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婵乖乖接过,迟长青背着她走了几步,突然掂了掂,道:“婵儿,你好轻。”
他咬字清晰,唤出婵儿二字时,有一种别样的亲昵之感,洛婵的面上微热,手指轻轻揪着他的衣裳,不知如何接话,她的动作怯生生的,没敢靠太近,虽然是趴在迟长青的背上,但是整个人却都快僵硬了,好似一根绷直的琴弦。
迟长青自然是察觉到了,他一边走着,避开那些肆意生长着的草木,一边叮嘱道:“你抱紧些,下山的路难走,若是一个不慎,咱们就要一齐滚下山去了,倒也省得走路。”
听了这话,洛婵果然被吓住了,犹豫着伸出手臂,将迟长青的脖子搂住,两人靠得近了些,迟长青却仍旧不满意,道:“再紧些。”
洛婵只好伏下来,将自身所有的重量都依靠在他的背上,他们之间靠得很近很近,近到她能嗅到男人身上的气息,如同雨后的草木,被阳光蒸腾而起的植物气味,与这山林间的空气融为了一处,很是好闻。
少女微尖的下颔抵在迟长青的肩上,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声,轻柔细微,像一只轻盈的蝴蝶正在停下来休憩,他下意识放缓了脚步,生怕惊飞了他的蝴蝶。
山林空气静谧无比,一束阳光自树隙间映下来,满地都是明亮的光斑,迟长青小心地背着少女,踏过湿润的落叶,渐行渐远,遥遥望去,两人仿佛融为了一体,不分彼此……
……
出了山林,外面铺天盖地的阳光便洒落下来,洛婵忍不住微微眯起眼,迟长青的脚步很稳,她方才趴在他背上险些要打起瞌睡了,这会儿一下子就从迷糊中惊醒过来,阳光刺得眼疼,沁出了一点朦胧的泪意,她下意识揉了揉眼睛,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
迟长青听见了,放轻了声音道:“困了?”
洛婵摇了摇头,但是发觉他看不见之后,便用手指在他肩背上写画:不困。
迟长青语气里有几分好笑,道:“小骗子,不困怎么打起瞌睡了?”
洛婵嘴硬地辩解道:晃得舒服。
迟长青便道:“晃得都睡着了就不叫打瞌睡么?”
洛婵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睡觉是睡觉,打瞌睡是打瞌睡。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辩着,迟长青背着她一路往村子的方向而去,不知吸引了田间多少村民的目光,大伙儿心里都啧啧道,早上是抱着的,这会儿又是背着的,迟长青真是要把他这个小媳妇给宠得无法无天了。
倒也不怪他们惊讶,乡下的男人们大多粗糙,大大咧咧,每天下地干活,累得半死,跟一头老黄牛似的,回家就想好好休息,让媳妇伺候吃喝,也不是没有宠媳妇的,但是谁宠成这样啊?黏黏糊糊,一家之主的威风都没有了。
真是没眼看。
男人们这么想,女人们自然也是,河边的码头旁,几个妇人正在洗衣裳,一边说着话,其中一人不经意看了村口一眼,连忙用手肘捣了捣旁边的人:“哎哎,你们快瞧。”
几人都抬头看过去,正好看见迟长青背着洛婵经过,一个妇人哟了一声,道:“可真够黏糊,这是长青那两口子吧?”
迟满金媳妇嗤道:“可不是?”
之前叫她们看的那个妇人笑道:“我早上去田间给我家那位送茶,还看见长青抱着他媳妇走呢。”
其他几人啧啧起来,迟满贵媳妇也在,她一边择菜,一边笑道:“长青体贴他媳妇,好福气啊。”
迟满金媳妇翻了一个白眼,酸溜溜地道:“体贴什么啊?成天只会缠在女人身上,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出息?”
满贵媳妇皱了皱眉,道:“话不能这么说,我看长青挺好的。”
“好个屁,”迟满金媳妇幸灾乐祸道:“把自家二亩三分的水地换了个破鱼塘,我要是他娘,非得气死不可。”
“真的假的?”旁边的好事妇人道:“你听谁说的?”
迟满金媳妇立即道:“听大德嫂子说的啊,那鱼塘不就是他们家的么?今天当场就签了契书了,田契都写了的。”
满贵媳妇迟疑道:“这么大的事……大阿爷没拦着么?”
“怎么没拦?拦不住啊,”满金媳妇眉飞色舞道:“二亩水地啊,那得值多少钱,就换了个破鱼塘,可不是个败家子儿么?大德嫂子乐得跟什么似的,啧,这种好事怎么就叫她给赶上了。”
旁边几个妇人又议论起来,满金媳妇见自己一番话引起这么大的反响,顿时得意起来,又道:“所以我说,光对媳妇好有什么用?男人还是要有本事才行,你瞧瞧二柱从前对兰香不好吗?在外头做事买了一个饼,还要剩一半带回来给兰香吃,现在呢?一蹬腿去了,要什么没什么,还拖了两个半大的娃娃,做出了那种事,不知道她男人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哟。”
她说话声音又尖又利,语速极快,噼里啪啦一顿高谈阔论,其余几个妇人听见兰香这个名字,面上露出轻蔑之色来,其中还有一个当场往地上唾了一口:“下作的小娼妇,早晚要遭报应,烂了才好。”
“呸!”
