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长青轻笑了一声,并不多加解释,他愿意看着她这样单纯下去,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带着少女进了屋。
洛婵还在继续问:你明天要出去吗?
迟长青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这双手从前握剑持缰,杀敌不知凡几,沾满了戎狄的鲜血,如今却被她这样握着,以指尖为笔,掌心作纸,肆意地写写画画。
他走了一会神,才端起烛台,一边答道:“嗯,要出去的,跟村长一起去看地。”
洛婵有些感兴趣,写道: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迟长青想了想,道:“可以,不过你要听话。”
洛婵点点头,又开心起来,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便放开了他的手,去接迟长青手里的烛台,快步往屋子里走去,迟长青手里一空,正觉得怅然若失间,却见少女站在门边,回头朝他看过来,眼神像是在催促他走快些。
迟长青紧走几步,跟她一道进了门,祖屋其实不大,除了侧面的灶屋以外,一共分为四间屋子,灶屋过来是一间厅堂,紧挨着厅堂并排三间都是堂屋,因着家什还未添置完全,看起来有些空荡荡,黑黢黢的,颇有些吓人。
眼下洛婵与迟长青进的就是正中间的屋子,在一般人家家里,这个位置就是充作主卧的,靠墙放了一张架子床,因是新买的,还散发出淡淡的木头气息,上面雕刻了一些五福捧寿,富贵牡丹的吉祥图样,没有上漆,只刷过一层桐油,看起来有些过于简陋了,好在用料和做工都算上乘,这床看起来十分结实。
因着今日匆忙,床上还没铺褥子,光秃秃的,迟长青又看看举着灯台的洛婵,小哑巴肯定是没做过这种事的,他只好任劳任怨地去抱了被子来,把褥子铺上。
等看他都铺好了,洛婵才把灯台搁在脚凳上,往床上一坐,软绵绵的,迟长青好笑地看着她,道:“舒服么?”
洛婵眨了眨眼,拉过他的手认真地写:舒服,就是觉得有点硌,我们再多铺一层吧?
迟长青:……
他默然片刻,才解释道:“家里没有了,等过两天去镇上再买吧。”
洛婵有些失望,但还是很快答应下来:好。
床是铺好了,迟长青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他好像还没跟他的妻子同床共枕过。
同床共枕……
迟长青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少女穿着大红的婚服,肤色胜雪,眉目如画,她安静地坐在婚床上,像是被那铺天盖地的红埋没的一捧新雪,他伸手拔下她发间的金钗,如绢如云的青丝失去了桎梏,倏然滑落下来,她秋水般的眸子浮现几分慌张的意味,像受惊的小动物一般,可怜可爱。
☆、第30章第30章大将军竟然还会梳女子的……
第30章
水哗哗倒入浴桶中,热气袅袅,迟长青道:“水够了么?”
洛婵伸手摸了摸,热度正适宜,不凉不烫,她点点头,迟长青便拎起桶,叮嘱道:“我先出去了,有事再叫我。”
洛婵又点点头,等他走了,屋门吱呀一声被关上了,她这才挽起头发,除下衣衫,入了浴桶,今夜月光很好,把窗户映照得亮堂堂的,就连灯台的光都显得微弱了。
洛婵一边解开头发洗着,一边想,她怕是此生都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她会过上这样的生活,可见人生无常,朝夕不测,从高门大宅到如今的陋室茅屋,她并不觉得多么难过,只是仍旧心系父兄母亲的下落,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洛婵便忧心忡忡起来,慢慢地撩着水梳洗青丝,不免有些走神,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水都已凉了大半,她忍不住微微打了一个寒颤,站起身来去拿衣裳。
结果翻来翻去,却发现没有擦身的布巾,洛婵一时间犯起难来,十分懊恼,之前怎么忘了拿?如今该怎么是好?
而外头的迟长青正坐在檐下的椅子上,手里拿着长剑慢慢地擦拭着,剑刃在月光下折射出熠熠寒芒,锋锐无匹,叫人不敢直视,那寒光映入他的眼底,就像是结了一层冷霜一般。
他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剑刃,动作轻而缓,仿佛重复了许多遍似的,无比熟练。
院子里空气安静,新月当空,万籁俱寂,唯有远处传来的缕缕虫鸣,长一声,短一声,若有似无,直到身后的屋子里传来了一点动静,迟长青回过神来,剑眉轻皱,凝神细听。
“叩叩叩……”
是门被敲响的声音,小哑巴怎么了?
迟长青立即把剑放下,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正欲推门而入,但是只推开了一条缝,门后面的人像是受了惊,用力一推,门啪地一下再次合上了。
迟长青顿时疑惑起来,他迟疑问道:“怎么了?”
