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鸿宇双手抬起,刚想行个半礼,就被易渊叫停:“都是自家人,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我再去凌之那边看看,就不打扰你休息了。书画还在门外候着呢。就算没有凌之盯着,也要好好休息,按时吃药。”
“晚辈记下了,易伯慢走。”
叫书画进来之前,苏鸿宇先检查了一番身体。胳膊上的伤被层层包扎好,不用力几乎感觉不到疼。腹部的箭已经不见踪影,同样上了药处理妥当,雪白的绷带绑得比当初他自己弄的好看多了。只是大概因为伤口太深,呼吸间明显觉出一阵一阵的疼从腹部直达大脑,稍一用力就是撕裂般的感觉。
任由书画服侍着洗漱用饭,再将一应用具都搬下去。
等到只剩下他一人,苏鸿宇叫来隐在暗处的影卫。
“影四见过主上。”
眼看影四动作轻盈地翻窗进屋,眨眼间就落在地上,单膝行礼,仿佛又看到影八用同样轻盈迅速地动作眨眼间挡在他面前......苏鸿宇只觉得腹部的伤一下子难受的厉害。他一手抚在箭伤处,瞥过眼不去看影四:“是谁送本座回来的?”
“回主上,是影一大人。”
果然如此。苏鸿宇点点头,再问:“影一找到影二他们了吗?”
没想到主上会问这个,影四心里一跳,悄悄抬头瞄了一眼,隔着床帏什么都没看到,又飞快低下头:“回主上,影二影三影六影八影九的尸体全部找到并已带回衡教。”
尸体......苏鸿宇一时失神,手上不由用了些许力道。骤然袭来的痛楚让他霎时屏住呼吸。
“主上?”影四疑惑道。
“本座无碍。”苏鸿宇一挥手,“老王的尸体可带回来了?”
“回主上,影一大人另带回一句老者尸体,手上握有一支黑色竹笛。不知此人是否是主上所说之人?
“是他。他在哪儿?”
“同影二等人的尸身一起,收在影卫营。”主上问得这么急,影四心里升起不好的念头。
下一秒,“带本座去见他。”
“主上万万不可!”影四急急劝阻,“您伤得不轻,此地距影卫营路途遥远,必会牵动您的伤口,导致伤势更重。”一面竭尽脑汁回话,一面只恨自己没有多长一张嘴。要是影一大人看到他没看好主上,不得剥了他的皮。
苏鸿宇自然也是知道自己的身体到底什么情况,明知道他去看了也不会发生什么奇迹,逝去的人不会再回来。但就这么不管不顾,他就算躺在床上都会觉得床硌得慌。苏鸿宇抓起床边书画刚放下不久的外套随意披在身上,深吸一口气咬牙站起来:“带本座去就是,不会有人因此罚你。”
影四见劝不动主上,只得退而求其次:“至少让属下叫辆马车来。”
走路过去确实不现实。苏鸿宇应下。
太久没有活动,两腿用不上力,脚下一崴险些摔回床上。好在影四眼疾手快帮了一把。苏鸿宇忍着浑身的不适慢慢调匀呼吸,道:“走吧。”
......打算借机向影一大人或者易阁主通风报信的计划胎死腹中,影四老老实实扶着苏鸿宇出了门。
书画果然贴心,早早想到了出行不方便的问题,已经备好了马车,还是在苏鸿宇还昏迷的时候,在值班的影四眼皮子底下准备的。
真想回去扇那个时候看戏的自己两巴掌。无论影四想不想,他都得驾着车把主人安全送到目的地。
车里铺了厚厚的毯子。苏鸿宇靠坐在马车一角闭目休息,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脸色惨白,唇上没有一点血色。休息时不觉得,刚刚不过几步路,就好似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现在只觉得气短,头晕。
