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朝中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在朝为官多年,辅佐三代君王的周太师告老还乡。先前周太师性命垂危,后来奇迹般地挺了过来。去阎王殿走了一遭后,他慨叹自己已老,是时候回去颐养天年了。告老之际,他还上书皇帝,捐献了部分家私,人人称赞。
第二件,则是漠北使者来访。
漠北的使者在十一月下旬抵达京城。
皇帝让他们一行人先落足于四方馆,并在十一月二十六召见他们。
姜漱玉扮成皇帝,端坐于朝堂之上,脊背挺直,神情漠然,举目打量下方行礼的漠北使者。
只见为首的是一个中年汉子,满脸络腮胡子,乍一看去形象憨直,但仔细看,他一双眼睛湛然有神。她寻思着,能被作为使者被派遣出来,肯定是有些本事的,千万不可小瞧了他。
使者施礼后,恭敬地呈上了国书。
姜漱玉翻开看了看,从国书不算高深复杂的语句里,总结出了对方的意思:想世代交好,当然如果能联姻就更好了。
果然先前得到的消息并没有错,漠北那边确实有结亲的打算。
她在心里对小皇帝道:“他们真要联姻啊。”
赵臻声音清冷:“哼。两国邦交,岂有靠联姻来维持交好的。若是国家都是女人来维系,那还要朕,要大将军以及朕这万千士兵干什么。”
小皇帝的话,掷地有声,即便在脑海里,姜漱玉也能听到这一声声回身,不断响彻在脑海。
他的态度很明显了。
姜漱玉深以为然:“你说的对,说的非常对。”
为首的使者施了一礼:“皇帝陛下,小臣奉漠北王之命,递交国书,希望大齐世代永昌,也希望两国友情可以地久天长……”
还是在朝堂上,姜漱玉停止了跟小皇帝的交流,她慢慢合上国书,认真听使者说话。
这个使者的汉话说的比那天在街上遇见那几人强多了。
“小臣此次前来,带了漠北名驹一百匹,各色毛皮二百件,还有我漠北的第一美人,彰显我王交好的决心。此外,小臣还奉漠北王之命,迎接王妃回漠北……”
先时倒还罢了,送马送女人,都算是两国交好的常规操作,但是迎接王妃的话一出,朝堂上有小小的骚动。这漠北使者口中的王妃不是别人,是宁阳公主。
姜漱玉清楚地听到了小皇帝的一声冷哼。她在心里与皇帝沟通:“他们说的王妃是公主?他们是想把公主接回去?”
“嗯。”赵臻冷声道,“拒绝他们。同意交好,这一条不允许。”
“那肯定不能让他们带回去啊。”姜漱玉还记得第一次见公主时公主的模样。脸色苍白,神情疲惫,肯定吃了不少苦的。而且老漠北王都死了,难道还要让公主去漠北守寡吗?
这不是想交好,这是想拉仇恨啊。
“……公主已经嫁到漠北,就是我漠北的王妃。我们漠北的规矩,历来父死子继。新继任的漠北王可以继承老漠北王的牛羊和女人。新漠北王现下中帐空虚,并无正妃,愿意以王妃之礼迎娶公主,共缔两国情意,还望皇帝陛下成全。”
使者说完这一番话,便静候皇帝发话,自觉此事能成。出发之前,他们已经细细商量过了,新漠北王与老王妃年貌相当,且又许以正妃之位,确实是一桩还不错的姻缘。——毕竟那位中原的公主十五岁时就能嫁将近五十岁的老漠北王,如今换了个更年轻的,赢面不更大一些吗?
一众大臣们也都屏息凝神,等候皇帝旨意。
忽然,上首的皇帝一声冷哼,不轻不重,却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姜漱玉语气不悦:“那是你们漠北的规矩,不是我们中土的。朕听闻阁下通晓汉学,应该知道我大齐重视人伦。我大齐有句话,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对待师父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对待继母?公主在漠北的时候,你们是怎么对待她的,朕就不追究了。但现在公主既已回来,就没有再去漠北的道理。”
历来两国朝堂较量,都是绵里藏针。皇帝今日这番拒绝的言辞乍一听上去,有些直白无礼了。但在场的众大臣并无一人觉得皇帝此言不当,一致认为是漠北使臣无礼在先,使得皇帝震怒。果然蛮夷就是蛮夷,这都什么主张?
