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么询问林昇,就是在问他的个人看法,而不是真的在求证此事真相。
就连佐忠勉都有些变了脸色。
他没有想到,自己这个徒弟,如今在皇帝跟前说话有这么大的分量。
林昇回道:“皇上,世上人心难测,就算臣与小师弟相近,也不能说全然了解,此事,臣也不能轻易就下定论。”
永德帝嘴角一勾,仿佛笑了一下,却没有再逼问下去,只悠悠然道:“听说,你前一阵给你的老师责打了一顿,如今身上的伤可好有些?”
林昇:“回皇上,臣身上的伤自已经大好,多谢皇上关心。”
“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这一问一答看似是漫不经心,却令底下站着的佐忠勉心内微微一冷。
他当初为什么要打林昇,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
“戚锦堂。”永德帝突然喊了一声。
戚锦堂立马上前一步:“草民在。”
“你说你曾是蒲彦霖才华的崇慕者,如今事实摆在眼前,此人……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辈,那些真迹你还烧不烧得?”
戚锦堂道:“烧不得,草民还是不信,蒲彦霖会是那等小人。”
“你不信?那你的意思,难道是佐忠勉骗了朕?”永德帝虽然还是脸色玩味,眼里却隐隐透出几分寒芒。
佐忠勉此时才发觉有戚锦堂这么一个人在,他扫了此人一眼,半眯了一下眼睛。
戚锦堂连忙跪下:“草民不敢。”
“那你何出此言?”
戚锦堂抿唇不语。
秦王冷冷道:“这是光正殿,不是市井,也不是你家里。在皇上面前说话,若有一字不实,你脖子上的那个东西就别想要了。”
戚锦堂俯首贴地:“皇上,草民多年前与蒲彦霖有过一面之缘,与他交谈过,当时我们相谈甚欢,他曾经告诉过草民一个世上没人知道的秘密。”
永德帝:“什么秘密?”
“他说,他会在他的所有文章里,做一种标记,”戚锦堂道,“这世上只有他会这么做,旁人都看不出来。”
谢之舟不屑道:“我看他是故弄玄虚。”
永德帝很有兴趣,却又有几分不信:“戚锦堂,你可知道,你要是敢欺君罔上,今日就不能活着走出这个大殿。”
“草民知道,草民绝不敢欺君。”
“好,朕倒要听听,到底是什么厉害的标记,是他蒲彦霖独有。”
戚锦堂的额头仍然贴着地,声音缓缓道:“他告诉我,他写文章时有个习惯,每隔一句,便会像藏头诗一样在句首放两个可拼的字,两个字拼成一个字,然后全文串联,就是……就是两个字谜。”
此言一出,殿内一静。
谢之舟两眼发直:“这怎么可能?”
他从内侍那里拿过那些文章,按照戚锦堂所言,拼合串联其中一篇,竟果真凑出两个字谜。
“一人一张嘴……这是个‘合’字,”谢之舟喃喃,“再往下是……罪该斩首,这是、这是……”
秦王目光一沉:“是个非字。”
“合非?这是何意?”忠勤伯不解。
戚锦堂道:“合非,就是蒲彦霖的小字。”
谢之舟犹自不信:“不可能,这只是巧合罢了!”
他飞快翻开《寒潭记》,如法炮制。
“太阳……东边挂,月亮西边下……”他看着文章,串联起来,“这是一个‘明’字。”
秦王从他手中抢过下篇,也拼出一个字谜:“砦门重映残边月。”
忠勤伯:“这又是什么字?”
