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末尾,美人再度出现在台上,一袭红衣幽怨哀愁,长发迤逦,又生森然鬼气。
她哀哀地唱:
——“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再将开头一曲《凤求凰》变调弹来,不见了年少时的希冀与恋慕,只余下诸多悔恨、万般惆怅。
台下观众看了整场,有的噙着泪,更多却心里不是滋味,暗想道:这看得人难受,是为了什么来?可真奇怪,看得这么难受,却还是觉得这故事十分动人。
还有些人认真看了,却除了红衣美人好看得紧、跳舞唱歌都很好之外,什么也没品鉴出来,不由心中嘀咕:还是新梁祝看着有趣。
谢蕴昭也在人群中。
她属于很少见的那一批观众——看完之后,心里没有太多想法。
虽然结合九千公子的说法,这演的大约是她生身父母的故事,那倒霉婴儿就是她,可她心里认定自己是个穿越的,这里的亲人又是自己的外祖父母,还有在岛上的师父,那这些上一代的情情爱爱、恩恩怨怨又与她何干?
至多回头去生母坟头祭拜一下,也就够了。
要她说,这生母的报复方式也是挺奇怪的,不过大约这就是一孕傻三年吧?
谢蕴昭琢磨一番,下了这个定论。
于是她抬头对边上的人说:“我不怀孕。”
卫枕流已经是很熟悉她了,却还是常常猜不准她奇奇怪怪的想法。不过他也应对得很熟练,只需要笑着说一句“好”便可以。
“我的执念只在师妹,后代之类,有什么干系?”他又不以为然地点评了节目,“那两人惺惺作态,看得人不快。”
二人相视一笑,便将这事放过了。
修仙断尘缘,故而修士不会为俗世礼法束缚,只在乎自己内心真正在意的人和事。具体表现出来,就显得他们有时的确一般人更加淡漠,连谢蕴昭也不例外。
她甚至都没有什么“找渣爹算账”的想法。那一笔恩怨是那夫妻两人的纠缠,她了解了自己的真实身世,也就足够了。
过了一会儿,人群渐渐散了。有不少人还在说,看《凤求凰》看得心中闷得很,明日得去看看《新梁祝》乐呵乐呵。
谢蕴昭的心思也就自然而然转到了花会本身上面。
“师兄。”
“嗯?”
“我托你确认的事,你确认好没有?”
卫枕流略低下头,含笑的桃花眼离得近了,其中潋滟的波光便化作深沉的黑暗,却只像宁静的黑夜,而无半点霜刀风剑。
他装模作样地问:“师妹说的是哪一样?我却是记性不好,给忘了。”
这是师兄式的撒娇,可谢蕴昭才不理他。她抬起手,没好气地戳了一下他的眉心朱砂,说:“我从九千公子那儿探听好的可能存放两仪称的地点,你帮我确认好没有?”
卫枕流却还想逗她,便更笑说:“师妹如何知道我有能耐确认?”
他有时候孩子气来也幼稚得很,和学堂里揪心上人辫子的小男孩儿差不多。
谢蕴昭假惺惺地一笑。
然后果断地一个头槌捶了上去。
——砰!
“你一到扶风城就能找故人打听清楚何家的情况,能耐还不大?少装了,快点说!”
卫枕流“嘶”了一声,揉了揉额头,这才老老实实说:“扶风城有一处上古秘境碎片,入口钥匙向来由九千家的家主一脉保管,想来两仪称作为花会奖品,就存放在了那里。”
谢蕴昭有些意外。
一是为了两仪称的存放地点,二是为了……师兄竟然告诉她了上古秘境碎片这件事?
她心中暗忖一番,也不动声色,只笑道:“原来如此,那如何进去,师兄可有头绪?”
“这个么……我也尚是猜测。”卫枕流沉吟道,“要么找这一代九千家主要来钥匙,要么等到城中愿力足够强盛时,秘境会自动打开一丝缝隙。”
他问:“师妹打听这个做什么?”
“那自然是为了不时之需。”谢蕴昭笑眯眯,“如果燕微他们得了头名,顺理成章拿到两仪称,自然最好。但如果失手,难不成我还坐以待毙?就是用偷的,或者干脆同实际的头名做一番交易,我也要把两仪称拿到手。”
事关师父伤势,她怎么可能全部寄望比赛本身?
卫枕流听得一怔,而后一笑,说:“果然是师妹的作风,真像个小无赖。”
“噫,肉麻死了!”
“……师妹。”
“做什么哩?”
“一般人是不会觉得那句话是夸赞的。”
“咦,原来是这样么?”
谢蕴昭正要再笑,却忽听有风声袭来。
“——看招!”