国师钟离无忧更是在心里暗暗叫好:“说的对,一天是你娘,一辈子都是你娘。”
使臣微怔,下意识道:“可是王妃青春年少,难道要一直独守空房?我们……”
皇帝有些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公主如果想再嫁,我大齐有的是儿郎。她若是不愿再嫁,自有朕养着她。这就不劳阁下操心了。”
姜漱玉话刚说完,脑海里就响起小皇帝的声音:
“阿玉,你跟他说,朕同意交好。另派五十随从去漠北,指导他们的农耕作业。至于结亲的事,不必再提。”
姜漱玉依言说了,又补充一句:“两国邦交不是靠姻缘来维系的。”
使臣动了动唇,待要再说什么,却听皇帝声音清冷,继续道:“几位使者远来是客,既已到了京城,不妨多待几日,慢慢赏玩。招待使臣的事,就还由郑太傅和鸿胪寺卿负责。退朝。”
她挥了挥手,令使者退下。
众臣散去,姜漱玉待要离开,却见国师钟离无忧追了上来。
他脸上带着几分小心:“皇上说的不愿意公主再嫁漠北,可是真的?”
“嗯?”姜漱玉挑了挑眉,暂时停下脚步,“理论上是真的。”
钟离无忧眨了眨眼,有些迷茫:“什么?”
姜漱玉解释:“皇帝不愿意她远嫁漠北,可如果公主本人非常愿意,那就再商量。当然,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
钟离无忧点了点头,似是放下心来:“臣明白了。”他颇为自信:“对,可能性为零,公主肯定不愿意啊。”
他当初接任国师时,正逢宁阳公主出嫁。他远远看着公主,正好看到她明艳脸庞上的那滴泪。
这一幕一直被他牢记于心,多年不曾忘却。
姜漱玉大步离去,在心里问小皇帝:“我今天没给你惹麻烦吧?”
静默了一瞬后,她才听到了小皇帝的声音:“没有,你说的很好。”
姜漱玉有点小得意:“那就好,我还想着我会不会说错话了呢。我今天想喝玫瑰露。”
她思维转换的非常快,赵臻并不意外,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姜漱玉心情不错,继续道:“对了,你有没有发现,国师好像很关注公主的事情。”
“没注意。”
姜漱玉“啧”了一声,加快脚步。直到回了汤泉宫,她才想起一事:“等等!”
声音急切而严肃。
赵臻微怔,下意识问:“怎么了?”
“他们是不是要把漠北的第一美女献给你?”
“嗯?”赵臻有点无奈,阿玉忽然开口,他以为她要说什么,没想到却是问什么第一美女。紧接着,他又听她幽幽地道:“也不知那第一美女长什么样子,是不是特别美?”
赵臻没好气道:“美什么?番邦女子,能美到哪里去?”
“番邦女子”这个说法让姜漱玉有一点点接受无能,不过她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上面,她故意道:“这么说,你肯定要拒绝了?”
其实她很喜欢小皇帝那句“两国邦交,无需姻缘来维系”。
赵臻心中恍然,她曲折委婉,大概就是为了问这一句吧?还酸酸地问一句“是不是特别美”,有必要么?难道他还真会收了那个番邦女子不成?
他有些气闷:“你觉得呢?”
“我觉得?”姜漱玉张口就道,“我觉得还是拒绝得好。第一,我们并不知道那个第一美人是不是个间谍,或者刺客,万一引狼入室,就很不好了。第二,我们刚刚说了两国邦交,无需姻缘维系,再收人家的美人儿,这不是自打脸么?至于第三嘛……”
她停顿了一下,又道:“你看你现下是这个样子,宫里真储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也没用啊,是不是……”
随着她的话语,赵臻心里那丝丝烦躁渐渐消散。他就知道,她拐弯抹角说这么多,就是为了让他拒绝美人。
这种婉转细腻的心思并不难猜。他略一沉吟,缓缓说道:“你说的对,还是拒绝得好。”
姜漱玉夸了一声“好”,当即表态:“有你这句话,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使臣不再提美人也就罢了,如果再提,她肯定给拒了。
赵臻见她欢喜,心情也不错。他状似无意,又续了一句:“其实美不美的,并不要紧,朕并不是沉迷美色的人。”
他自小在宫中长大,见过的美人不知有多少。他母亲方太后以美貌著称,他的皇姐宁阳公主也是个明艳大气的美人。而他自己也经常被人夸赞为天人之姿。相貌对他而言,一点都不重要。
他现在对阿玉有好感,并非因为她容颜端丽。只能说,恰好阿玉生的很好看罢了。
她其实无需在意什么“第一美人”。
姜漱玉微怔,她十分自然地接道:“是的,没错。皇上是有道明君,怎会沉迷美色?”
