口中却还客气道:“搜捕要犯,得罪……”
啪。
一册书卷轻轻地、准确地敲打在他手背上。
王离的声音比刚才更多了一点冷:“我说,他病了。”
王玄单手紧握成拳。
“什么病?”
王离漠然:“风邪入侵,高热。”
夏日的炎热仿佛在这间不大的院落中缓缓降落,带来凝滞而躁动的古怪气氛。
“云留,”沈越讷讷道,“你怎么了,怎么一直不说话?”
半晌,一只手颤抖着抬了起来。
“我病得快死哩……”
某人有气无力地指着梨树,声音颤抖。
“阿越,你看见梨树上……最后一片叶子了么?”
沈越看了一眼梨树——枝繁叶茂,满目幽绿,哪一片才是最后一片叶子?
谢蕴昭稍稍拉下一点手帕,眼含热泪:“那就是我的生命……等最后一片树叶落了,我的生命就也走到了尽头!”
沈越:……
王玄:……
王离神情严肃:“嗯,你一定要好好养病。”
沈越张着嘴,最后艰难道:“确实……肯定是发烧,都烧得意识不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引用注明:
1、“……我等与公之妻,比来久者十年。此神物所居,力能杀人,虽百夫操兵,不能制也……”——《唐宋传奇集》中的《补江总白猿传》
2、最后一片落叶那梗,是小学还是初中的课文,还是课外阅读题来着?忘了。我记得李狗嗨2014SP里开头也用过这个hhhh
第92章人人都在追寻
对晴雪苑的搜查,以一无所获为最后结果。
这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结果,因为其他地方也同样没有收获。
就算是抓着的几个夜不归宿的嫌疑人,最后也被证明是去赌博、酗酒、夜会情人,又引发了多起夫妻斗殴事件。
但是,没在晴雪苑里逮着人的王玄,心情却显得格外不好一些。
他心情不好时就会变得格外沉默。
他回忆着晴雪苑众人的证词:
沈越说,昨夜许云留就有些伤风咳嗽,昨天最后一节课的夫子也证实了这个说法。
华夫子说,许云留来拿了些药回去熬煮,而王玄也确实在院中发现了药渣。
许云留自己也扒了衣服,证实他只是风寒体虚,肩头没有任何伤痕。
更何况,平京大阵昨夜就已然关闭。阵法的封禁威力,足以让鸟飞不进、鱼游不出。那远遁出城的修士最多是第四境无我修为,仅凭这一点,王玄就应当相信许云留不是昨夜的修士。
然而他的直觉却告诉他,许云留一定有问题。
如果换一个人,王玄不介意设法先将对方抓回去,而后慢慢审问,问题是……
”将军缘何叹气?”作为心腹的副将问道。
王玄摇了摇头,瞥见副将关切的眼神,忽问:“正阳,你当初誓死追随我,是为了什么?”
副将一愣,只因为上峰心血来潮考验自己,不免思虑一番,才谨慎答道:“末将出身寒微,追随将军既是想博一个前程,也是仰慕将军人品和志向,甘为将军马前卒。”
“你也学会滴水不漏了。”王玄失笑,又沉吟道,“若我忽然迷恋上一个来历可疑的人,不惜因私废公也要维护那人……正阳,你会如何?”
副将听得越发糊涂,想了又想也没想出将军最近迷恋谁,只能说:“不管将军迷恋谁,肯定都有将军的道理。”
王玄不肯罢休:“如果没道理呢?”
没道理,那肯定就是个绝世大美人。副将心中嘀咕,干脆实话实说:“反正末将认定了将军,不管将军想做什么,末将都跟着将军。将军说啥,末将做啥。”
“如此……”
王玄沉思片刻,有些释然地点点头:“也好。”
搜查持续了一整天,凶手没找到,牢里倒很进去了些市井无赖,还有和官兵动手动得太凶的刺儿头。
平京刺史桌案上堆了高高的报告文书,看得他头疼——王玄那伙武夫抓的人,这要他怎么审?这里头哪一个看着像修士了?真要是能飞天遁地的大修士,早点丢给能解决的人解决嘛,给他添什么麻烦?
可刺史也晓得王玄背后是谁,就只能“嗯嗯啊啊”地装傻,心里盘算着过几天就把这些倒霉的平头老百姓放出去——自然了,少不得捞几个油水。
家人被抓走的老百姓们也懂得官场传统,只能自认倒霉,唉声叹气地去筹钱,算着要花多少才能把自家的倒霉鬼赎回来。
不知不觉已是日落西山。古老的平京浸染在暖橙红的光辉中,一派庄重的平静。
晴雪苑里响起了夕食的乐声。
远处的街道鸣锣一响,传来报时的声音:“戌时到——”
谢蕴昭打着呵欠,从躺椅上爬起来,看了一眼日头。
“喂,王离。”
一旁读书的青年放下书册:“嗯。”
“你说,日晷测时间究竟准不准哩?”谢蕴昭比了比太阳的位置,“要是测量有误怎么办?”
