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凉摒弃杂务,抛下所有人,带着他回到临初居的听雨阁,坐在那株有些年头的桃树下,抱着他赏看满院的花。
张玉凉,我困了
十年已过,程澹仍然是初见时的少年模样,面色淡淡,无一丝临死之人的苍白枯槁,仿佛真的只是觉得困倦,睡一觉便好了。
团团,再陪我一刻吧。张玉凉低头亲了亲他耷拉下去的睫毛,犹自笑着,语气却有些哽咽,你看,院里的花开得这么好,都是你费心照料的成果,你不想多看看吗?
程澹勉强撑起眼帘,视野却是一片模糊,抬头看向张玉凉,也只隐隐看到他眼底的泪光。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分隔时刻来临之时,不仅张玉凉,他也感到了锥心之痛。
十年匆匆,虽创造了足够多的回忆,然而对于彼此深爱之人而言,那不过是九牛一毛。
程澹还想和张玉凉去看苏杭的杏花微雨,小桥流水,去看塞外的大漠孤烟,千里黄沙。
但他的时间不够了。
不许哭,你答应过我的。程澹抬手去摸他濡湿的长睫,嘴唇一撇,摆出了委屈的表情。
他知道张玉凉最看不得他委屈的模样。
以往程澹每次闯祸了,或是有什么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想得而又不能得的东西,他都会故意做出委屈的神情,张玉凉便会巴巴地上前哄他高兴,替他满足心愿。
小懒猫,你总是喜欢为难我。张玉凉贴着他的侧脸,沙哑的声音染上些许笑意,我今日若不哭一场,来日心里该洪水漫天了。
我就为难你,谁让你喜欢我!程澹露出骄傲又得意的笑容,眼睛弯成可爱的月牙,一如平日使坏的模样。
但下一刻,他又收起笑容,轻轻握住张玉凉的手。
以前是你嘱咐我这啊那啊的,今天终于轮到我来嘱咐你了。程澹的语调又轻又柔,眼眸也慢慢合上,我走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一忙起来就忘记吃饭,我不在你身边提醒你,你得自己记着。
书房里的书我帮你整理好了,新书旧书混在一起放,你看完了要记得放回原位,还要定期规整。如果自己做不来,就让琴竹帮你做,书房总要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你才有在里面看书的心情。
官场冷漠,人心也冷漠,我不在了,你要找个知心人作陪,否则今后的漫长日子,你一个人会很难熬。我看秦尚书家的千金就很好,你可以试着接受她。
我我写了一木匣日记,放在书房的抽屉里,若是想念我,就拿出来看看,那里面是这九年来我们过的每一天的记录。只是看多了伤神,你不要多看。
保重身体,别再那么拼命你说过,我会永远在你心里
程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个字几乎轻不可闻,握着张玉凉的手也松开,滑落。
他躺在张玉凉怀中,枕着他的肩膀,仿佛静静地睡着了。
张玉凉眼眶噙泪,却半晌也未落下,良久,才轻轻应了一声。
团团,好梦。
等你醒来,我让人为你做你最喜欢的三点梅花。
辞官之后,张玉凉带着程澹的骨灰和一箱与他有关的物品,独身离开帝都,远游天下。
他去了江南,去看苏杭的杏花微雨,小桥流水,又向北前往塞外,看大漠孤烟,看千里黄沙。
昆仑山巍峨雄伟,白雪铺陈,张玉凉一人一剑生生攀上峰顶,见到了传说中的天池。那一潭清澈的湖水,令他想起程澹的眼睛,也算是不虚此行。
往南看浩瀚大海,往西看危险密林,张玉凉天南海北地走了一遭,天下风景,无论是美是丑,他都看了十之七八。
沿途中,他留下有感而发的诗作,留下灵光一闪的文章,留下妙手偶得的丹青。在孔雀楼题字,在夫子庙论文,在大漠杀过马贼,在道观颂念经书。
他用半生光景,把尘世看遍,再未回过帝都。
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张玉凉定居蜀山脚下,开一间学堂,教导三五个童子,写了几篇文章,做了几首诗。
他随手泼墨的画作无数,或送或卖,一幅未留,临近弥留之际,身边仅剩一卷少年时期作的画。
画中有雪,有梅花,有书案,书案上铺着一幅画,画里又有雪,有梅花。
里外两幅画的旁边,都卧着一只神态慵懒的小黑猫。那是他记忆中最美好的一刻,正值初遇,所爱犹在。
而今,他只剩下了这幅画。
张玉凉此生没有什么遗憾。
他曾官拜一品,曾与爱人朝夕相对,曾踏遍天下,历尽南北。
喜乐忧愁,皆有所得。
他的人生非常圆满,亦不寻常。故而临了了,他的心情也十分平静。
坐在摇椅上,张玉凉展开画轴,褶皱的手抚过画上的小黑猫,深邃的眸底蓦然漾开浅浅的笑意。
团团,我有遵照你的叮嘱,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摇椅慢悠悠地晃动,发出慢悠悠的吱呀声响。
苏州园林极好,杭州西湖极美,昆仑山的天池能够涤荡人心,西北大漠的壮阔令人震撼
午后的阳光将张玉凉的眼瞳照映得宛如琉璃。
临初居做三点梅花的厨子前年去世了,我本想带你再去吃一次,可惜没能赶上。盈风的身子愈发不好,我想了很久,到底还是没有回去见她
团团,你逼着我在人世多活了这么些年,如今,我当真撑不住了
张玉凉抱着画轴,话音未落,眼睛已经闭上。
日光洒在他安祥的面容上,从他唇角的笑意中隐约映出了一个美梦。
梦里,他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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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也无风雨也无晴
离京第十年,张玉凉在蜀地一间道观中长住,整理自己生平所著之文,将其编写成一部《流云书》,请人代为刊印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