在苏鸿宇不尊医嘱擅自出门的当口,易渊接过易芝的活计将景凌之的伤口重新检查了一遍,确认包扎无误后,带着影一交过来的黑色笛子直奔医阁藏书室。
这里面的书多且杂,有些是易渊游历各处时带回来的,有些干脆就是他自己写的。没出事之前他就一直泡在这里,想要查清楚走火入魔却能安然无恙的原因。如今时间更紧迫,他索性叮嘱影一如非必要不要打扰,然后一头扎进藏书阁不出来,目标明确地翻找着与苗疆有关的内容。
就在易渊把自己折腾得灰头土脸,连胡子都灰扑扑后,终于翻出一本泛黄的册子,封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只在正中央横平竖直写了个“蛊”字:“我就说那蛊在哪里见过。藏的这么严实,还不是被我翻出来了。”说着,得意地抖抖手上的书,又吃了一嘴的灰,被呛得直咳嗽。
这册子里记载的是形形色色的蛊虫和它们的使用方法。当然,能记在这里面的多半是些大众货色。真正厉害的蛊虫乃苗疆不传之秘,外人轻易不得见。这也说的通。以老王的能耐,也弄不到多上等的蛊。等极低,就意味着只要找对路子,就不难解。
也不顾地上脏,易渊就这么捧着书坐在地上一页一页翻找起来,一路看到最末尾,在倒数第二页找到了相关说明及操控方法。这蛊以笛音操纵,可堵塞经脉,导致内力无法凝聚。解法也简单,用规定的曲子将其引导出体内即可。旁边的空白处还画了支笛子,看式样与他手里的黑色竹笛极为相似。
看到这儿,易渊总算安下心。他宝贝似的把书往袖子里一藏,就准备回去再细看。起身时不知碰到了什么,一本书“啪”一下落在他脑袋上,再掉到他脚边。易渊低头一看,他自己写的“奇闻逸事”四个大字在封面最显眼的地方摆着,下面是一排小字,写着年月。这是他不知多久前写的一本游记。
易渊心里一动,弯腰把书捡起来,随手翻了翻。
伴随书页“哗哗”翻过的声音,陈年记忆借由跨越了时间的文字被重新带到他的面前。
那还是他没这么老的时候,偶然路过一个村庄。也是他去的巧,村里不久前刚发生一件奇怪的事。一问才知道村里有个人叫王二狗,原本挺老实能干的一个小伙子,前不久掉池子里淹死了,人捞上来的时候四肢浮肿,已经没了气。第二天,就在他爹妈准备把人埋了的时候王二狗突然诈尸,身体不浮肿了,能跑会跳,根本看不出这是个死过一次的人,唯有一点,胡言乱语。不认人不说,天天拽着一副读书人的样子拿腔拿调,偷奸耍滑,说什么“自己是状元郎,不屑与庶民为伍”,除了那张脸,简直像换了一个人。村民们都说王二狗是被厉鬼上身,最后一把火把人烧死了。他爹妈还给那把火添了不少木头,出了不少力。
像换了一个人。
被淹死,死了的第二天诈尸,身体恢复如初。
不记得从前的事。
他一开始就想差了。不是什么走火入魔却没有损伤,而是已经死了,却被“厉鬼”附身。
心里掀起千丈惊涛,易渊捧着那本名为“奇闻逸事”的游记,僵直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知站了多久,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叫唤:“师父?师父你在里面吗?”
“......我在。”似乎会一直站到死的人突然将记载王二狗故事的那一页纸撕了下来,塞进胸口,再将书放回书架上,大步往外走。一出门,就撞见眼睛肿鼻子红一看就是哭过的徒弟,“这是怎么了?”
