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有几分清秀姿容,眼下这情状却像是一只凄惨至极的落水狗。
不但是被捆着,还浑身湿透,滴滴嗒嗒地淌着水,又是在这等寒冬腊月,几乎给冻得面皮发紫。
冯秀莲面色大变:“梦茹!”
林昇看了七映一眼,七映当即心领神会把那冯梦茹扔到了地上。
冯秀莲不由自主就想上前来,给华阳公主扫了一眼,终究还是死死忍住。
她暗自咬牙,道:“大人……这是何意?”
林昇却不理她,只冲林家的几个仆妇抬了抬下巴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伺候老夫人把衣服穿上?”
冯秀莲色变,下意识看向华阳公主,却见对方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林昇,瞧那情状,眼里分明就是再容不下旁人了。
林老夫人看到他来,憋着的那口气一松,整个人一晃,险些就要倒下。
林昇:“扶老夫人回屋去坐。”
“昇哥儿……”林老夫人还欲再说,忽而望见不远处林昇投来的一瞥,内心竟奇异地安定下来。
老夫人入内后,华阳由侍女扶着莲步轻移,向林昇走近:“二郎,我们也有六年没见了,你当真一点也不想我么?”
刚刚还冷若冰霜、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此刻却如同换了个人似的,露出一副哀怨温柔的面孔。
林昇抬眸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华阳公主凝视他半晌,将他从头到脚都细细打量了一番,神色更加凄楚:“你瘦了……是不是在敦煌那边吃不习惯?我给你寄的信呢,你都看到了吗?怎么你一点回音都没有?”
林越等人还在院外,看到华阳公主这般作态,都是大跌眼镜,还有一种近乎毛骨悚然的感觉。
无可否认,华阳公主是美的。
她本来是明艳不可方物的长相,此刻如此温柔小意、轻言软语,愈发像是一樽名贵动人的瓷器,只让人想要小心呵护。
林昇看她半晌,却摇头一笑道:“公主怕是记岔了,下官西去敦煌之前,就已经跟您签了和离书,非亲非故,谈什么想与不想?”
华阳公主咬唇,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在寒风中娇躯微瑟,更显得楚楚可怜:“你怎么这么狠心,你明明知道我当初是为了……”
寻常男人,给如此国色天香的大美人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哪个能不酥了半边骨头?
偏偏林昇不解风情,不但没动恻隐之心,还朝华阳摆了摆手,直接就打断了她的话道:“殿下,旧事不提——这眼下的事还没个交待。”
华阳公主原本有千言万语要说,给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生生地给堵了回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显然是……既难堪又伤心。
她心中恼怒,更有些不可置信,却生生咬着舌根忍住,没有表露,仍然是一副凄楚可怜的面孔。
“你想怎么处置?我说了,这都是一场误会,”她道,“冯姑姑误以为你那四妹妹是外头来的不正经的女子,我又不认得她,看她大白日在花园里头放浪形骸,自然也就跟着误会了,毕竟……”
“毕竟之前在那西坊大街,二郎你竟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同乘一车,若非如此,我又怎么会……”
华阳公主泪眼盈盈,越说越委屈。
林昇:“四妹妹是做了什么叫公主觉得她放浪形骸?”
冯秀莲冷笑道:“四姑娘到底是世家小姐,青天白日的在那儿玩秋千,连鞋都不穿,如此没规矩,奴才们怎么能不误会?”
林昇脸上似笑非笑:“姑姑的规矩学得倒好,主子还没说话,你这当奴才的反先开了口。”
话音一落,冯秀莲面容煞白,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殿下,奴才是无心……”
华阳公主却叹了口气:“二郎,你知道的,冯姑姑与我自幼亲近,待我比乳母还亲,你何必……要和她计较呢?”
林昇毫不动容,只淡淡道:“此人纵容侄女在瑞平侯府行凶伤人,又逼的我祖母要脱衣自罚,难道我不该计较?”
“你能不能……看在我和你的情分上,饶了姑姑和梦茹这一回?”
林昇不答,只道:“下官有句话想问一问公主殿下。”
“你问就是了。”
林昇莞尔一笑,华阳公主当场便看痴了。
“若是在殿下府中,有个奴才误会了殿下,不小心把殿下推倒在地,殿下会如何处置这个奴才?”
华阳公主脸上的笑登时凝固了。
回答是毫无疑问的。
她就算有心想偏帮冯秀莲姑侄,也不能在这个问题上妥协,不然给这儿的这么多双耳朵听到,她华阳公主成什么人了?