满贵媳妇欲言又止,她到底没说什么,也没参与到这场谈论中去,而是拿起择的好菜起身要走,一个妇人道:“就回去了?”
满贵媳妇笑笑:“是啊,我男人就要回来了,先回去把饭煮上。”
又与其他人打了招呼,离开了码头,才走没多远,就碰到一个穿着葛布衫子的男人,站在树后边探头探脑地朝小桥湾的方向张望,满贵媳妇皱了皱眉,认清了那人的脸,道:“有财,你在这做什么?”
迟有财吓了一跳,回过头来,面上露出点笑来,道:“是满贵婶子啊,你这是洗菜回来了?”
满贵媳妇点点头,她不欲与这人多说,只是道:“要回去做饭,先走了啊。”
迟有财哦了一声,忽然又叫住她,道:“婶子,小桥湾那边是不是新搬来了一户人?”
满贵媳妇愣了愣,才道:“不是新搬来的,是平二爷他孙子,前阵儿从外地回来,怎么了?”
迟有财连忙摆手,笑道:“没事,我就方才看见个生面孔,往你们小桥湾过去了,有点好奇,随便问问。”
他说着,又道:“那婶子,我先走了啊。”
满贵媳妇与他道别,走了一段路,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看去,却见村口那户人家的院门大开,迟有财的背影在门口一晃而过,进院子里去了。
满贵媳妇的心登时就是一跳,迟有财的家在东坡屋那边,村口的那户是迟二柱家,但是二柱前两年去了,就只剩下了他媳妇兰香,拉扯着两个娃娃过活,方才那几个洗衣裳的妇人议论的也就是这事儿。
寡居的妇人,做什么都不方便,娘仨还要吃喝,二柱去之后留下了几亩地,也要耕种,兰香常常背上背一个,脚边跟一个,去下地做事,但是她到底是个妇道人家,力气小,活儿都不太会,偶尔也要央求别人帮忙做,时间一久,村里就多了不少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
眼下迟有财去她家……
满贵媳妇叹了一口气,没再多看,抱着笸箩快步往自家走去,路过迟长青的家门口时,听见里面传来了男人说话的声音,隔着墙有些模糊不清,却带着十足的笑意,显然是心情颇好。
☆、第44章第44章“你是要与我生分么?”……
第44章
农家小院里,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娃娃坐在门槛上,她头上扎着双丫髻,身上穿着的衣服虽然很旧,但是浆洗得很干净,膝盖和袖口上都有缝补过的痕迹,只是裤管往上缩了一截,露出细瘦如柴棍的小腿来,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院子里的母鸡啄食着瓦盆里的草糠。
恰在这时候,院门口进来个人,开口就喊道:“大丫儿,你娘呢?”
被叫作大丫的小女孩儿吓了一跳,不止是她,那些围在一起吃食的鸡们也一窝蜂四散逃开,险些把瓦盆给踩翻了,草糠洒了一地。
大丫有些心疼,连忙道:“有财伯,你别吓着我家的鸡了,到时候不下蛋了。”
迟有财看了一眼,不以为意道:“不下蛋就宰了吃啊。”
大丫嘟囔道:“那不行,娘说了,要卖鸡蛋给我扯头绳呢……”
迟有财不耐烦跟一个黄毛丫头搭话,抬脚径自往屋里走,一边大大咧咧问道:“你娘在不在家?兰香,兰香?!”
屋里传来了一阵孩童哇哇的哭声,紧跟着一个年轻妇人掀起门帘出来了,怀里还抱着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娃娃,见了迟有财便骂道:“你叫魂呢,我家二宝正要睡觉。”
迟有财嘿嘿一笑,被骂了也不生气,伸手去摸她的脸,嘴里笑眯眯道:“睡觉睡觉,一块儿睡啊。”
兰香的脸色一变,飞快地打掉了他的手,同时看了院子里一眼,好在大丫正在抱着扫帚扫地上洒落的草糠,没有注意到这边,女娃娃长得很瘦弱,大脑袋,长手长脚,快赶上那扫帚把儿了。
兰香扬声唤道:“大丫,先别扫了,二宝睡不着,你带他出去遛遛。”
大丫哎了一声,连忙放下扫帚过来,牵起弟弟的手,兰香叮嘱道:“就在周围走走,不要去井边和河边,听见了吗?”
等看着大丫带了哭哭啼啼的二宝离开了,迟有财的手就摸上了兰香的腰,带着她就往屋里走,兰香轻轻挣了一下,他脸上的笑顿时就没了,骂道:“才几天没见,倒是给你脸了,迟二庚的活儿比我好,不然让他买了你得了?”
兰香的脸色一白,迟有财用力扯着她的手腕往屋里拖,一边骂骂咧咧,门帘被摔了下来,很快,隔着窗传来了些动静,好一阵子才归为平静。
屋子里衣裳丢了一地,帐里窸窸窣窣的,年轻妇人下了床来,去捡衣裳穿上,身后传来迟有财的声音:“我问你个事儿,小桥湾那个新搬来的人,叫什么……长青,你认识吗?”
