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站起身,看准茶院的后门,迅速走过去。
穆逸舟像是被人按了起立键,在那一瞬间弹起来,手里的笔“啪”的一声掉在桌上。
谢婉凝面露茫然,“怎么啦?”
“没事。”穆逸舟双手紧握于袖中,“我去看看。”话音落时,人已走了出去,修长的双腿步伐极快,衣角微动,便消失在那扇红漆小门后面。
谢婉凝担心童溪,想要追过去看看,却被钟原拉住。
“别去了,没什么事。”
钟原打听过那俩人的事,只让师妹坐着喝茶,等他们回来。
童溪走得很快。
即使心里早有猜测,即使预想过假如证实了会怎样,但当她看到熟悉的笔迹、捕捉到穆逸舟沉稳神情里的裂缝时,脑海里仍如翻江倒海般,无数念头涌出来,令她胸闷、心慌,只想逃出来静静。
茶院的后面是片小山坡。
苍松翠柏林立,青石作阶,白石为椅,树影错落。这座寺庙虽是古迹,却不供香火,游人并不多,大半都在茶院散心,在殿前喂猫。
童溪埋头往前冲,两只手紧握在袖子里,有潮湿的汗腻。
果真是他。
那位早早出现在文下,鼓励她、陪伴她、维护她的Euler大神,竟然真的是他。
怎么会呢?
用近乎搪塞的理由分手之后他彻底失踪,从伯克利休学,从所有人的世界退出去,杳无音信。混蛋得让人想揍他,想痛骂。她发了很多消息,都如石沉大海,她担忧忐忑、辗转反侧,近乎四年的时间,放任尘埃掩埋旧事。
结果,分手的第二年,他竟然以Euler的身份,悄无声息地到她文下鼓励陪伴?
他究竟什么意思?
如果放不下,当初为何执意分手,连个合理的借口都不给?
童溪竭力控制着情绪,往斜坡角落的亭子走。
青石台阶错落,参差不齐,抬腿的时候脚尖似乎被绊住,她下意识去扶树干,斜侧却有只手伸过来,稳稳握住她的胳膊。深灰色的衣袖,修长干净的手指,手背上的青筋血管比平时醒目。
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童溪挣扎了下,想甩开他。
树影交错的斜坡,她的风衣半敞,低垂着脑袋,头发从鬓边滑落。嘴唇上已经咬出了浅浅印记,秀致的眉峰下,长睫微垂,眼圈泛红。她没抬头,只使了劲想挣脱,见他不肯放,想将他的手指掰开,执拗又闷声不吭。
穆逸舟的心被捏成一团用力揉搓,疼得眉头紧皱,猛然伸手将她抱进怀里。
力道有点重,怕弄疼她,却忍不住抱紧。
童溪低垂的眼睫上,终于有泪珠滚落了下来。
扑面尽是穆逸舟怀抱的气息,暌违了太久,陌生又令人贪恋、心慌。脑门撞在他的胸膛,有点点疼,于是眼泪更加肆无忌惮,一颗颗地渗到穆逸舟的衬衫里。挣扎的力道不知是何时收了,她埋首在他怀里,安安静静的,肩膀轻颤。
穆逸舟紧紧抱着她,眼底憋得泛红,嘴唇埋在她发间,片刻后,挪到耳畔。
“童童,对不起。”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到她心底里。
“分手的事是我不对。”他又说。
童溪没出声,竭力克制着情绪,好半天才停止了抽泣,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很久没哭,又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汹涌的情绪过去后,童溪有点难为情。
背转过身去,任由林间的风吹着眼睛,她缓了片刻,才抬头看他。
“那些木雕是你寄的?”
“嗯。”穆逸舟眸色深浓。
他总算肯痛快承认,童溪点了点头,挪开目光。
有很多话想问,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身为“该死的混蛋”的穆逸舟和“温暖的大神”的Euler忽然合二为一,童溪一时间仍觉得不够真实。而刚才忍不住掉金豆子,也冲走了之前咄咄逼人的威风姿态,此刻拿到了想要的结果,反而不知该说什么。
她踩着地上一粒干枯的松塔,沉吟。
穆逸舟低头看她,目光在她眉目间逡巡。
刻意掩藏的身份被揭穿,猝不及防,最初的些微尴尬早已成了心疼,卑微也罢,掩藏也好,虚无的骄傲死撑在此刻毫无意义。他所在乎的,唯有她而已。
他们的事一时半刻说不清楚,而钟原和谢婉凝仍在茶园里等。
为私事耽误人家的时间,不太好。
穆逸舟尝试着伸手,搭在童溪肩上,见她没躲,才轻轻握住。
“先回学校?”