过了片刻,门又悄悄试探着启开了一条缝,紧跟着,一只玉白的纤细手腕从门缝里伸了出来,银色的月光自屋檐倾泻而下,洒落在那如雪的肌肤上,简直白得晃眼,她细长的手指怯生生地向他招了招,仿佛深山间的精魅一般,迟长青怔怔然地看了许久,才屏住呼吸,将自己微颤的手送过去,掌心摊开,递给她。
他脑子里浑浑噩噩地想,倘若这精魅是要他的心,他恐怕也会毫不犹豫地送上。
好在门后的人并不是要他的心,只伸出细白如玉的手指,在他的掌心写写画画,像是在勾缠戏弄,却并不显得轻佻,只让人觉得她天真而单纯。
迟长青满脑子乱哄哄的,完全不知道洛婵在他手心里写了什么,甚至都忘了反应,直到洛婵拉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仿佛在疑惑他为何不给回应。
迟长青才竭力平稳了心绪,哑声道:“方才没看清,你再写一遍。”
洛婵只好又仔细写了一遍,迟长青这回看明白了,他握紧掌心,道:“我这就去拿。”
那条如玉般的手臂便缩了回去,门后传来轻微的叩门声,示意她听见了,迟长青立即转身离开,步子迈得又快又急,宛如落荒而逃一般。
没多久,洛婵便等来了干净的布巾,早春的夜里还有点冷,她冻得瑟瑟发抖,再顾不得什么,哆嗦着擦干了身体,套上了衣衫,然而穿好衣物之后她便后悔了,今晚不该洗头发。
她抓着湿漉漉的长发有些发愁,怎么才能弄干呢?
从前在府中时,都是贴身的婢女们精心打理,用布巾细细擦拭之后,又在熏笼旁一点点烘干,搽上头油,再仔细梳顺,如今肯定是没有那样的条件,洛婵只好用布巾慢慢擦,擦到她都犯困了,头发却还没有干。
她索性懒得再管,把梳子一扔,趴在床上打起了盹,半睡半醒之间,有脚步声从屋外进来,沉稳有力,是迟长青,他走到床边停下,洛婵朦胧中感觉到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紧跟着是熟悉的声音,低声问:“睡了?”
洛婵没睡,但是她困得很,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便没回应,过了片刻,感觉到一只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颊,那手很凉,像冰一样,洛婵被冻得一个激灵,醒了。
她睁开眼来,看见迟长青正俯着身看过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语气里带着几分责怪的意味:“为何湿着头发睡?若受寒了怎么办?”
洛婵揉了揉眼睛,在他掌心里写字:困。
就这一个字,也跟撒娇似的,迟长青凤眸微抬,又看了她一眼,起身去取了干燥的布巾来,向她招手:“过来。”
一看有人伺候,洛婵立即乖乖地凑过去,让迟长青给她擦头发,修长的五指拢起如绢的青丝,触感细软柔滑,让人想起小动物柔软的绒毛,洛婵跪坐在他面前,强撑起精神,她感觉迟长青身上的温度有些低,泛着凉意,如同这春日夜里的寒意,她拉过迟长青的手,问他:你很冷么?
迟长青微微一怔,道:“不冷。”
洛婵疑惑,继续发问:那你身上为什么这么凉?
迟长青沉默片刻,才道:“刚刚沐浴完。”
洛婵面上露出几分惊讶:你用凉水沐浴么?
“嗯,”迟长青想了想,一边替她擦拭头发,一边解释道:“我从前驻守北漠时,都是用凉水,军营不远的地方有河,将士们都是在河中沐浴,不分冬夏,时间一长,就习惯了。”
洛婵光是想想冬天那冰冷刺骨的河水,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在迟长青手中写道:不怕冷么?
迟长青失笑,道:“边关严寒,每每到了八月时候,就开始下雪,那里的冬天很长,若是习惯了,就不觉得冷,将士们都是大魏的刀盾,悍不畏死,何惧寒冷?”
说到这里,他便微微抿起薄唇来,不再说话,洛婵看见他眸中的沉沉之色,敏锐地察觉到他此刻的心情不太好,便十分乖觉地没再打扰,任由他替自己擦拭头发,还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大将军手上的动作很轻,手指穿过洛婵的发间时,她觉得很舒服。
渐渐的,洛婵又开始泛起困来,脑袋一点一点的,如小鸡啄米也似,模样很是可爱,迟长青这么看着,心中才浮现的郁气便一扫而空,化作了满腔的柔软。
未免小哑巴一头栽倒在床上,迟长青便伸出手扶着她的肩,一旦有了支撑,洛婵便立即放心地往后软倒,仿佛没有骨头似的,瘫在了床上,恨不得直接就睡过去。
迟长青只好让她躺在床边,头枕着自己的腿,继续一点点替她擦拭半干的长发,月光透过窗纸洒落在地,满室亮堂堂的,月色映照在长长的青丝,交织成了一片璀璨的银光,美好而澄澈,仿佛这世间最干净的初雪,不染尘埃。
……
洛婵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金色的朝阳将窗栏的影子投落在地上,分割出一道道阴影,她坐起身来,还有些愣神,回想了一下昨夜的事情,迟长青在帮她擦头发,没多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迟长青呢?
