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想让全环海的人都知道我来了?”汤格潇斜他一眼,挪来沏得半满的茶杯,冲正在挤眉弄眼的姜昴道:“我听说郑家小姐一直在寻你,没想到你竟躲在这里清闲。”
“我先前已向小姐禀告行踪。”
“二哥,京城内事务繁多,你怎就忽然出来了?”萧予戈见他们眼对眼,像是下一刻就要起身打架,赶忙转移话题问道。
汤格潇抿进一口茶,淡淡瞥着他,“自然是有事,难不成是来定居的么?”说着,他从袖里抽出一管宣纸,“这是你托我调查的事。”萧予戈小心接过打开。
纸上记录得密密麻麻,好在整齐划一,不至太过伤眼。姜昴凑过来读了几行,问道:“环海怎么还跟京城做起生意了?南大人原先讨要环海这块地,不就是想图个清静么?”
汤格潇摩挲杯壁,眼神偶尔落在纸上,“他不愿与京城有瓜葛,可这些商人不愿。有利可图的事,就算是打破脑袋都要干一场。”
“这……”
萧予戈的惊呼令二人转头,他指着上头某处说道:“京城翠宝轩的主人是阮家二夫人。”
“哪个阮家?莫不是那个环海有名的富商阮鹏涛阮家?”汤格潇问。
“是,”萧予戈点头,“城内的翠宝轩一直以京城分号居之。若所言非虚,恐怕之前的事情都不是巧合。”
姜昴朝嘴里丢进两颗果子,“你究竟是在说什么?听得我云里雾里,受个累掰开揉碎了好好说。”
萧予戈的眼与唇角顿时都耷拉下来,但瞧见自家兄长同样期待的目光,便将这起案子的来龙去脉道出。
“因此,我怀疑蓉香与阮二夫人其实是旧识。”萧予戈接受姜昴送上的润喉茶,咽下一口后说道。
汤格潇的手指在下巴上刮了几下,“如今的阮府已是人去楼空,你还能找到什么线索?”
“什么蓉香,阮二夫人的,我统统不知。但方才你说莺柳,我对这名字倒是有点印象。”姜昴道,“阮府的事延后再查不迟,如今最重要的是要找到萧家那份解读本。”
“辛苦你了。”
姜昴望向搭在肩上的手,又扫入另边萧予戈满是希冀的眼神,不由得吞进一大口唾沫,“我才从老妖婆手中逃脱,这么快就让我出去冒险么?”
能将风韵犹存的苏玉缜称为老妖婆的,举国上下大抵就只有姜昴一人。
“二十八星骑并非浪得虚名。”汤格潇面上露出鼓励的笑容。
前往驿馆的路上,萧予戈耐不住性子询问兄长到此的原因,汤格潇只回说自己是来休假,旁的一字不提。萧予戈讨了个没趣,闭上嘴不再多言。
付好定金,兄弟二人上楼入房。萧予戈大喇喇地坐在桌边支着脸看哥哥整理行囊,眼睛骨碌碌转了两下,“娘惦念你许久,得空去探望她罢?”
“是你授意智桥进宫偷案卷的?”
“是智桥说的,还是你猜的?”
“后者。”
萧予戈稍稍眯起眼,“智桥是外人,我没理由让他为萧家拼命。”
“希望你能牢记这句话。”
讪讪离开驿馆后,萧予戈一头钻进堆成小山的公务中,企图用这样近乎疯狂的方式暂时摆脱心中的负罪感。
智桥的事,说到底与他还是脱不了干系。
南楚柳前来送莲子汤,顺嘴道出姐姐醒来一事,伏案之人即刻没了踪影。
萧予戈敲门入内时,南夫人正握着女儿的手亲亲热热地说话,他只听得一句,南夫人就起身打算出去。
“这回你闪得快,刀子扎得不深,但还是要好好歇息,免除后患。”
南楚杉称是,将眼神转向不远处仓皇之人。
“大人坐罢。楚柳来不及烧水,眼下没有茶喝,请大人莫怪。”她的话客气又疏离,听得萧予戈的心止不住发颤。
“你的伤,可是好些了?”他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询问。
南楚杉微笑,倚在垫高的枕头上,“无碍,死不了。”
“那你好好休息,我不叨扰。”
“永乐无其他的话想同我说么?”
萧予戈开门的手一顿,踌躇半晌,回道:“真凭实据比甜言蜜语来得有力。”
“手怎么受伤了?”