“我......我偷偷溜出去想送影六最后一程,然后...”易芝偷瞄了一眼灰头发灰胡子,一眼看过去不知为何苍老了许多的师父,小心翼翼地说,“然后我碰到鸿宇哥了。”
纠缠在脑海里掀起狂风骤浪的名字被人突然念了出来,饶是易渊的定力都忍不住一愣,无意识重复到:“看到鸿宇了?师父今天有点累了,就先去休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说罢,摆摆手离开了。
徒留下满头问号的易芝在原地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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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影四一路把他带到影卫营一间阴凉的屋子附近。苏鸿宇推开影四搀扶的手,又让守在门口的影卫和影四一起退下。影四乖乖应下,待退到主上看不到的地方,命那个影卫留下随时注意主人动向,自己则飞奔着去找影一通风报信。
马车离屋子并不远。平日里不过十几步的路,此时却一步一挪用了一刻钟,还险些脱力。好不容易撑到门口,他倚在墙上费力调整呼吸,不让腹部起伏过大牵连了伤口,外衫下的里衣已经被汗浸湿,紧贴在身上有些难受。绵延不绝的疼一刻不停地刺激着他的神经,让本就眩晕难受的脑袋被搅成了浆糊。
昨天那个拖着破烂到这种地步的身体背着景凌之走了挺远夜路的人真的是他?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屋里突然传出带着哭腔的声音:“我就是来见你最后一面。以后就见不到啦。虽然我估计你也不记得我是谁。你好好休息,我、我先走了。”声音的主人大概是怕被人发现,声音压得极低,若非苏鸿宇就在门口还听不到。
里面的人眼看着就要出来,苏鸿宇想躲但有心无力,来不及了。
“小白兔”易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外走,整个人正丧的不行,一抬头看到“衡教最可怕人物排行榜”榜首的苏鸿宇,一下子没收住打了个嗝儿,愣在原地。
“你......来看影六?”苏鸿宇暗自深吸一口气,站直身体。
他披了件黑色外袍,黑发披散,更衬得脸色格外苍白。就算挺直了身体妄想装出与平日一般无二的样子,透过外袍隐隐可见的绷带和藏在袖中微微颤抖的手却是藏不住的。
“鸿宇哥怎么不在床上休息?”易芝可不相信宝贝苏鸿宇宝贝的跟自家儿子一样的师父会放任这人跑出来。那副摇摇欲坠的样子,怎么可能瞒过他的眼睛?多半是偷跑出来的。发现不尊医嘱瞎逞强的人,易芝本能地皱起眉,快走几步扶着苏鸿宇的胳膊,支撑起他身体的重量:“您又背着师父偷偷乱跑。”
一个人撑着确实有些难捱,苏鸿宇靠在易芝肩头,将身体放松了些,眼睛穿过敞开的门,落在室内凝结的黑暗中:“影二他们都是为我而死,我总不能不来看看。”
“那您大可以等身体好一些再来呀。”
“......不亲眼看过,我心里难安。”苏鸿宇看着易芝的眼睛,轻声问,“小芝肯定不会告诉易伯的对不对?”
易芝定定地盯着苏鸿宇看了好一会儿。明明眉目间的痛楚难耐掩都掩不住,偏偏一脸刚毅,让人一看就知绝不会改变主意。易芝撇开双眼,闷声闷气地说:“鸿宇哥就知道欺负我。”
这就是答应了。
苏鸿宇费力抬手揉揉易芝的头顶,牵起嘴角勉强挤出一个笑,视线重新落回那一片黑暗中:“还要劳烦小芝扶我进去了。”
跨过木门,温度似乎一下子降了下来,阴冷的感觉爬上脊背,激得人汗毛倒竖。
这屋子原来不知是干什么用的,还挺宽敞。此刻空荡荡的房屋中央只在地上端端正正铺了五块儿草席,上面躺了影二他们,被白色的单子从头遮到位。另有一人被扔在墙角,连草席都没有,只是拿白布随便裹了不让他出来吓人。
苏鸿宇极快地掠过墙角那人,目光挨个儿看过厅中央的五人。
他还记得与他们最后说话的场景。影二影三和影六如往常那般向他道过别,就驾着马车披着血红的阳光上了路。影八扑到他身前,只留给他一个黑色的背影,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还有影九,似乎前一刻还剑锋冷冽以一搏十,下一秒就倒在地上不知生死。