林昇仍然在笑,似乎正等着她回答。
而华阳公主此刻,却觉得他异常陌生。
过半晌,她轻轻启唇,吐出了两个字。
冯秀莲不可置信地抬头,倒在地上的冯梦茹也跟着抽动了一下。
那两个字是——
杖毙。
作者有话要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感谢在2019-11-2717:28:23~2019-11-2818:19: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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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绿色
林老夫人看过小鱼,正与闵氏说话,忽然听到院外响起异样的动静,不由微微一震。
须臾,一个下人进屋内禀道:“老夫人,夫人,公主殿下刚才已经下令将那推人的恶奴杖毙,外面正在……行杖刑。”
林老夫人没有说话,旁边的仆妇丫鬟却大有振奋之意:“这真是大快人心!多亏了有咱们二公子!”
闵氏回头望了一眼仍在榻上昏迷不醒的小鱼,又看向缄默不语的老夫人,忽然抬手将一众下人都给屏退了。
“母亲,您怎么了?”
林老夫人没有看她,目光似乎穿过珠帘望着院外的方向,神色恍惚:“静娴,你是不是早就有所察觉了?”
闵氏也朝外望去:“母亲是指二郎……与以前有些不同了吧。”
老夫人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道:“我是怕,我们林家往后会……”
话还没说完,从屋外传来的木杖重挞皮肉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二人神色微变,相视一眼,一时都不说话。
没过多久,就有下人前来禀报,说是冯梦茹已经断了气。
院内,冯秀莲在看到冯梦茹毙命后便猝然晕倒,倒地不醒。
华阳公主神色惊急,很是担忧:“姑姑……”
林昇却在此时悠悠然上前两步,突然一脚踹在冯秀莲的心口。
他风采文雅,这个踹人的动作也做得丝毫都不粗鲁,却没想到一下就将那地上的冯秀莲踹得哇呜一声口喷鲜血。
华阳公主脸色惨白:“二郎,你、你做什么!”
林昇拂了拂袍子,神色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看脚下,对不住。”
冯秀莲原本见侄女给活活打死,又惊又怕,唯恐自己也要牵连受罚,这才心生一计演这么一出,好叫华阳公主可怜她几分。然而她万万没有料到,林昇竟一眼看穿了她的伎俩,非但是看穿了,还上来就给了她一脚。
这一脚的力道可远比看起来重。
这会儿冯秀莲只觉得自己五脏肺腑都挤到了一块,半条命都要交待了。
华阳公主在一旁也生生看呆了,显见的是受惊不小。
她虽然不至于太把奴才的命当一回事,却是实打实的金枝玉叶、娇生惯养,宫里府里纵使有惩罚下人的,也不会在她眼前行刑。可以说,这位公主殿下从小到大几乎是没有见过血。可眼下在她跟前,一死一伤,还都是贴身伺候的亲信,华阳公主甚至觉得……那几道板子就像是落在自己的身上一般,令她隐隐作痛。
此时,伴着她的一众人也一点都没了先前的盛气凌人,个个如履薄冰,大气都不敢出。
从前驸马爷待公主殿下总是温柔小心,虽说偶尔也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但却从未红过眼。就算是六年前公主为了不让驸马爷去敦煌要与他和离,都没见他和华阳公主大声说话过。
印象中的驸马爷最是心软和善,尤其是对着公主殿下的时候,简直可以说是无有不应。
今日华阳公主受了如此大的惊吓,几乎站立不住。若换了从前,林昇必定不会视而不见。
可这会儿,林二公子却视若无睹地迈进了屋子,直接就将华阳公主一行晾在了屋外头。
林昇进屋的时候,宫中请来的洪太医刚刚将口服的药方开好递交给下人,随后便告辞了。
他顺手从下人手中拿来一看,须臾,眉头一皱,没说什么,又将药方还了回去。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酒味,林老夫人和闵氏正在里间陪着小鱼。
“四妹妹怎么样了?”林昇没有走上前,只站在不远处。
闵氏:“小鱼的右腿给花枝扎着,流了不少血,也幸亏有那几枝花才没摔断了腿,只是不知道是给吓着了还是怎么的……都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要是一直不醒……可如何是好?”
林昇摇头:“在她昏迷的时候,给她多服些祛热的汤药,热散以后,神智清明,筋脉通畅,自然就醒了。”
闵氏听了他的话,眉头也不见舒展:“可这孩子也不知怎么的,就是喝不尽东西,先前的茶水都给洒了大半……”
林老夫人想了想道:“夜里让人看仔细些,再去将城东的齐大夫请过来,今夜就让人住在府里。”
下人应声而去。
林昇看向榻上的小鱼,她侧身蜷缩在被子底下,乌黑的头发散乱在耦合色绣面的枕头上,隐约只露出了半张脸。
额头上渗着细汗,面容惨白,小手紧紧抓着被角,看神态竟似在做噩梦一般。
“侯爷何时才能回来?让人去通传了吗?”闵氏问道。
林老夫人冲闵氏摇头道:“这种情形,就算是他立马回来,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林昇道:“祖母和母亲还是先回去歇息,四妹妹这儿有我。”
闵氏皱眉:“这怎么行?”