没有人看出来,戚锦堂也答不上来。
此时,许久不语的林昇道:“砦,同‘寨’,指栅栏,象形‘扁’的下面部分;门,‘户’的意思,恰是‘扁’字的上面部分”,上下合起来是一个扁字。”
谢之舟一听,顿时茅塞顿开:“这么说来,残边月,‘习’字就像‘月’字残缺了一边的样子,而重映是重复,是指后面的残边月重复了,那就是有两个,两个“习”字,合成一个“羽”字。”
秦王:“扁加上羽,那就是一个翩字。”
佐忠勉的脸色,在此时,唰地变作青白,几乎是面无人色。
“明翩,”戚锦堂道,“是蒲彦霖的号。”
蒲彦霖,字合非,号明翩。
若出现一个字,还能说是巧合,可眼下如此,任谁都看得出……是写文章的人故意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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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暖玉
事实的真相以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被揭破。
在这样的证据面前,佐忠勉没有丝毫辩驳的余地。
他脸色铁青,手心已经一片濡湿。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着他。
大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这一出,没有人能料到。
如有所感应一般,佐忠勉忽然抬头看向了那个站在最前的人。
他也正侧首望着他,然而目光却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
佐忠勉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冷冷的嘲笑。
毫不掩饰的讥讽。
这个眼神,在一瞬之间,和另外一个人重叠。
佐忠勉一震,几乎全身血液倒流。
他的爱徒林昇从来不会露出这种眼神,但是有一个人会。
那个名字,是他心底始终拔不去的一根刺。
一旦提及,便会隐隐作痛。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永德帝开了口:“佐忠勉,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佐忠勉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
一切都错了。
不应该的。
不应该有人,会想到要去找蒲彦霖的真迹。
他看向谢之舟,电光火石的一瞬,恍然大悟。
与此同时,他的后脊梁窜起一阵森寒。
冥冥之中,仿佛是有人在背后牵引,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向蒲彦霖。
之后的种种,也都在此人的计划之中。
就连他恼羞成怒之下,对林昇动手也是……
佐忠勉一滞。
他眼前,突然浮现出当日林昇给他鞭打的情形。
当时他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没有错。
就是眼神不对。
他再一次抬起眼,望向不远处的林昇。
此时此刻也是如此,有什么东西……很不对劲。
他如今陷在这样的境地里,林昇没道理一句话也不替他说。
然而,不等他想通其中的蹊跷,他的心口就突然传来了一下刺痛。
针扎似的疼痛,在短时间内变作密密麻麻,演变为钻心的剧痛。
佐忠勉捂住心口,脸色紫涨,慢慢地倒到了地上。
在闭上眼之前,他看到林昇的眼睛,猛然一颤。
死水一般的眼波。
他看他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彻彻底底的死人。
佐忠勉并没有咽气,他被人抬出了宫门,一路送回了佐家。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去计较之前林昇和谢之舟的那个赌约了。
所有人都还震惊于蒲彦霖在文章中所藏的字谜,不能回神。
谁能想到,三朝帝师,竟然是一个欺世盗名的伪君子?
从大殿出来以后,秦王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拦下了林昇。
“这都是你事先计划好的对不对?”他勉力压低声音,却仍然激动得脸色发红。
这个时候,任谁都镇定不了。
林昇看向他,仍然是平静无波的目光:“下官不知道王爷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秦王不受控制地拔高了声音。
此时,谢之舟等人恰好从大殿出来。
秦王一眼瞥见,脸色微变,飞快撇开了头。
等那几人走远以后,他方又转头看向林昇:“林子望,你别把旁人都当成是傻子,此事就是因你而起,当初你空口指谢之舟抄袭蒲彦霖,为的就是今时今日吧?只是我想不明白,你到底图的是什么?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佐忠勉和林昇的师徒之情,这么多年秦王都看在眼里。
比起佐忠勉的事,林昇的暗中筹谋更让他无法接受。
“你知不知道,今天这个事根本就没有那么简单,”秦王道,“当着皇上和文武百官的面,佐忠勉颜面丢尽,了丢脸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也不只是佐家,此人是三朝帝师,你到底明不明白……今日之事意味着什么?”
林昇嘴角微勾,仿佛竟还笑了一下:“意味着天家也跟着颜面丢尽,崇德帝,先帝,再到当今圣上,都会给人耻笑。”
他的笑含了一丝凉薄之意,漫不经心地就吐出了这惊天之语。
“你……”
林昇淡淡道:“王爷真的是要在这个地方和下官谈论此事吗?”