小皇帝不爱女色,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并不意外。
赵臻听她语气,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正要补充一句,却听她道:“好了好了,你处理奏折吧,我累了,要歇一歇。”
他默默咽下了快要说出口的话。
宁阳公主在第二天知道了漠北使者的要求,她到汤泉宫拜见皇帝。
姜漱玉有点意外,但还是吩咐韩德宝:“去请公主进来。”
她则正襟危坐,一副庄严肃穆的样子。
宁阳公主今日明显郑重打扮过。她神情肃穆,一进来便行大礼。
姜漱玉连忙阻止:“皇姐不必多礼。”并顺势扶住了公主的胳膊。
宁阳公主只觉得自己胳膊被稳稳托着,竟是半分向下不得。她抬眼看着皇帝,心中有些许恍惚。
这一刻,她无比清楚地认识到。她的弟弟已不再是五年前那个任人摆布的幼帝。他已有了自己的力量和主张。
她顺着皇帝的力道直起身子,从容落座后才道:“皇上,漠北使臣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姜漱玉还未开口,小皇帝的声音已在脑海响起:“让她不必担心。”
“嗯,我知道。”姜漱玉神情不变,对宁阳公主道:“这件事皇姐不必担心,朕自有主张。”
宁阳公主轻轻摇头:“我固然不想远嫁漠北,可也不希望因为我的缘故使两国关系恶化。那样,我岂不成了大齐的罪人?”
“什么罪人?”姜漱玉勾了勾唇,“皇姐多虑了。前不久,罗将军刚大获全胜,是漠北求着跟咱们交好。话语权在咱们手上,嫁不嫁是咱们说了算,不是他们。如果需要女人牺牲自我,才能让江山永固,那朕这个皇帝做的也忒没趣味了。”
宁阳公主轻叹一声:“是么?”
姜漱玉一脸正色:“当然。朕说不用就不用,又不是说大话,难道你对朕连这点信任都没有么?”
宁阳公主凝视着皇帝,好一会儿才轻轻点了点头:“我信你。”
透过阿玉的眼睛,赵臻看到皇姐眼中隐隐含泪,脸上却有着清浅的笑意,一时之间,他心思复杂。
他现在已经有能力护着他的亲人们了,而他的皇姐却仍担心他为难。
姜漱玉不知道小皇帝的想法,她很少以皇帝的身份接触这位宁阳公主,是以有些小心翼翼。她指着韩德宝呈上来的茶:“皇姐尝一尝。”
宁阳公主低头敛目,轻啜一口茶水后,放下茶杯,缓缓问道:“皇帝先时在做什么?”
“也没什么,刚批改完奏折,歇一会儿。”
“怎么不见淑妃?”
“什么?”
宁阳公主面露诧异之色:“我是说淑妃。不是说皇帝与淑妃同住汤泉宫吗?”
姜漱玉神情不变:“是啊,是有这么一回事。”
“阿玉,你别慌,皇姐只是问问。”小皇帝的声音忽然响起。
姜漱玉随口回答:“我没慌啊,还有,你不要在我跟人说话的时候插嘴。那样我很容易走神的!”
赵臻:“……”
姜漱玉格外诚恳地对宁阳公主道:“淑妃确实与朕同食同宿,不过朕对她宝贝得很。她身子又娇弱,就让她先歇着了,平时不让她见客的,就怕累着她了。”
赵臻听得一噎,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的解释倒也说得通,只是什么“宝贝得很”、“怕累着她了”,根本就不是他会说出口的话!
这只怕是她内心深处的想法吧?
“原来是这样,说起来还真是不巧,我几次想和淑妃说话,都不能立刻见到。”宁阳公主面含忧色,“她身体娇弱,知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她第一次知道弟弟这么在乎一个女人,她虽然和淑妃来往不多,对其不甚了解,但爱屋及乌,也希望淑妃能好好的。
“什么缘故?”姜漱玉略一思忖,直接说道,“能有什么缘故?胎里带的弱症,也没什么大碍,只比寻常人娇弱一些。”
赵臻听她信口胡诌,虽然知道她是情急之下找的理由,但心里还是觉得怪怪的,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而且,弱症?娇弱?就她的力气,伸手能把床围栏揪下来还能说体弱?
宁阳公主闻言松一口气,心想多半是皇帝娇宠才会如此。她轻声道:“太医院的廖太医,治疗胎里带的弱症有一手。你可以让他给淑妃看一看。”
姜漱玉点头,表示记下了。
宁阳公主有些感慨的模样:“早点养好了身体,也好诞育子嗣。”
姜漱玉心说,这可不能够。不过她仍是微微一笑,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嗯,皇姐说的是。不过此事不急,等她养好了身体再说。”
宁阳公主看了弟弟一眼,欲言又止。
她心说,皇帝与淑妃同起同卧,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情投意合。如果淑妃体弱,那房事上应多节制。但她作为姐姐,自然不能与弟弟说起房中事。还是让太医给淑妃看看吧,若有不当之处,太医肯定会指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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