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长青叹了一口气,道:“是,刚刚才来的,你醒得正好。”
洛婵嗔了他一眼,连忙起身,梳洗妥当之时,出来正见到迟柏媳妇坐在院子里,见她出来,连忙起身笑着招呼道:“今日来得早了,打扰到你了么?”
洛婵摆摆手,示意没有,清晨的时候温度还有些低,凉风夹着细微的雨丝吹过来,洛婵忍不住又咳嗽几声,迟长青皱着眉,转身进了屋子,不多时出来,手里拿了一件外袍,不由分说给洛婵披上,迟柏媳妇见洛婵带病还要教自己绣花,心里愈发愧疚,与此同时,她对洛婵的态度也更加亲近起来。
比起满贵媳妇,迟柏媳妇竟然是识字的,她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祖父从前是村里的先生,专门教学塾的,我跟着他识过几个字。”
这样一来,洛婵与她的沟通就十分方便了,因为她的哑疾,洛婵从前与满贵婶子交流时,都是比比划划,要么就是迟长青从旁转告,如今迟柏媳妇识字,洛婵便直接在她手心里写。
迟长青在旁边看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进了里屋一趟,出来时,手里拿了些东西,起初洛婵没注意,待他把东西放在自己身旁,才定睛一看,那竟是一套笔墨纸砚,迟长青道:“别划了,在纸上写吧,你划得太快,柏嫂说不定都看不清楚。”
闻言,洛婵便觉得自己思虑不周,歉然地看了迟柏媳妇一眼,接过迟长青递来的笔,开始在纸上写起来,迟长青看了一阵,甚是满意,当然,他是绝不会承认,自己私心里并不想看见婵儿在别人的手心里写画的。
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小哑巴在他手心里写字已经成了他们之间十分亲密的事情,所以哪怕迟柏媳妇是个女人,迟长青也绝不想她与洛婵走得太近。
在旁边看了一会,洛婵已经在纸上面画了好几个花样,迟长青见没什么问题,便道:“婵儿,我去鱼塘边看看,若有什么事情,等我回来再说,灶上有热水和热茶,千万不要喝凉的,听见了么?”
洛婵捏着笔点点头,示意他快去快回,迟长青十分自然地随手替她拢了拢衣襟,确信不会被风吹到之后,这才拿了一把油纸伞离开了。
待他走了,洛婵才听见迟柏媳妇小声道:“长青对你可真好,你真有福气啊。”
听她这么夸,洛婵顿时微微红了脸,尔后又羞涩地笑了起来,提笔在纸上写道:大柏哥对你也很好啊。
闻言,迟柏媳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一边抿了抿针,一边道:“大柏人是很好,我嫁到他们家这么多年了,他从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也没让我做过重活儿,就是……”
她说着叹了一口气,面上露出几分苦涩的意味,洛婵立时便想起了昨日满贵婶子说的,迟柏媳妇有一个孩子,但是得了病,要日日靠药来养着,洛婵细心地观察到她的右手拇指与食指间上有厚厚的茧子,还有两道深痕,像凹陷进去的沟一般。
这种痕迹她只在从前府里教她绣活的绣娘手上看见过,绣花时要捏针发力,经年累月下来,就留下了这两道深痕。
洛婵一边画着花样,一边突然想到,原来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各有各的欢喜,也各有各的苦难,那她的欢喜,就是来自大将军了么?
“长青媳妇?”
大柏媳妇疑惑地唤了她一声,洛婵这才惊觉自己走神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手中画好的图样交给她,示意她看,大柏媳妇接过来一看,却见上面画的是忍冬花,不是一枝,是一簇,层层叠叠地拥在一处,开得十分热烈,花瓣卷翘分外好看。
大柏媳妇啊呀一声叫起来,惊喜道:“这个真好看呀,这不是金银花么?山里头天天见着,我怎么就想不出来还能绣在衣裳上?”
洛婵抿着唇笑笑,忍冬花为一黄一白,她曾见人将其用金线绣在玄色的缎子上,内敛中透着贵气,尤其好看,她忍不住想,若是大将军穿上这种布料做成的衣裳,会是怎么样的?
大将军模样生得那样好看,想来穿什么都好看的,洛婵又想起来昨日找出来的那块夏布,她想给大将军裁衣裳了。
……
村口的老槐树都开了花,花朵一串一串地挂下来,上面沾满了晶莹剔透的雨珠,清风徐过,吹得豆大的水珠滴落下来,打在油纸伞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雨雾蒙蒙间,身着青色布衫的年轻人撑着伞走过青石板的小径,往村外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了葱茏的草木间。
村口人家的院门开着一条缝,一个女娃娃趴在上面看了一会,才蹬蹬跑向屋子,嘴里叫道:“阿娘,阿娘!”
