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后,来临渊台读书的人多了起来,几乎都是前呼后拥、仆婢成群的公子哥儿。有的看起来确实是要读书的模样,有的却只是装装样子,使原本安静的临渊台吵闹了不少。
在一群富家公子中,寥寥数个穿着相对简朴,身边也没带仆人的书生便格外显眼。尤其是坐得离张玉凉最近的蓝衣青年,他的衣着可谓寒酸,用的纸笔也是最差的,但却气度高雅,通身贵气比身旁几个穿金戴玉的贵族公子更盛几分,一下令他从泱泱人群中脱颖而出。
人一多,程澹也不好再到处乱跑,放飞手上的鸟后小跑回张玉凉身边挨着他坐下,但目光依然好奇地在四周逡巡。
张玉凉揉揉他的头发,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半位置,然后将他拉过来坐好。
觉得无聊吗?要不要回去休息?
不要,回去也没别的事做。程澹搂住张玉凉的手臂枕在他肩上,我在这儿睡一会儿。
张玉凉唇角微弯,解开自己的披风把他裹住,拥入怀中。
如此亲密的举动落在他人眼里,引来不少促狭的视线,他视若无睹,自顾自地抱着程澹继续看书。
见状,正在铺纸的蓝衣青年轻笑道:原来最重规矩的张家人也有这样不拘小节的时候。
不拘小节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充满了讽刺意味。
快要睡着的程澹被他的声音吵醒,忍不住在张玉凉怀里拱了拱,脑袋埋进他肩窝,咕哝道:好吵
张玉凉将披风拉开一些,免得他闷着,随即头也不回地对蓝衣青年道:情之所至,水到渠成,利用女子感情行阴诡之事的人自然不会明白。
说完,不等蓝衣青年反击,他又捂住程澹耳朵,稍稍提高音量:此地乃读书之所,阁下若无心读书,不如离去,将位置让给别人。
这话他不是只对蓝衣青年说,也是对周围装模作样吵吵闹闹的公子哥的提醒。
临初居多高门子弟,但论起身份,张玉凉只在天家子女之下,比普通世家子要高出一截,故而在场之人无一敢多嘴多舌,都老老实实地安静下来。
蓝衣青年眉头微蹙,却也没有再说话。
张玉凉的身份、名望都太高,他不好公然与之叫板,即使要试探,也得用相对隐晦与温和的方式,至少不能在此时这种情境下,否则他可能会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
思及至此,青年转头继续铺纸,专注地投入练字之中。
临渊台上的气氛恢复成最初的安静祥和。
张玉凉满意地点头,亲了亲程澹的侧脸,继而单手拿起竹简,接着上次看到的地方往下看。
书看到临近中午,张玉凉抬头看了看天色,放下书卷和笔,抱起睡得正香的程澹回听雨阁,准备吃午饭。
他家团团嗜睡,而且嘴馋,不管睡得多熟,一到饭点便会自发醒来找他要吃的,久而久之,一贯忘记用餐时间的他便也习惯了到点备饭,自己不吃也为程澹备着。
有意无意注意着张玉凉的蓝衣青年见状,轻手轻脚地起身跟了上去。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一个假装不知道身后有人,另一个故意装糊涂地跟着,一路走进了听雨阁大门。
将程澹放在床上,拉过被褥裹住,张玉凉浅笑着为他拂去贴在颊边的碎发,眼底全是宠溺和爱意。
背后却冷不丁传来蓝衣青年的声音:张大人可知公子对一小小书童钟情至此?