“没事,纯粹是出门不看路磕到了。”握门的手不自主收紧,细小的木屑悄然扎进手掌,钻心的痛。
左手忽然被轻轻拉下,耳边传来些许微弱的声音,“你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
“每个人都会经历生老病死,我亦不可避免。永乐将这等天地必然之事归咎于所谓你我命数相克这等荒唐之言,不觉得十分可笑么?”
萧予戈沉默。
南楚杉默默摇头,松开手坐到桌前,“我与你共事这些日子,你是什么性子,我心里再清楚不过。暂且先不论是何人施的下三滥招数,如今的环海注定不会平静。”
“我欠你们南家太多。”
“这些话留到为萧伯父翻完案再说罢,何必急在一时。”南楚杉轻叹气,抚平才坐稳的萧予戈的眉头,“你怎总爱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我要为大人分忧,绝非大人忧愁的源头,永乐可明?”
萧予戈小鸡啄米般点头,目光倏然下移,问道:“这玉佩似乎有点眼熟。”
“是汤婆婆赠我的谢礼。先前前去退回,婆婆说玉会认主,送出了就不好收回。”
“能借我看看么?”
“自然可以。”
萧予戈双手接过,越瞧越觉得眼熟,直到望见上头的刻字,霎时臊得耳根通红。
娘还真是闷声做大事。
“可是有什么不妥?”南楚杉轻问。
萧予戈赶忙摇头,交还玉佩,在南楚杉低头系绳时说道:“这是长辈送的祝福,小杉儿务必好好保管,届时或有奖赏。”
“是么?那还真是教人期待。”
似乎想到什么,南楚杉起身走到床边,回来时手上多了点东西,不等萧予戈发问,她主动呈上,问他对此物是否有印象。
萧予戈端详半刻,重重点头,“这是郑家小姐的玉佩,离宫时嘱熙佐,即本年榜眼韩允丞韩兄交给我。我记着那时已然婉拒,何以又入你手?”
“郑家?”南楚杉讶然,“可这是我爹留给我的,原来竟是郑家的东西么?”
南大人?萧予戈心里同样惊奇,忙问道:“南大人在交付此物时可有说过什么?”
南楚杉垂眼,试图将思绪拉回那个月夜。
那晚,妄尘法师干了大半壶酒,涨红着脸拉女儿的手话家常,又抱怨佛门清净地实在是太过清净,让他惶恐不已。
被拽着的南楚杉应了几句,举杯敬远山的月,迷迷瞪瞪地同父亲谈事。
“玉佩是后半夜我在亭中醒来时发现的,全然不知爹在临走前到底说了什么。但爹向来谨慎,我猜想这玉佩背后一定藏着什么大秘密。”
萧予戈颔首赞同,与她交谈几句,见对方面色逐渐发白,便收言扶她回床上躺好。
“我打小练武,身子骨好得很,哪里有这样金贵了?”南楚杉听完上司的叮咛,忍不住笑着反驳。
萧予戈板下脸,认真地看着她,“这是县太爷的命令。你这几天好好休息,不许想东想西。现在衙门里有我在,可放一百个心。”
“我已与大哥小妹说好,在我养病期间,他们会无条件服从你的指令。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请永乐定要做到物尽其用。”
“放心。”
回书房的路上,萧予戈只觉脚步轻快许多,还不自觉地哼起小调。而在见到书房中整理卷宗的身影时,调子戛然而止。
“怎么不唱了?我还没猜出是什么曲子。”
萧予戈的肩膀登时垮下,慌兮兮地进门坐回书桌前,执笔的手毫无规律可言地发起抖。
“大人方才是去见小杉儿了?”
“是。”不知是否因为先前与南楚枫在地牢里动过手,萧予戈现在见着他就像遇猫的耗子,身心止不住地慌乱。
南楚枫仍旧背对着他,手上的活儿不停,偶尔碎碎念了几句,像是在抱怨案卷的排序凌乱。
“小杉儿与我提过,这几日辛苦南先生了。”送出这话,萧予戈低头努力将注意力放回阅读一半的公文上。
“大人不用客气。我不过是在为百姓尽一份薄力而已,今日若是为大人的私事奔波,我早就甩手离去。”
萧予戈干笑两声,心道这南楚枫说话还真是过于直白,一点情面都不留。
“在下听闻环海又添贵客,不知大人可曾前去招待?”南楚枫话里听不出喜怒,倒是让萧予戈有点犯难。
如果实话实说,或许会让对方怀疑到自己与二哥之间的关系。可要是贸然撒谎,后果同样不堪设想。
“大人为何不言语?莫不是累了?”