兰香飞快地套衣服,面无表情道:“不认识。”
迟有财语气怀疑:“你家就住在这村口,他天天打这里经过,你不认识?”
兰香只好木着脸道:“就见过几次,都没说过话,什么认识不认识的,你问他做什么?”
迟有财仰头看着陈旧的床帐顶,嘶了一声,道:“我看他家那个大院子,修得还有模有样的,有点家底啊。”
听到这里,兰香冷笑一声:“人家有钱关你屁事?左右你又没钱。”
迟有财却一副无赖样:“我要钱做什么?我嫖女人又不用花钱。”
兰香的脸顿时就黑了,捡起地上的衣裳往他身上用力一摔:“滚!”
迟有财不以为然,继续道:“有钱没钱倒是其次,主要是我前阵儿看见他那个媳妇了。”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当时的惊艳来,倒抽了一口凉气,语气里流露出几分垂涎:“他那个媳妇生得可真是标致啊,我在城里的窑子都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女人。”
兰香忍不住讥讽道:“癞□□看天鹅就是你这样的,人家的媳妇你也敢想?你就不怕哪天被剁了?”
迟有财却道:“我想想怎么了?我不止想,我还想睡呢。”
兰香嘴一撇,嗤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去,我管不着。”
迟有财坐起身来,低声道:“兰香,你要不然帮我想想办法?”
“你疯了?”兰香猛地扭过头来,震惊地看着他:“迟有财,你嫖我不够,还要我去给你拉皮条?我跟你说,趁早别打那主意了,迟长青不是个好惹的茬,上回满金婶子去他家里堵门要钱,被他拿三尺那么长的刀抵着脖子上呢,你不要命我还要命!”
她说着,又上下打量了迟有财那干巴的身子,冷笑道:“还是说,你觉得自己长得比迟长青要俊,能勾得他媳妇跟你跑?”
迟有财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冷不丁就想起了那天在竹林里,迎面飞来的柴刀,脊背上骤然一阵发凉,但是他转念想想那小娘子标致好看的脸,一颗色心又开始蠢蠢欲动,对兰香道:“这你别管了,你只需要帮我拖住迟长青就行,他媳妇我来。”
他说完,看兰香不为所动,根本不搭理他,迟有财咬咬牙,道:“这样,你要是让我得手了,二柱写下的那个卖身契,我就还给你!”
闻言,兰香系腰带的手倏然一顿,扭头狐疑看他:“真的?”
迟有财从床上跳下来,斩钉截铁道:“比真金还真!”
兰香立即道:“那你先把卖身契给我。”
迟有财嘿嘿一笑:“兰香,你觉得我像傻子吗?人都还没上手,东西就先给你了,回头你翻脸不认人怎么办?”
兰香顿时沉默,她点点头,道:“行。”
这算是答应下来了,迟有财顿时乐乐呵呵,穿了衣裳就离开了,院子里传来母鸡吃食的咕咕声,除此之外,寂静无比,兰香站了好一会,才出门去找大丫和二宝,迎面就碰见两个同村的妇人并肩而来,手里抱着洗衣裳的木盆,见了她,一个翻白眼,扭开头去,另一个则使劲咯了一口痰,用力呸地吐在她的脚边。
“下贱货色!”
兰香就仿佛没听见似的,挺直了脊背,大步往村里走去,一边扬声唤道:“大丫!大丫回家了!”
……
黑翅白肚的燕子掠过瓦蓝的天际,穿过粉白的老杏树,最后飞入了一户人家的檐下,唧唧咋咋地叫着,它用尖尖的鸟喙理了理自己乌黑发亮的羽毛,然后跃入了巢中。
小院里,新栽下的桃树正在灼灼怒放,桃花若云霞,绚烂妍丽,檐下的台阶边放着一个旧瓦盆,里面种了一株苍翠的兰草,叶片细细长长,亭亭而立,风骨端秀。
瓦盆是迟长青从后院的角落里翻捡出来的,缺了几个口子,底下还裂了缝,用来种兰花正好,瓦盆青叶,更衬得兰草神韵自然,返璞归真,迟长青从灶屋里出来时,看见洛婵还坐在院子里,支着下巴看那一株兰草。
这一株草全是叶子,连花都没开,迟长青想不通它到底有什么不得了的魅力,让小哑巴这么喜欢,大将军是个俗人,十四岁就从军作战,刀里来剑里去,自是不懂那些文人雅客们的审美。
不过,小哑巴喜欢就行,别说种一盆,就算把整个院子都种满,他也绝无二话。
迟长青端了一大盆水放在洛婵跟前,水还冒着点热气,洛婵疑惑地看了看,又看向他,那意思仿佛在问:做什么?
迟长青指了指她的脚,道:“把鞋脱了,泡一泡脚,否则明天你恐怕站不起来了。”
他说着,便自己动手,将洛婵的鞋脱了,她下意识缩了一下脚,然而迟长青的手很稳,她那点力道简直是微不足道,依旧牢牢握着,像握住了一条小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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