在没有钟表的世界里,日晷和更漏便是人们作息的依据。每一天,皇城中的钦天监会第一个报出时间,然后官府再着人将时点传递到城中四方。每过一个时辰便会有一次报时;随着每一次鸣锣,人们的生活也缓缓推进。
清风徐来,日影平缓。
王离“看”她一眼,重新拿起书,淡淡说:“朝廷每年都会重新校准日晷。”
“每年校准,就不会有误么?”
“每年校准,如何还会有误?”
“是嘛……”
谢蕴昭想了一会儿,觉得王离说得也有道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影的变化就是时间的变化,这是不会错的。
她大概是这段时间太紧张了,才会对之前荀自在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过于敏感。
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往门口走去。
王离抬起头:“许云留,你去哪儿?”
“作为一个生病的可怜人,我需要偷偷溜回家,享受一下家人的安慰哩。”
“哦。”
王离顿了顿,好像在想应该说什么,然后他才问:“今天不爬墙了?”
“偶尔也走个正门嘛。”谢蕴昭挠头,“要是沈越或者别人来找我的话……”
王离道:“我就说你睡了。”
“好兄弟,讲义气。”谢蕴昭眉开眼笑,毫不吝惜地比了个大拇指。
王离低下头看书,很快却又重新抬头。他双眼上的白绸布在夕阳中有了一层华丽的色泽,也让他平凡的面容竟忽然显得优美了一些。
“许云留。”
“作甚哩?”
“记得带个风车。”
“……啊?”
“风车。”王离重复一遍,微微抿了抿唇,“要上一次你买的那个风车。”
“啊,你说蔡记的那个……”谢蕴昭隐约想起来,上个月她偷溜出去,顺手买了个风车,又趁王离睡觉的时候顺手扔在了他身边,“你还没扔哩?”
王离莫名显得有些不快。
“风车。”他加重了语气。
“知道哩……你怎么倔起来跟我家一岁的达达一样。”谢蕴昭嘀咕一起,又看看日头,“今天买不到风车,人家肯定收摊了。下次买好了。”
“好。”王离答得很快,没有半分犹豫,“下次你一定要买。”
“知道哩,大爷。”
王离“目送”那个人消失在院门背后。
他试图重新看书。但过了一会儿,他又将书扣在桌上。
他试着拿起棋子,然而这一项持续了几十年的活动,此刻也显得索然无味。
谢九坐在原地,环“视”四周,略觉疑惑:他分明在这院中待了一整天,为何现在变得如此静不下心?
他曾认为急躁是庸人才具备的天赋,而他自己最不缺少的就是无穷的冷静和耐心——甚至于,他也仅仅只有这一样东西。
如果一个人只拥有为数不多的一点特质,那他必然能将这特质发挥到极致。
那么,一项被发挥到极致并持续了许多年的特质,忽然之间失灵了,这会是因为什么?
谢九想不出所以然,便皱着眉重新拿起书,翻了一页。说不定是刚才那一首诗写得太无聊,才令他感到乏味。
翻过页,新的这一首……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他默然片刻,干脆把书丢到一旁,面无表情地想:他果然永远看不懂这些情情爱爱、幽幽怨怨的诗句。
叩叩。
有人敲门。
谢九“看”过去,刚才舒展的眉头再度微微皱起。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坐着。
果然,即便没有得到回应,门外的人也推门而入。
来人有二。为首的中年人脚踏木屐、身着天青色大袖长衣,羽扇纶巾、美须飘然,正是平京中最推崇的名士模样。
中年人身后跟着一名瘦弱的青年。他身穿淡紫衣袍,长发半盘,始终低着头,身周散发着安静阴郁的气息。
谢九站起身,声音变得更加冷淡:“父亲。”
如果说他在许云留面前的冷淡只是夏日里的清风,那么此刻,他已成了深冬高山上的万载玄冰,寒冷不化,又带着似有若无的俯视意味。
然而在来人眼中,这样的谢九……才是真正的谢九。
被称为“父亲”的中年人没有丝毫不快,仍旧保持着那世外仙人般的神仙风度。他淡笑着看看四周,又看向院中的嫡子:“难为你每年都能找到清静的地方躲懒。”
谢九没有回答。他只是满面漠然地等待谢彰说出真实的来意。
谢彰——谢九父亲的名字,也是谢家家主的名字。
谢彰也深知这个儿子的性格,便说:“十一郎。”
“是,叔父。”
阴郁瘦弱的青年走上前来,微微抬起头,又飞快重新低下去,似乎很害怕自己这副模样被谢九看见。
“阿兄……”
他面色苍白,下颔单薄,浅淡的眉毛下是纤弱俊秀的五官。
倘若有人能仔细审视他的脸,并充分发挥想象力,在这张脸上涂抹脂粉、加深光影,或许会发现……这位谢十一郎几乎与谢妙然长得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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