萧予戈回道:“来客是京中的汤格潇汤大人,永武曾在京中求学时受过汤大人的恩惠,此次自然想尽一回地主之谊。”
“原来如此。”南楚枫恍然大悟,“难怪我见着大人领着他在客栈里进出,是在寻合适的下榻处罢?”
萧予戈一惊,不留神在纸上滴了一点墨汁,着急忙慌地改笔成文字,强作镇定笑道:“既然南先生在附近,为何不上来打招呼呢?”
“我那时赶着取药回来,不得闲档。眼下想来,还真是有些遗憾。虽说子彰原是武将,但也与汤大人有过几面之交,于情于理,都是要去打声招呼,以显礼貌。大人觉着子彰说得可对?”
“是这么个理。”
南楚枫轻笑一声,继续专心除灰和堆放案卷,萧予戈偷偷舒出一口气,重新在纸上写批复。
而当两日后汤格潇火急火燎地冲进县衙书房,站在自己面前时,他才隐然察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酿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祸事。
作者有话要说:萧永乐啊,你可长点心吧!
☆、质疑问难
汤格潇这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等萧予戈劝慰几句,就自顾自地到桌前端坐着开始喝茶。
“这南师爷就这样休假去了?”他望向空空如也的书桌问道。
回话自遮过额头的公文堆里传出,“强行让伤者为我担忧,这不是一个好上级该做的事。”
“她是个厉害的女子,名声都传进京城了。只可惜是南家的人,不然圣上必为之破例。”
萧予戈蘸墨写字,“圣上这例,早就应当破的。世上许多女子都抱有雄心大志,何以就这样埋没?”
“还是少揣摩圣心为好。”
回答他的只有一声轻哼。
兄弟俩沉默小半晌,在汤格潇决意起身离去时,萧予戈却是开了口,“南子彰那日究竟与你说了什么?怎就令你这样气恼?”
“你不必知道得这样详细。只要记得,朝堂之上,我与他一文一武,向来不对付。”
萧予戈啧了啧舌,倒不再追问。
汤格潇又坐了会儿,这才重新起身离开。
人方走出一小段路,手将触及后院小门时,领子忽地被什么人抓住,近乎毫无招架之力地被拖进小花园里。那人在大树前松了手,冲正对自己怒目而视的汤格潇弯了下嘴角,“汤大人怎就这么着急?我还有旧没与大人叙完。”
“南子彰,你有完没完?”汤格潇靠在树上,抱胸冷冷地看着他,“你我私人的恩怨什么时候都能解决,眼下还请你以大局为重。”
南楚枫靠近,抬手拨开挡在他头顶上的树叶,说道:“想让我以大局为重?可以。那就请你先将自己来此的目的告知,否则我难保不会一直缠着你。”
“你只要明白,我不会伤害环海的任何一人。”
“你来这儿的事,祁靖宁知道么?”
汤格潇眯眼,“当今圣上的名讳,可是你这平民百姓能轻易叫唤的?”南楚枫的胳膊搭在树干上,偏头轻笑一声,“如果没有我们这五家人守着,江山早在他老子手里毁光了,哪里还有如今的太平?萧永武,好歹是世交兄弟,别在这儿跟我摆官谱子。我就问你一句,你到底到这里做什么?”
“如果我说我来查案,你信么?”
“信,怎么不信。”南楚枫大笑,抽回手,翻个身靠在树干上,与汤格潇肩并肩,“你们萧家向来就是张口案子闭口案子的,我怎会不信?不过,你弟弟已经到此坐镇,祁靖宁也派了易家的浑小子来,你又何必跑这一趟?”
“何不何必的,试过才知道。”汤格潇转头看他,“从手握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一夜之间变成什么都不是的平头百姓,这滋味定是难熬罢?现下武将不少,可如你这般既得军心又善用计谋的将帅却是少见。”
“入了江湖才知,自由真的比权势重要千倍万倍。”南楚枫闭上眼,秋风在耳边掠动,挑起几缕发丝,“我还有件事没有问你。”
“涉及机密,一概不知。”
“卫战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当日你们可是亲眼看着他们一干人上了刑场,就算再怎么触目惊心,那些个尸首应当也是盘点好的,怎就让他成了漏网之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