张玉凉敛起笑意,回身的刹那神情变得淡漠疏离:出去说。
青年耸耸肩,略显粗野的动作由他做来竟是说不出的潇洒。
两人走到廊下,隔着三米之距并肩而立,冷风迎面吹来,不知乱了谁的心弦。
张公子丝毫不掩饰自己对那小书童的喜爱,就不怕受人诟病,不怕令尊以有辱门风之名将他除去?蓝衣青年,也即盈倾曾经的情郎林忱,似笑非笑问道。
微末小事,家父心胸不至于如此狭隘。而玉凉要的,亦是让旁人知晓我心有所属。张玉凉淡然回答,爱便爱了,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说得早了,便能早些避开那些欲同张家说亲之人,我也好少点麻烦。
林忱眯起狭长的眼,认认真真将张玉凉打量了一番,嗤笑道:张公子原来是个情种,所谓的张家天骄居然会也为情所困,不过如此。
为情所困?张玉凉挑眉,意味深长地道:情从不困人,唯人作茧自缚。林先生自诩聪明绝顶,不也败在了这一点上?
林忱面色微沉,但转眼又笑了开来。
张公子句句带刺,明里暗里说的不过是一桩陈年旧事。百般试探林某,为的到底是替令妹鸣不平,还是林忱顿了顿,见张玉凉平静依旧,才略有不甘地说下去:还是试探林某为何会出现在世家子弟云集的临初居?
张玉凉很干脆地承认:二者皆有。关于后者,林先生可愿告知?
林忱深深望着他良久,企图从他淡然的神色间找到什么,可惜一无所获,只好遗憾地说出铺垫许久的话:张公子可以用一个问题来换这个问题的答案。
张玉凉眼睫轻颤,隐隐意识到他今日来找自己并非为试探那么简单。
好。心念急转,他颔首答应林忱的条件。
林忱微微一笑:世人皆道张公子有三元及第之才,那么张公子认为,明年春试自己能取得什么名次?
从听到春试二字起,张玉凉便知道林忱这是给自己下了一个套,一个与李诚赠予的试题对应的,极其阴.毒.险恶的套。
明年春闱可能出现舞弊之事,此事张玉凉已与父亲张方谈过,也做好了应对准备,但林忱对此并不清楚。
他只知道张玉凉收了李诚送来的试题,也深知明年一旦舞弊事件爆发,张玉凉必然会因李诚的说辞跌入科考舞弊的泥沼,于是故意在此时问他名次。
若张玉凉狂傲地答状元,那么春试之后,这个回答将成为证明他作弊的一条主观证据。若他故作谦逊或是不答,也会给人留下虚伪的印象。
总之,他做与不做都是错的,这便是他说林忱在给他下套的缘故。
名次自有圣上与各位大人决定,我等考生能做的,只有尽全力答好考卷。张玉凉四两拨千斤,避过两个处处是坑的常规回答,林先生也是参加过科考的人,何必问这种问题。
张玉凉的应答在林忱意料之中,他本就不认为聪慧如张玉凉会轻易被自己绕进去。若真是那样,张家天骄之名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况且,这不过是一次试探,张玉凉言谈得体,也未对春试一事有异样反应,说明他与李诚筹谋之事尚未暴.露。知道这一点,今日他便不算白跑一趟。
林忱打得一手好算盘,殊不知张玉凉也是在试探他是否知道他们的谋划已经泄露的事。
对于林忱而言,他的试探拿到了一个假答案,张玉凉的却得了个货真价实的结果。
舞弊之事牵连甚广,背后定有身份贵重之人把持。前有翰林院李诚,后有前太子幕僚林忱,能用常人不可用者,那幕后之人的野心只怕比他表露出的更大。
新帝登基刚满一年,韬光养晦之期已过,正是锋芒毕露的时候,居然有人现在跳出来给他练刀,真是愚蠢至极!
张玉凉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轮到林先生回答玉凉的问题了。
幸得小王爷提携,林某方能入临初居潜心治学。林忱佯作不假思索地说完,拱手揖别,林某尚有三副字帖待临摹,告辞。
言罢,他转身就走,好像多停留片刻都不愿意。
张玉凉望着他的背影,神情复杂:家母让我问先生,如若先生高中,可愿登门向六妹妹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