林昇:“母亲,您摸一摸祖母的手。”
闵氏迟疑着触碰了一下林老夫人的双手,登时神色大变:“母亲的手怎么冷成这样?”
林老夫人的双手,即便是在这温暖如春的屋内,都冷得像冰。
林老夫人沉着脸没有出声。
一旁的老嬷嬷忍不住将刚刚在院内发生的种种一一说了。
闵氏又急又气:“您、您怎么能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
“奴婢几个都拼命劝老夫人来着,奈何老夫人就是不听……”
林老夫人拧眉:“多嘴。”
下人们顿时惴惴不敢出声。
林昇看着闵氏,声音略低道:“母亲先陪祖母去外间暖暖身子,四妹妹这儿有我看着。”
闵氏点了点头,这回不敢再有迟疑,忙扶着林老夫人去了外间。
如此一来,里间除了小鱼、林昇,便只剩下巧莲和巧心两个丫鬟。随后,林昇遣巧心去看着下人熬药,又让巧莲将茶水沏好端来喂小鱼喝。
可小鱼还是同方才一样,死咬着牙关不松口。
巧莲苦着脸,急得不行:“小姐,您倒是把嘴张开呀……”
林昇看了片刻,忽然道:“你让开,我来——”
巧莲连忙起身,腾位置给他。
林昇单手将小鱼扶起,自己坐下,让小鱼靠在怀中。
不过小半日没见,她竟像是瘦了许多,下巴都削尖不少。
此刻在他怀中靠着,轻得就像没有一般。
林昇俯首,在她耳边道:“小鱼?”
他平时都只喊她四妹妹或是妹妹,却从来没有叫过她名字。
林昇的声音低沉清越,又因刻意压低透出一丝喑哑。
也不知道怎么的,巧莲觉得二公子这一声“小鱼”仿佛格外好听,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直令人……心头一酥。
他喊了两回,小鱼都没有任何动静。
她长长的睫毛微微地打着颤,就像一朵脆弱至极的花,轻易一捻就能捻碎。
就连平时那股萦绕她周身的甜香气似乎都跟着淡了些。
若只是摔伤腿,没道理会如此。
林昇捉过她的胳膊,将手搭了上去。
巧莲一怔,二公子分明不通医术,怎么突然就给他们小姐把起脉来了?
在她疑惑之际,林昇的脸色却飞快沉了下去。
“巧莲,你马上去抓几味草药,去同仁药房,就说是解断肠草的清药——”
巧莲惊了一大跳,不敢滞留,急急忙忙地跑出了屋。
林昇低头看着怀中喃喃自语的小鱼,神色愈发冷峻。
他抬手正要去碰一碰她的额头,却不知她是给凉着还是怎么,突然哆嗦了一下,就往他怀里缩:“冷……”
林昇一顿,伸手抓起床上的被子,将她整个裹住。
小鱼侧头倚靠着他,仍然迷迷糊糊在念叨着什么。
他越发将头低下:“还冷?”
那股清冷的气息一下子将她笼罩住。
小鱼抓紧了他胸口的衣服,突然低低抽泣了一声:“阿娘……我冷……”
林昇的目光落在女孩近在咫尺的脸上,神色微凝。
她喊的是“阿娘”,听起来与平时所喊的“娘亲”差不多,其实却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她是在喊她那位远在杭城的养母。
这个平素在他跟前张牙舞爪、狡猾乖戾的丫头,此时此刻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哭都不敢大声。
即便在梦里,还要忍着不哭。
林昇看着她在自己怀中低低抽泣,一动未动。
直到她似乎哭累了,他才伸出手,在她后颈一按:“乖,张开嘴,把水喝了。”
小鱼略微蹙眉,没有吭声,却撅起了嘴。
林昇却并不打算放过她。
“听话——”他又道。
小鱼的眉头皱得更紧。
“冰糖葫芦吃不吃?”他忽然压低声来了一句。
就算是脑袋朦朦胧胧的,小鱼都还是馋那个味道,听到耳边“冰糖葫芦”四个字,竟不由自主地仰起头笑起来:“要吃……”
她半睁开眼,努力想看一看冰糖葫芦的样子,却发觉眼前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深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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