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先生说过,从前有一位韩公子,也在书院住过,那时候夫子还是待人极体贴的,断不会这样寒殿下的心,也许只是一时想不开,过几日夫子想通便好了。虽然我知道夫子不喜欢我,一直嫌弃我的出身,但我仍是感激夫子待我的好。只是……”徐燕说着,眼眶就慢慢湿润了,抬起泫然欲泣的眸子望向周攻玉。“我已经没了父母,若是夫子再赶我离开,我……我就真的活不成了……这女学,说来实在难以启齿,自古以来,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学实在是本末倒置,说出去是要教人耻笑的。这京中人,一听闻女学,无不是避如蛇蝎,言语都是鄙夷讥讽,哪里来的半句好话……这么多女子留在女学,日后可不是耽误了嫁人。”
阿肆听得眉头皱起,脸上从头至尾都只写了不耐烦三个字,周攻玉听完了也只是哂笑一声,说:“那你想要如何?”
徐燕望着周攻玉似笑非笑的脸,却莫名打了个寒颤,本来要说的话又不敢说了。
“怎么不说了?”
“殿……殿下身边,还缺侍候的人吗?”她总算升起勇气,将话说出了口。“我爱慕殿下已久,实在不忍您这样糟践自己的身子,若是夫子不能侍奉好殿下,小女子也可以,我绝对……绝对不会惹殿下烦心。”
周攻玉的手撑着额头,半晌没说话,只肩膀微微颤抖着。
徐燕愣了愣,疑惑道:“殿下?”
话音刚落,便听到了周攻玉极力压抑的笑声,似乎是听到了什么荒诞至极的笑话。
他笑眼冰冷,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
“你也配与她相提并论?”他语气平缓,像是钝刀划过。“有些石子无论如何打磨,也是成不了器的。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真正击垮徐燕的,是周攻玉最后一句话。
她从宁州开始,心里就在想着周攻玉了。
她日夜盼望太子再来书院,能和他说上一两句话,皇帝有那么多妃子,那太子的宫里多她一位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可原来,她自以为是了那么久,太子连她的名字都没有记住。
撕破温润的表皮,周攻玉也会用温柔的笑脸,说着最能痛击人心的话。
徐燕颤抖着爬起来,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在门口撞到一人,险些摔倒,被扶了一下后,猛地涨红了脸,羞愧地跑远。
小满脸色还算平静,对于徐燕她本就不抱多大的希望了,知道她想攀上什么富贵,只是时雪卿这些日忙,暂且留着她在院子里做做洒扫,只是没想到会在门外听见这番话。
她本来是不想偷听的,但徐燕提了她的名字,那就不得不听了。
哪里想到徐燕胆子这么大,竟主动提出侍候周攻玉的话来,这姑娘离及笄也还有几月,心思却不见得要少……
周攻玉一见小满进来,脸上的表情便收敛了,方才满是恶意的笑丝毫不见。脸色苍白看着十分虚弱,甚至有几分无辜可怜……
小满:“……”
这个男人可会骗人了,信不得。
周攻玉仰头望着她,语气有几分微妙的埋怨:“她方才说,你连我晕倒都不管,自己出去玩乐了。可我不相信你这样狠心……”
小满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道:“太子殿下还是相信比较好。”
第61章
周攻玉认准小满吃软不吃硬,并没有硬逼她回宫,却找来江若若和周定衡帮着劝她。
徐燕所说的话,都被小满听到了,她本来是没脸再继续留下的,但又怕自己离了书院无处可去,哭着给时雪卿磕了头,这才没有被赶出去。而小满知道后,也没有再留情,给了她一份盘缠,任由徐燕在院门外跪了一整晚。
周攻玉没能将小满劝回宫,只好寻到时间就到书院来见她。
再来的时候,正巧见到徐燕跪在院门外,脸色苍白几欲昏倒。
徐燕看到周攻玉,眼泪一瞬便落下来了。
“太子殿下……求求你,我知道错了……”
前几日他母后好不容易对小满改观了些,这段日子又开始不满,对小满言语挑剔,连带着朝野都有了风言风语,说他看上了一个祸水,沉迷女色荒废政事。几个文人的口舌更是厉害,将小满说得像那王国妖姬一般。
江所思这种板正严肃的人物,都在朝上和人争了个面红耳赤。
虽然那些人被他整治了一番,可悠悠众口最是难平。小满并无过错,只是怀璧其罪,因为周攻玉的东宫只有她一个人,无名无分的住进去,而他在政事上稍微显得松懈些,就有人归罪于她。
周攻玉俯视着徐燕,眼神也带了几分探究。
想起面前这女人,怎么都掩不住的愚蠢和野心,他心中便有了个心思。