里屋门口,年轻的妇人坐在门边,手里举着一个花绷子,正在绣花,见她进来,便道:“怎么了?”
大丫跑得有些喘气,道:“阿娘,我刚刚看见长青叔走过去了。”
那妇人正是兰香,几日的光景,她瘦得更厉害了,一双眼睛却很有神,听了大丫的话,她立即问道:“他去哪里了?”
大丫道:“看样子是往田边去啦。”
兰香想了想,低头把线咬断了,将绣布从花绷子上取了下来,那是一块井天蓝的布,料子摸起来极好,上面绣了一朵白色的花,精致漂亮,看得出绣的很用心。
大丫看她给手帕勾边,便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坐下来,托着腮问道:“阿娘,咱们真的要搬走吗?”
兰香一边下针,一边道:“怎么?在这里挨的打骂不够多,还舍不得走?”
大丫撇了撇嘴,争辩道:“可是也有好人啊,比如长青婶婶和满贵奶奶,她们就是很好的人。”
兰香的手顿了顿,轻声嗯了一下,道:“可是我们还得走。”
大丫哦了一声,倒是没什么反应,盯着兰香绣的帕子,道:“搬走也好,阿娘,以后有财伯不会再来我们家了吧?”
听到那三个字,兰香只觉得一股气血冲顶,背上好似有刺球儿滚过一遭似的,等回过神来,她手里的针都掉了下去,大丫捡起来递给她,兰香喉咙一阵发痒,她强忍着平静地道:“不会来了。”
她继续刺绣,声音干哑:“他死了。”
大丫好奇地道:“阿娘怎么知道?”
“我去镇上看了,赌庄都被烧了,听说是惹了不该惹的人,迟有财也死在里面了。”
她一边抿了抿针,轻飘飘地道:“这样就好。”
……
小院里很安静,大柏媳妇回去了,洛婵慢慢地在纸上勾勒出一笔花纹,忽闻院门被叩响,她拢了拢外袍,犹豫了一会,从墙上取下迟长青的佩剑来,紧紧握在手中,朝院门走去。
经过上次的事情,她如今很是警惕,并不轻易开门,而是先透过门缝看过去,却见到了一张眼熟的面孔,一个年轻瘦削的妇人,兰香。
洛婵一下子就紧张起来,那些可怖的记忆涌入脑中,她惊惧地退开一步,正好自门缝里对上了兰香的目光。
她瘦得近乎嶙峋,更显得那双眼睛大,里面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但即便如此,洛婵也不敢去开门,兰香大约是看出来了,她没再敲门,而是把手里的什么东西放在门槛上,退了一步,跪下来,往地上磕了几个头,她磕得很用力,甚至额头上都渗出血来。
最后,她什么也没有说,起身走了,洛婵一呆,这才悄悄打开门,却见门口放着一个竹篮,里面是一块井天蓝的手帕,下面是十来个鸡蛋,还有一个纸包,纸包上用炭灰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鱼,线条稚嫩,想来是出自孩童之手,里面包着的是二十文钱。
☆、第83章第83章小狗儿也很可爱啊。……
第83章
“婵儿?”
旁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洛婵下意识抬头望去,却是迟长青撑了伞快步走过来,语气带着细微的责备:“怎么出来了?外面冷。”
洛婵摇摇头,将手里的纸包递给他看,迟长青看了一眼,皱眉道:“谁送的?”
洛婵指了指那纸包上画着的鱼,又指了指村口的方向,迟长青顿时明白过来,眼神微冷,很快又恢复如初,什么也没说,只是平静地道:“我们先进去吧。”
村口的那一户人家很快就搬离了迟家庄,趁着夜色走的,悄无声息,也没有人知道兰香一家去了哪里,这个消息起初还在村里引起了一阵热议,拍手者有之,唾骂者有之,唏嘘者有之,也有人说,兰香是个可怜人,早早丧夫,又拉扯着两个孩子,自己也生病,吃了两年的药了,也是不容易之类的云云……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也不过是往水里投了一颗小石子儿,很快就没了水花,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哪里顾得上别人?