出手干净、风声利落,吆喝得也很漂亮。
可招式里没有半分杀气,甚至那突如其来的声音里还裹挟了一点笑意。
谢蕴昭眉毛一扬,往旁边退了半步,趁势下腰躲过这一剑,再一个翻身,顺腿将一块路人扔下的西瓜皮踢了出去。
西瓜皮精准地滑向了袭击者的方向!
西瓜皮精准地来到了袭击者的脚下!
西瓜皮精准地让袭击者踩上了!
漂亮——袭击者中招了!她踩上了西瓜皮,滑倒了,成功地摔了一跤!
谢蕴昭叉腰站在原地,淡定地一拂长发:“是的,我就是永远的胜利者,请称呼我为永不失败的小谢。”
偷袭失败还摔了个大跟头的姑娘龇牙咧嘴地站了起来。
“谢师叔,你怎么一点不留手啊?”她撒娇道,“我还想让谢师叔瞧瞧我新学的剑招呢!”
站在谢蕴昭眼前的是个十六七模样的少女。她肤色雪白、娇憨美丽,琥珀色的眼睛和高而窄的鼻梁令她带上了几分异域风情。
她拿着一把青锋剑,身着浅金色的舞者衣裤,脚踝上还有一个金色的铃铛圈。
谢蕴昭愣了半天,挠了挠脸颊,讷讷道:“美人你谁?”
少女愣了愣,立即鼓起了脸颊。
“谢师叔——!!”她扑过来,大声说,“我是小川,是佘小川啊——谢——师——叔——!!”
“……别叫了别叫了,耳朵要聋了。”谢蕴昭艰难地捂着耳朵,难以置信地打量对方,“你是……小川?!”
“怎么可能,小川出门游历才三个月,怎么可能突然长这么大?又不是吃了激素的肉鸡……当我没说最后一句。”
“不是肉鸡,是肉蛇。”姑娘认真地辩解一句,又疑惑道,“肉蛇……就是长了肉的七彩羽蛇对吗?”
佘小川曾经是名为“柯流霜”的人类,现在则是妖修,出自七彩羽蛇这一稀有的种族,是世上最后一只羽蛇。谢蕴昭三年前认识她的时候,她只是十二三岁的模样,在随后这三年里也一直保持着这相貌不变。
平京之变后,她好像想起来了一些前世作为柯流霜的事情,一直躲着荀师兄,前段时间更是干脆跟着兄长柯十二出门游历了。
但再怎么游历……小姑娘也不会三个月里忽然变成大姑娘吧?
谢蕴昭对小川向来是多操一份心。她拉着人家还想再多唠叨几句,却被师兄按住了头顶,又拉回去了他身边。
“师妹别闹。妖类便是这样的种族,会在幼年期停留较长的时间,等力量积累足够,才会进入下一个生长阶段。”
他温声说一句,又去看佘小川,目光中隐藏着一点古怪的神识,隐约还有些见到熟人的感叹。
这才有了几分那个名满魔域的柯流霜的模样啊……
他心中不免多了一丝忧虑。
然而此时的佘小川仍旧是笑得傻乎乎的傻白甜姑娘。
“是啊,我已经是和光境圆满的修士啦,谢师叔我是不是很厉害?”她要是条小狗,一定翘起了尾巴,说不定还会和阿拉斯减一样围着谢蕴昭转个不停。
“和光境圆满了?不错不错,不愧是七彩羽蛇中的天才,想来不日就要突破到无我境。”
谢蕴昭对她不吝夸奖,又挣脱了师兄的手,一下下地摸佘小川的头——反正孩子长高了也还是比她矮。
佘小川眯起眼,很受用地蹭了蹭她。
“我是同柯师兄一起游历到扶风城的。本想去东海外边的万法宗看看,却听说最近海上天气不好,要再等一等。”
“谢师叔你刚才看《凤求凰》没有哇?我也参加了演出,演那只吓到了女主角的蛇的——就是我!”
虽说长大了,可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样子,好似还是那个瘦弱又活泼的小姑娘。
大约就和荀师兄说的一样,小川虽然想起了过去的事情,却还是决定当一个快乐的佘小川吧。
正说着,一袭红衣的商依依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
她方才在台上一曲动人心,这会儿还要多应付一下痴迷她的观众,这才能走到谢蕴昭他们身边来。她言笑晏晏、从容自若,显然是长袖善舞的人,应付眼前的局面手到擒来。
“商前辈!”
佘小川乖巧地打招呼,又说:“谢师叔,商前辈对我很好的,还告诉了我很多万法宗的事。”
商依依道:“妖族示弱,互相帮衬才对。”
又道:“谢道友听了一曲《凤求凰》,不知有何感触?”