“抬起脸。”
徐燕连忙抹去泪痕,欢喜地抬起脸看着周攻玉。
若和普通人相比,徐燕还算有几分姿色,只是再怎么打扮也够不到祸水的边儿……年纪虽然小,但是目光浅显,心思蠢毒非常人可及。
周攻玉见她脸上的喜悦,就像是抓住了什么金枝般,点头道:“帮你,好啊。”
小满从学堂回到房中,正好见到周攻玉臂上割开了口子,鲜血流进褐色的药汁中。
他皮肤白皙,显得臂上猩红更加刺目。
他总是寻到时间就来书院,还要忙于处理政事,纵使强撑神采,也遮不住疲态。
周攻玉看到她来了,将伤口按住,温声道:“来喝药吧,我不会烦你。”
这几日连江所思都来劝她了……说她小孩子心性,不该与太子置气。她如今不仅仅是自己,也是江家的人。既然与皇室有了牵扯,就不得不顾忌太子的颜面,顾忌到江家的名声。
小满没有喝药,将药膏取来,坐在他身侧,一边为他敷药,一边平静地说着:“我会和你回去,不要这样了……若若和我说,你因为朝中有人对我的身份质疑,而将人处置……我对朝中事并不了解,难以分清对错。但你是一国储君,不要因我而对降罪于臣子……”
“真正明事理的朝臣不会说出这些话,人无完人,偶有疏漏也不是什么奇事,偏生有些老臣对我不满,才借机发难罢了。我自己的事,怎么能扯到你的身上。且不说我并未有什么过错,便真的有了,也是我一人所为,推到一个弱女子身上,实属无能。”
周攻玉说话的时候,小满就在打量他的伤口。
这一段时日下来,他本来紧致光洁的手臂上,也是一道道血痂。
似曾相识到令人难过。
她包扎的动作又放轻了些,周攻玉察觉到了,眉眼低垂着,温柔道:“苦着脸做什么?真的那么不想和我回去?”
“你都不觉得疼吗?”她心口有些发闷,眼眶也酸涩了起来。
不因其他,只是觉得难过。
周攻玉侧过身,手臂揽过她轻轻拍了拍。“与你相比,这一点伤口算不得什么。”
他是真的觉得很抱歉,也很后悔。
他厌恶韩拾在小满心中的分量,却又感谢韩拾在雪中救了她一命。
若不然,只此一生,都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小满看着周攻玉的眼睛,像是透过他在看曾经的自己。
曾经那个贱如草芥,低到尘埃里的自己。
她看着周攻玉这副满是歉疚,又满是爱意的脸,忽然笑了一下,眼泪随之就落下了。
周攻玉面对她的眼泪显得十分无措,连自己的伤都不顾就去为她揩眼泪。
“攻玉哥哥。”
他手上一僵,怔怔地望向她。
“要是早一点就好了。”她低着头,想起当时在相府,一仰头就能看到铺满的紫藤,阳光顺着花藤的缝隙洒进来。
转过身,一旁的周攻玉在光线下,连轮廓都显得朦胧高远,触不可及。
他是太子的时候,就不是她的攻玉哥哥了。
“我当时,是真心喜欢你。可世上的事就是这么难以圆满。我喜欢你的时候,连你皱一下眉都难过,可你喜欢我,却可以看着我去死。”原来这些事再想起来,眼眶还是难免酸涩。
“那时候我满心都是你,现在已经不行了。你行事向来镇静,遇事总要衡量轻重,我的性命也可以被拿来衡量。即便这次回了东宫又能如何,再如何强求,我跟你也是没有好结果的。”
她越说下去,语气就越是平静。
周攻玉放在她肩上的手指慢慢收紧,轻颤几下后,又缓缓松开了。“现在也不晚,我喜欢你,只要再等一段时日,你我还可以回到从前,又怎能说是强求。”
这话与其说是在给小满听,不如说他是在安慰自己。
就算是强求,他也不会放手。
这次对于周攻玉的话,小满并没有再觉得生气。
她已经没什么遗憾了。
就算没在一起,也不觉得后悔。她希望以后想起来,还是喜悦要多于怨怼。
那个时候她活得浑浑噩噩,周攻玉像一束光,让她遇见了,就再不想松手。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她也怀疑过,周攻玉是否有她想的那样好,也许只是一个错觉呢。若要相比,韩二哥待她何尝不比周攻玉好。
其实也没什么好比的,只是时机不同罢了。
对于周攻玉来说,又何尝不是这样。
那时候恰好有这么一个人出现,便在心上留了抹不去的一道痕迹。
待离别后,才知道情深刻骨。
念之即伤,思之即痛。
“你且等等我”,周攻玉额头抵着她的肩膀,手指牵着她的。“别这么快放弃,不要对我死心……”
她垂着眸子一言不发,良久后才拍了拍他的肩。“回宫吧,不然皇后娘娘该要责骂你了。”
“那你和我一起。”
“好。”
再回到东宫,见到小满的宫人都忍不住打量她,直到车辇没影了才敢说上几句。
而东宫的人都认识小满,几乎是将当太子妃照料的,也亲眼见过了太子对她的呵护备至,哪里敢多嘴多舌。
她一回去,胖成一团球的芝麻就跳起来挠她的裙带。
小满弯腰逗它,问道:“这才几日不见,怎么就胖成了一个球?”