四月的天气又潮湿又冷,夏天迟迟不来,洛婵的伤寒也断断续续一直不见好,她一连咳嗽了几日,迟长青都有些着急上火,索性挑了没下雨的那一日,又带她去镇上看了大夫。
大夫诊了脉,问了洛婵近日的情况,有没有发热,咳嗽得次数如何,饮食事宜等等,迟长青竟然都能一一答上来,甚至洛婵一日喝了多少水他都清清楚楚,把那老大夫都听得惊了,仔细看了他一眼,笑吟吟地道:“这么会疼媳妇的郎君,我倒是头一次看到。”
他说着,想了想,又道:“尊夫人这咳嗽乃是伤寒之故,伤寒本就好得慢,要仔细养,若是想一时半会就止住咳嗽,就得另开专门的方子,可这样一来,就怕两者冲了药性。”
闻言,迟长青顿时犹豫,那老大夫见他这般,提议道:“这样,老朽这里有个偏方,端看郎君用不用了。”
迟长青立即道:“您请说。”
老大夫道:“取枇杷叶两片,新鲜的毛竹一节,陈皮四两,一起煎水服下,一日两碗,或有效果。”
他捋着胡须道:“若是可以,熬水沐浴也是可以的。”
迟长青听了,答应下来,谢过那老大夫,带着洛婵离开了医馆,相比起前几日阴雨霏霏,今日已经算得上是好天气了,太阳半露不露的,但是街上有不少行人,摊贩们也都开了张,看起来热热闹闹的。
洛婵跟着迟长青身边,因着连日生病,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但好在精神不错,一双明眸清透如水,好奇地张望,看那些大大小小的货摊,卖什么的都有,吃穿住行,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迟长青低声问道:“要走一走么?”
这提议正中洛婵下怀,她这些日子在家里也闷坏了,平日里下雨也没法出去,眼下能逛一逛自然是最好,迟长青拉起她的手,两人一路逛过去,看着这人间烟火,人群熙攘,一派热闹。
逛着逛着,就逛到了泥人摊儿前,一大拨小孩儿簇拥着摊主,各个脸上洋溢着雀跃的笑,他想起了什么,问洛婵道:“还想要泥人么?”
洛婵眸子亮晶晶的,点点头,迟长青便牵着她的手,毫不顾形象地挤进了那一堆大小孩子群里,捏泥人的还是之前那个老头儿,正麻利地往竹签儿上粘泥条,迟长青道:“老丈,要一个兔子的。”
老头儿哎了一声,忙里抽空看了他一眼,冲面前努了努嘴,道:“郎君想要什么,自己挑便是,十文钱一个。”
闻言,迟长青便让洛婵挑,道:“想要什么?”
那小摊虽然不大,但是泥人摆了挺多,都是竹签串着,上面画了漂亮的花纹,一个个圆滚滚的,十分可爱,洛婵挑来挑去,简直看花了眼,迟长青见她这般,忍不住笑道:“若是喜欢,就都买回去?”
洛婵立即摇头,在他手心里写:浪费。
末了又略带责备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认真地挑起泥人来,迟长青挨了小哑巴的教训,非但不生气,反而笑了起来,心里软做了一团,他找出一个小兔子模样的泥人,道:“这个就很好看,像你。”
小兔子长耳朵,短尾巴,浑身上下圆滚滚的,抱着一对小爪子像是在作揖,确实可爱,洛婵却摇摇头,写道:可是上次你不是买了一只兔子了么?
迟长青一怔,还没说什么,洛婵想了想,又道:我想要一只狼。
狼?迟长青剑眉轻挑,顿时笑了,意味深长地道:“原来婵儿是想给小兔子做个伴。”
洛婵的小心思被戳破,不免微微红了脸,眼神开始又乱飘,可是那只小兔子一个人蹲在窗台上,看起来确实是很孤单啊。
然而捏好的泥人里头并没有狼,迟长青便向摊主提要求,要他现捏,摊主发愁道:“郎君,你看这前面还有五个人哩,没法现在就捏,要不您再等等?”
迟长青能等,但是他怕洛婵累着,最后两人还是走了,带着洛婵挑的小泥人。
迟长青憋了一会,一边走,一边试图劝道:“婵儿,你看它哪里像狼了?”
洛婵举着泥人,认真地回答:小狗儿也很可爱啊。
从威风凛凛的狼突然变成了狗的大将军:……
洛婵见他一脸欲言又止,扑哧笑了起来,若漫山遍野的山桃花盛开一般,令人移不开眼,迟长青呆了一下,心里想着,好罢,狗就狗了,反正除了婵儿也没人知道。
她高兴就好。
……
回去之后,迟长青便立即照老大夫所说的偏方,找齐了需要的药材,枇杷叶洗净叶面,毛竹刨丝,再加四两陈皮,煎了水出来让洛婵喝,又涩又麻,简直比药还难喝。
她一连吃了两枚果脯才将那些苦涩的味道压下去,旁边的大柏媳妇一边绣花,一边笑道:“长青也是费心了,这偏方弄来,你媳妇的咳嗽一准就会好。”
迟长青拿了碗,笑笑道:“承嫂子吉言。”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