洛婵穿好了衣裳和鞋子,打开了屋门,看见熟悉的挺拔身影正站在院子里,正在练剑,迟长青的身量很高,比二兄还高,洛婵只到他肩膀的位置,若是要与他对视,需要仰起头来才能做到。
洛婵甚至怀疑他一只手就能拎起自己。
她胡思乱想着,看见大将军把长剑舞得风生水起,在阳光下连成了一大片银光,煞是好看,洛婵也看二兄练过剑,平心而论,她还是觉得大将军练得更好看,一招一式都十分流畅完美,当然了,二兄更擅长枪法,与大将军各有所长,这样比显然是有些不公平的。
洛婵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还不忘为自己小小的私心找个借口。
迟长青长年习武,耳目灵敏更远甚于常人,洛婵一出来他就有所察觉,待一套剑法练完,他才挽了一个剑花收势,缓缓吐出胸中浊气,转身看向门边的少女,道:“起来了?”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将剑挂在墙上,道:“饿了么?我煮了粥。”
不说还好,他一说,洛婵倒真觉得有几分饥饿了,点点头,去打水洗漱了,她掬水净面的时候,迟长青便站在她身旁,十分熟练地替她撩起散落的长发,发丝细软柔滑,如云似墨,手感颇好,他忍不住捻了捻,问道:“不是给你买了一些挽发的簪子么?不喜欢?”
洛婵直起身来,因着才净过面,一双眸子水雾蒙蒙的,在阳光下如同清透的琉璃,她比划了一下,正要写什么,迟长青却若有所思地接道:“不会挽发么?我试试。”
洛婵张了张口,表情很是讶异,大将军竟然还会梳女子的头发?
☆、第31章第31章大将军忽悠起人来,好像……
第31章
窗扇大开着,正对着后院,窗下的妆台上摆着一面铜镜,是迟长青昨日从那货郎的摊上买的,上面的花纹虽然不甚精美,但是胜在镜面磨得很好,光可鉴人,少女披散着长发坐在那里,阳光自窗外倾泻而入,仿佛给她周身都蒙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洛婵自一大堆花簪发钗中挑了半天,拿起一枝递给迟长青,那是一枝很朴素的木簪,做工还算精细,上面刻着几朵海棠花,旁边还有一只振翅的燕子,衔着一朵花,颇是可爱。
迟长青接了那发簪,仔细回想了一下昨天货郎所教的手法,开始小心翼翼地替洛婵梳起头来,挽发本就是一件精细的事情,需得心灵手巧,才能绾得好看,松了也不行,紧了也不行。
大将军到底是没做过这些事情的,看起来笨手笨脚,洛婵借着铜镜看他,男人的一双剑眉紧紧皱起,凤眸中满是认真之意,表情慎重得如同在做一件什么大事一般。
好容易把发髻挽好,簪子别上去,迟长青松了一口气,露出一点笑意来,道:“行了。”
才一放开手,青丝散开,簪子顺势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
迟长青:……
他昨儿看那货郎绾头发的动作不是很简单么?为何今日他就失败了?
正在这时,一只细白的手拿着一根发带送到他眼前,迟长青抬眸一看,不解其意,洛婵便拉过他的手,写道:先用发带绑起来,再用簪子别上,就不会掉了。
这是最简单粗糙的办法,当然,绾出来的头发样式也不太好看就是了,不过洛婵没告诉他。
迟长青一听,顿时又有了几分信心,原来是用错了法子,接了发带继续再接再厉,最后总算是把簪子给洛婵别上了,打量几眼,自觉不错,便拿了铜镜给洛婵,道:“喜欢么?”
洛婵瞧了一眼,发髻都掉到后脑勺了,有些松,但是从这个位置能看见发簪上的半朵海棠花,倒也衬得好看,遂颔首,在他手心上写:喜欢。
迟长青心中微动,淡淡地道:“喜欢就好,去喝粥吧,别凉了。”
……
洛婵小心翼翼地将两个粥碗捧到桌上,冲正在洗手的迟长青招手,又拍了拍身边的椅子,示意他来吃粥,迟长青熬的粥倒是没糊,吃起来带着一股米饭特有的香气,但是洛婵这些日子吃粥吃得腻了,眼下实在是没什么胃口。
她拿着勺子在碗里搅了半天,小口小口地吃着,那架势简直是在数米粒了,迟长青看出来小哑巴不想吃,想了想,道:“我做了一个菜,你要吃么?”
洛婵的眼睛顿时一亮,立即点点头,在桌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字:要!
迟长青便起身去了灶边,揭开锅,端了一盘菜过来,洛婵一看,碗里是一个煎好的荷包蛋,金灿灿的,只是形状有些奇怪,好像……好像被人咬了一口似的。
迟长青见洛婵盯着那荷包蛋看,轻咳一声,道:“火候太大,这地方不慎焦了一块,我给切掉了。”
难怪变成了这副模样,洛婵恍然大悟,不过……
她在迟长青的掌心写道:为何只有一个?
迟长青抿了抿唇,道:“没有鸡蛋了。”
实际上,大将军今天起来煎了一早上的鸡蛋,最后只有这一个成功了,其余的荷包蛋都糊成了黑乎乎的锅巴,完全不能吃,迟长青从没想过,做菜竟然是一件这么难的事情,当时他手忙脚乱的程度堪比两军交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