如今却,已是阴阳两隔。
不知过了多久,苏鸿宇闭目昂首长吸了一口气,再睁眼,其中的痛苦悔恨与彷徨统统化为灼烧一切的烈火爆裂升腾,只一眨眼,就消失无踪,恢复如常,快得让易芝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苏鸿宇松开袖中青筋暴起的手掌,道:“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嗯?哦。”
天色渐暗,来时的马车边原本的影四不知去向,站了一个苏鸿宇再熟悉不过的人,影一。
易芝拒绝了苏鸿宇一起走的提议,影一叫来一个影卫送易芝回去。最后,如来时那般,影一赶着马车,载着苏鸿宇往自己的住处走。
本以为会在门口看到易渊,苏鸿宇连挨批的心理准备都已经做好了。回来一看,门口空无一人。可能是天色太晚了?任由影一把自己扶到床上安顿好,腰间的绷带还待在它该待的地方,依旧雪白,没什么红色液体流出来。不管是苏鸿宇还是影一都松了口气。
在影一告退时,准备休息的苏鸿宇才想起答应影四的事,急急叮嘱了几句不要罚影四的话。
房间只剩下他一人。苏鸿宇精疲力尽,倒在柔软的床铺上,没多久就陷入沉睡。
这一夜,似乎发生了许多事,易渊翻到的书籍,影一连夜提审张三,苏鸿宇破碎杂乱的梦,景凌之的伤,又似乎什么都没发生。所有的一切都隐没在夜色中,静待天明。
第二天一早,易渊求见,景凌之求见,影一求见。这几人似乎是商量好了,一个接一个敲响苏鸿宇的门。
春华打开紧闭了一晚的木窗,让阳光洒进屋里。又挽起层层叠叠的床幔。叫来侍女小厮服侍着苏鸿宇更衣洗漱,带他用过早饭后将碗筷撤下去,连同换下的衣物一起拿去清洗。待一切都收拾妥当,下人来报,有人求见。
先来的是易渊。
不过一夜,时间在他身上似乎加快了流动速度。他的身形没那么挺拔,眼神没那么精神,颓废地像是骤然老了十岁。
苏鸿宇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费力撑起身体坐在床上,简单行了个礼算是打过招呼:“见过易伯。易伯看起来精神不佳,是昨晚没有休息?”这话说出来他其实还有点心虚。万一是因为他昨天没尊医嘱让易伯生气了......
“我听小芝说,你昨天去看了影二他们。”易渊心情复杂地看着坐在床上面色不佳的人。他从小看护着长大的孩子,在他无知无觉中不在了,眼前的不过是个赝品。一晚过去,最初猜到真相时的悲愤还在,却被理智牢牢束缚。那一页纸还在他怀里,他当然知道愤怒冲动改变不了任何事。他一心保护的人已经回不来了。那至少,让他好好看看,占据了这句身体的到底是什么。
苏鸿宇点头,低声道:“若非他们,我和凌之此次必定凶多吉少。就算易伯不同意,我......至少我该送他们最后一程。”
人老了,是不是就会变得心软?它、他在为逝去的影卫们悲伤、哀恸。这些情感是如此真实。影卫护主而死是荣耀,什么样的人才会为他们伤心,把他们的死当作是自己的责任?仅有的几次见面,再加上小芝的转述,足以让易渊判断出,他恪守礼仪、以礼待人的教养已经深深印入骨髓。什么样的环境能让一个人养成这样的习惯?易渊相信自己的判断。不论他为什么来到这里,又是如何来到这里,他姑且算得上是个好人,不该如那个“同类”一般被一把火葬送掉所有。
或许他该再看看,再想想:“逝者已矣,节哀顺便。你身体不好,就该多加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说罢,转身离开。
没走多远,就碰到带着影五正向这边来的景凌之。
“见过易伯。”景凌之弯腰抱拳一礼。
抬手将人扶起,易渊问:“去找......鸿宇?”他更想问,你是不是知道那个人已经不是原来的人了?转念一想,连自己都能看出来,这个曾和泓御朝夕相处的人又怎么会认不出?问了也是自讨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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