周攻玉将芝麻抱起来,犹豫地开口:“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她一见周攻玉眼神闪躲,便知道他又是瞒了什么事,所以才会心虚。
说来也好笑,他从前总是喜怒不形于色,如今在她面前却越来越藏不住了。
小满不为所动,也没有多少意外,只是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了。
“你说吧。”
周攻玉的步履显得有几分急乱,拉着她往书房走。
将徐燕的事托盘说出,小满愣了半晌。
“你知道她今年多大吗?”
周攻玉摇了摇头。
小满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徐燕才将将十四岁,连及笄都未到。”
“你不是不喜欢她吗?”
“这是两码事,我厌她,索性日后不让她来碍我的眼。你利用徐燕来刺激皇后和朝臣,若适得其反,你自己的名声岂不是也要被抹黑。”小满说着就有些动怒了,撇过脸去不想和他再说。
周攻玉倒了杯清茶,递给她:“清清火,都是我不好,别气了。”
“事关徐燕,我也是仔细想过。你中蛊一事,定衡已经替我查出来了。那日你吃过莲花糕,再食用姜月芙的糕点,二者混在一起便有了毒。威远侯府的那名婢女是被姜府的一位小厮收买,才特意买了莲花糕。而徐燕,你说的也不假,她确实没什么脑子,没有要害你性命的意思,只是以为你吃了那糕点便会被毁去容貌。”
“当真是她?”小满有一瞬的哑然,
若说徐燕对她有恨,她也并不奇怪。本来也没有多深厚的感情,渐渐察觉她心术不正就有了防范,连贴身衣物都没有经过她的手。可姜月芙,纵使她们都不将对方当做自己的姐妹,也不得不承认,从前在相府一起过了十五年,虽然彼此疏远,至少能面上做出一副友善亲爱的姐妹模样。
为姜月芙做了十五年的药引,甚至差点因此而死。照理说,她实在是不欠姜月芙什么。
“徐燕厌我大致是因为你,那姜月芙又何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我要那些虚名也无用,只要政事寻不到出错,他们也不会拿我怎样。那些人总说你是祸水,留在我身边会翻天。刚好徐燕是个不安分的,也可以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翻天,届时也就能体会到你的好了。徐燕只要做的不过火,我顶多让她在宫里被磋磨一阵就送出去,若是能干出为自己招来杀人之祸的事儿,那也算她有本事了。”
既然徐燕自作自受,周攻玉又担得起后果,她对此也没什么好说的。
“过几日,是我母亲的忌日,我想回姜府祭拜她。”
那日也是她的及笄礼,是陶姒陪她过的第一个生辰。如今回忆起来,只剩下潮湿阴冷的雨水,和陶姒悲鸣一般的哭泣声。
周攻玉试探着问:“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
“你不要耽误政事就好。”
“不耽误。”
作者有话要说:我写小满回忆过去的时候,比我当初写她被放弃的时候还难过呜呜呜。
就是以前很喜欢的初恋在面前,时隔经年再回忆起那个时候的彼此,心里就酸得难受。
第62章
姜恒知早就知晓,姜月芙给小满下毒的事瞒不过太子,于是早早就准备好了将她送走保命,而姜月芙久病缠身,又染上百花泣的瘾除不去,送走了若没人照料,还是生不如死。程汀兰不忍心,不愿意送她走,仍盼着此事不被挖出来追究。
过了一段时日,宫里又传出些风言风语。说太子迷上了小满不久后,又往宫里添了一个姑娘,宠爱万千,几乎是由着她胡闹。
换做旁人不知情的,只会当做这是男人本性。但姜恒知深知周攻玉和小满之间的情意,一眼便能看透本质,也不由唏嘘,向来太子对小满也是真心喜爱,才会不惜以这种方式保护她。
程汀兰并未像他一般想这么多,深知想着,若太子真的没那么喜欢小满了,也许就不会再追究姜月芙的罪名,她就不用被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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