谢蕴昭如实道:“和旁边的观众差不多的感受。”
商依依听了却并不意外,反而了然一笑:“谢道友的反应果然同公子说得差不多。”
“……差不多?”她怔了怔。
“公子言道,谢道友十分不必将这些陈年旧事挂在心上。他只是觉得谢道友理应知晓真相,无意让谢道友背负什么。”
她说着,忽然冲谢蕴昭眨了眨眼:“公子一直是个体贴的性子,我可是很羡慕谢道友呢。不说公子,还有卫道友,就是小川这孩子也成天说些‘谢师叔可好了’之类的话,你瞧,说不得就是她心心念念,才连模样都和谢道友有些相似?”
“小川和我?”谢蕴昭有些惊奇,“长得像么?”
她仔细去看小妖修。
佘小川正不好意思地抗议,说自己并未刻意照着谢师叔的模样化形,她就是自然而然成了这个样子的。
她看了半天,还是一旁的师兄拉着她,换了个角度,说:“师妹,佘师侄的侧脸同你有些相似,正面看的话,眉眼却是不像的。”
“……啊对,好像是。”谢蕴昭看出来了,就去促狭地逗小川,“原来小川这么喜欢我啊。”
小妖修红了脸,再次深吸一口气。
在众人微变的脸色中,她以一种令人震撼的音量发出了呐喊:
“谢师叔——你讨厌啦——!!!”
边上经过的路人遭了池鱼之灾,一个个捂着耳朵晕晕乎乎。
唯有佘小川浑然不觉,继续高高兴兴地叙旧:“对了谢师叔,你猜我在扶风城还遇见了谁?”
“——我还遇见了溯长老呢!”
溯流光。
妖修,北斗仙宗的客卿长老。
也是某位少魔君的闲来一子。
卫枕流笑容依旧,眼神却晦涩起来。
……
十天后。
距离瑶台花会开幕还有七天。
“……谢道友!”
商依依匆匆到来,罕见地露出了焦急之色。
她身边跟着许久不见的柯十二,这人更是又急又怒。
“卫师兄,谢师妹!”
他沉着脸。
“妹妹……小川她失踪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引用注明:
1、开头和戏曲中那几句诗,偷懒不想写引用了,一个是司马相如的凤求凰,另外两首都是卓文君的诗。
2、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水少鱼,斯有何乐。——《华严经》
3、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红楼梦》里写惜春的那一首。
第123章调查
这是一个阴天。
海风中带着一丝雨水的气息;天空中浓云翻滚,只在偶尔的罅隙中漏出一丝蓝天。
商依依换了一身低调的淡青色衣裤,青丝绾成了干净简洁的发髻,只以一根剑形的发簪做装饰。
这位妖族的美人褪去了柔艳,而更多了一层清正淡雅的气息,也更像一位修道家正法的妖修。
她站在何家宅邸的庭院中,对几人一礼。
“公子决定亲自监视家主,是以遣我来为诸位说明情况。”
她说:“小川失踪一事,公子已经知晓,并起卦卜算。卦象显示天机被人为干涉,但公子依旧认定,此事与家主脱不开干系。从结果来看,小川目前尚无性命之忧,其所在之处乃‘愿力交集之地’。”
“愿力交集之地?”
“又是愿力?”
何燕微更慎重一些,问:“九千公子擅长占卜?我在扶风城长大,似乎并未听说过这件事。”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质疑让商依依露出了一点笑意。那笑像是骄傲,却又像含着一点惆怅的意味。
“何道友安心,公子的占卜绝不弱于平京谢九。”她断然道,“请诸位明鉴,公子在危楼中地位甚高,全因他有窥探天机之能,只是危楼从不对外多提这事罢了。”
危楼是《点星榜》的制作者。他们既然能制作出让天下信服的修士排行榜,其收集信息、占卜未来的能力也就不容置疑。有他们背书,何燕微也就点点头,转而思索起卦象含义。
“愿力交汇之处?不知道是否有范围限制?”卫枕流道,“天下之大,符合这一含义的地点何止数百。虽说是九千家主所为,但如果对方能轻易擒下和光圆满的佘师侄,有日行万里之能也不足为奇。”
“卫道友说的是。”商依依笑了笑,“不过,既然卫道友也在关注南部女子失踪悬案,就该知道……卦象所指之地除了扶风城外,别无二选。”
“果然是愿力塔和上古秘境吗……我知道了。”卫枕流沉吟道。
他没有理会同门疑惑的目光,只看了看谢蕴昭,道:“师妹,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一一确认的好。”
他又看了看其余人,抬手制止了想跟上的商依依。
剑修微微一笑,温声道;“还要烦请商道友留在这里,一解众人疑惑。何师妹,你们的节目还需要继续,都到这时候了,放弃未免可惜。”
距离瑶台花会开幕还有六天,正是各参赛者卖力拉拢观众、希望推高自家人气的关键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