“好。”童溪也不想让旁人久等。
只是眼圈仍红着,就这么回去,难免让钟原和谢婉凝多想,她看了看表,说:“我去白塔那边走走,你先过去吧。我十几分钟后回来。”
穆逸舟迟疑了下,说:“好。”
两人分头走,穆逸舟慢慢下了几级台阶,仍忍不住回头。
初春苍白的林间,童溪的身影已经到了白塔附近,扶着那边的石栏,独自出神。
山风拂动他的头发,修长的风衣扬起一角,比从前添了沉静。
穆逸舟眉头微拧,终是转身回了茶院。
回去的路上,童溪仍然坐副驾,靠在椅背装睡。
穆逸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钟原请教的各种问题,渐渐的,车里安静下来,只剩窗外呼呼的车流动静。童溪闭着眼睛,回想Euler从出现到如今的点滴,回想之前的种种揣测与开解,觉得自己真是傻,傻透了!
他头一次露出马脚的时候,她怎么就不肯信呢?
而刚才,试探出结果后,她原本可以风轻云淡地揭过此事。反正她最初想做的,只是确认Euler的身份而已。
怎么就控制不住情绪呢?
竟然还趴在他怀里哭,没出息。
怎么说也都是即将硕士毕业,要踏入职场的人了,原以为能遇事不惊,却原来还是很难做到不形于色。碰见穆逸舟,她那点仅有的方寸,总是被拨得凌乱不堪。
童溪有点嫌弃没城府的自己,转念又觉得穆逸舟实在混蛋。
也就四年时间,竟然会变得这样深沉。
乱七八糟的念头被手机的震动打断,童溪装睡的计划破灭,看着屏幕上的小巫婆三个字,暗自叹了口气。打完电话,后排的两个人还在跟周公闲谈,她避无可避,跟穆逸舟随便扯了几句,无关痛痒。
到了西门,钟原和谢婉凝先下。
留言簿引出的小插曲对他们并没有影响,有人开车买票请吃饭喝茶,这个周末过得轻松惬意,两人都很愉快,临下车前狠狠谢了穆逸舟一通。
童溪顺带着感谢,等车停稳,便去解安全带。
才摸到按钮,手腕被人按住,指腹温热,力道不轻不重。
穆逸舟不动声色,没事人般朝车窗外的钟原他们摆摆手,等那俩走了,才松开她。
气氛立即有些微妙。
童溪知道他的意思,眼梢微挑,“现在就说?”
“择日不如撞日。”穆逸舟已然恢复了平常的沉稳内敛,抬手指了指斜对面的一副招牌,“就在那家吧?很久没吃了。”
那是一家苏菜,童溪很喜欢他家的干酪鱼,以前经常和穆逸舟一起来吃。
后来分手了,就很少再去。
她解开安全带,面不改色,“那就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装不下去咯=w=
第21章021
下午5点,差不多是该吃饭的时候了。
餐厅里已经零星坐了几桌,童溪喜欢靠窗,上了二层,挑了窗边的两人座位。菜是穆逸舟点的,梨球果仁虾、凉糕、清炒鸡毛菜、香橙烤鱼,每回必点的干酪鱼,再加个梨汤香米,全都是合童溪口味的。
童溪将手臂撑在窗台,看他手指轻动,修长干净。
很养眼。
童溪有时候总会怀疑,到底是穆逸舟的长相气质太符合她的审美,还是他的耀眼光芒影响了她的审美。
从高一见到他起,童溪就没碰到过比他更合眼缘的男生——
生活中所碰见的绝大多数男生,形象气质都不如他。偶尔有外形出色的,却不及穆逸舟的气质,更没有他身上那种大神自带的光芒。以至于这么多年下来,童溪学习工作上遇人无数,却没任何一个人,能像穆逸舟似的,轻易便能吸引她的目光。
童溪心情有点复杂,低头轻啜一口大麦茶。
穆逸舟点好菜,抬头觑她一眼。
心领神会的眼神交流之后,他率先开口,“是J城的礼物寄得太唐突了?”语气挺轻松,迥异于在大觉寺被窥破时难得流露的尴尬无措,看来这一路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
童溪佩服他的沉着,摇了摇头,说:“比那个更早。”
“元旦的时候?”穆逸舟错愕。
“嗯,是东阳木雕。”童溪顿了下,神情里有点窥破秘密后的小得意,“刚收到的时候很惊喜,就觉得Euler出手大方,但还没想到你头上。结果那天晚上听说你们公司去金华团建了。所以……”
轻耸了耸肩,一切尽在不言中。
穆逸舟拿茶杯的手顿住,片刻后,咬了咬后槽牙。
陆佳欣这个猪队友,竟然那么早就跟巫文静勾搭上了。
理清消息传递的渠道后,心里反而坦然起来。服务员端来梨汤,穆逸舟给她倒了一杯,语气清淡,“小说写得挺好。”
话题转得太快,童溪微愣,“你……真的看了?”