秦王双唇抿成一线,脸色几变,盯着他半晌,终是拂袖而去。
林昇负手在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皇城的天,笼罩着一层浅浅的灰,像一层脏了的面纱。
他耳边响起秦王刚刚问的那一句:“你到底图的是什么?”
林昇望着远处的天际,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这只不过是一个开端。
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
此时,罗居正从他身后走了过来,看着秦王远去的背影对林昇道:“王爷怎么了,这是——生气了?”
林昇摇头:“不清楚。”
罗居正看他一眼,暗道:谁都看得出来就是你惹的人家。
两人一路往前走去,一时间谁都没有出声。
走到朝阳门外,罗居正终于忍忍无可忍:“你说……这事是真的?”
“什么?”
“还能有什么?”
林昇一笑:“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不是,林大人在佐氏门下这么久,佐忠勉又是你的老师,难道你之前从来就没有察觉过?”
林昇没有理会他,只顾着往前走。
罗居正接着道:“这事要是私底下给皇上知道倒罢了,今天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抖搂了出来,这位佐先生,还有佐家,恐怕是再无翻身之日了。”
有一件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刚刚永德帝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这事要是只有皇帝一个人知道,他势必会暂压下去,然后慢慢地处置佐忠勉和佐家,而又不会牵连皇家。
可如今的情势,却不是皇帝能够掌控的。
今天大殿之上,一百多双眼睛看着,听着。
佐忠勉盗用徒弟的文章,又反过来污蔑徒弟,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一切覆水难收。
而佐氏,在京城虽然时日不短,可与其他几个大家族比起来,仍然只是新贵,算不得真正的名门望族。
原本,只要再经一代,佐氏就能一跃而上,跻身京城五大贵族之一。
却没有想到,在此时,会出这样的事情。
林昇始终没有再开口,甚至没有和罗居正告一声辞。
他坐上马车,直接就回了侯府。
芝兰院与平素吵吵闹闹的样子不同,此刻反倒是有些静悄悄的。
院子里的桃花微微绽放,已隐约有香气飘动。
在那个秋千架上,鹅黄色的裙摆随着轻风偶尔扬起,在阳光之下闪烁着浅金色的光,如碎裂的星辰。
小鱼歪着脖子,头靠在花藤上,无声无息地睡着。
白皙的脸颊被晒得略微泛红。
她睡得正舒服,却突然感到身上一凉。
睁开眼,就看到一抹熟悉的墨绿色。
她睡得懵懵懂懂,伸出手就想把这片绿色拂开,谁知道在半空中比划了几下,就给人轻轻地握住了。
“谁?”小鱼扬起头看过去。
他逆光而立,面容暗沉一片。
小鱼以为是在做梦。
头顶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半明半昧之间,她看到他低下头,仿佛是朝着她那只手的指尖而去。
小鱼本能地缩手,这回,他却没有硬抓住她。
随着她的后缩,他身体前倾,手掌自然而然地按落在她身边的秋千架。
如墨的长发飘散下来,在她眼前一晃,像一把扇子慢慢地打开,拂落在她的肩头。
小鱼不由自主地伸手想要抵住他,却忽然身子一轻,给他一下打横抱了起来。
“二、二哥……”
这回她是彻底清醒了。
林昇道:“谁让你在这儿睡的?”
其实巧心提醒过她好几回,绝对不能在秋千上睡着,免得不小心摔下来。
小鱼有些心虚:“没有谁,是我自己不小心……”
林昇没有说什么,抱着她就要往屋里去。
小鱼慌忙抱住他脖子:“我还不想回屋去……”
他一顿,低头看向她。
“我还想……再玩一会儿,可不可以?”她越说声音越低,分明是在怕他。
林昇望着她,缓缓地一笑,刹那间似柔风拂面,温润如暖玉。
那一瞬,她竟生生地看呆了。
“自然可以,只要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