穆逸舟笑而不语,一副“为什么不看”的表情。
那眼神太过直白,烧得童溪耳朵尖泛红。
她瞪着眼睛,有点气急败坏,“你干嘛要看!”
那些暧昧婉转的情思、异想天开的脑洞、甜蜜有爱的互动,甚至隐晦大胆的开车,跟读者分享当然是令人愉快的。但穆逸舟一个大男人,还是前男友……童溪实在没法想象,他看的时候是什么心态。
就像从前躲在被窝里看小黄文,被妈妈逮到了似的。
有种奇怪的羞耻感。
对面穆逸舟低笑起来,清冷深邃的眼底无端添了暧昧,意味隐晦。
童溪恼了,轻拍桌子,“不许笑!”
“嗯。”穆逸舟将笑憋在喉咙。
这一招四两拨千斤,反败为胜,轻易将赢得了主动权。
菜陆续端上来,穆逸舟好整以暇,将干酪鱼摆在她面前。
童溪旗开得胜的气焰被压,不甘示弱地直接质问,“都已经分手了,你干嘛还跑去我专栏。”
“谁规定前男友不能去看你专栏?”
“你!”童溪被他这理直气壮的态度惊到了,没想到穆逸舟还能如此无赖,半张着嘴巴愣了下,看穆逸舟要去夹虾球,直接伸筷子摁住,凶巴巴地瞪着他,“强词夺理!”
漂亮的眼睛睁得溜圆,耳尖脸颊微微泛红,她面露薄怒,像是炸毛的猫。
重逢之后,她一直收敛情绪,疏离客气,丝毫不提过往。
这还是头一回,气势汹汹地逼问旧事。
穆逸舟眼底的谑笑渐渐温柔,主动缴械投降,收回了手。
“只是想鼓励你,没别的意思。”他说。
夕阳余晖照进来,在他侧脸涂了一抹金红的色泽,令他的眼神都不似平常深邃内敛,有隐隐的光芒浮动。他看着童溪,眼眸深邃,不闪不避。轮廓瘦削俊朗,唇角微抿的笑意还未淡去,那眉眼神情,皆是熟悉而令人沉溺的。
童溪听得出来,这话是出自真心。
她打量着他,因恼怒而紧绷的肩膀慢慢松懈下来。
“穆逸舟。”
“嗯?”
“所以那时候,你仍在关心我?”
童溪问得很轻,眼眸低垂,刘海滑落,嫩白的手指握紧筷子,拨弄盘子里夹来的虾粒。
显然是有点紧张。
透明小盅里的梨汤喝尽了,穆逸舟提壶添满,放到她的面前。
“我怎么会不关心你呢?”
声音低沉清淡如往常,却藏了万分笃定,仿佛这是理所当然。
童溪悬在胸腔里忐忑揣测的心在那一瞬落回原位。
“既然这样——”她抬起头,没了那种下意识自我保护而罩上的坚硬外壳后,目光已经柔和起来,“既然还在关心,当初为什么要分手?是我做得不好,不喜欢了吗?”最后几个字咬得很轻,底气不足。
穆逸舟诧然看向她,“怎么会这样想?”
“要不然呢,该怎么想?”童溪还在拨弄那粒可怜的虾仁,低声反问。
高中的时候,穆逸舟于她而言是耀眼的太阳,遥不可及,更不敢奢望。
在穆逸舟风光考入A大后,那种差距更是如隔山海。
后来童溪运气好,也考进了A大,但正如巫文静所说的,人和人的差距有时候比人和狗的都大。身处同一所校园,穆逸舟的成绩和能力却都甩她几十条街,童溪哪怕用尽了所有的努力去准备GRE、做课题、刷绩点,也未必能申到多么好的offer。
而穆逸舟申请到的伯克利的那个实验室,却是排名十分靠前。
她在努力前行,他也在飞速往前奔跑,差距其实从未消弭。
童溪更清楚,像穆逸舟这样优秀耀眼的人,从高中到大学、出国,从来不乏仰慕追求的女生。即使当初是穆逸舟追的她,即使知道自己也算得上出色,童溪也时常害怕,怕她握不牢这份感情,尤其是在他远赴重洋后。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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