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哑然,睁大眼看着眼前的人。
周攻玉很少会说这么多话,尤其是关于他自己的东西。他总是让人捉摸不透,言行举止甚至冷漠到刻板,似乎与他无关的人,就算惨死面前也不会眨一下眼。
周攻玉有很多老师,身边也有过许多幕僚。他们教给周攻玉仁义和君王之道,却从未教过他感情。从小到大,他身边的一切人也都是安排好的。他杀过自己的老师与幕僚,也处死过宫人,间接或直接的让自己手染鲜血。
他不觉得这些有什么,直到喜欢上小满,他才会有了在出地牢前换身衣袍的习惯。
“除了你,我不知道自己还想要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做太子?自古以来,那些贤明的君王都想着让百姓安居乐业,海清河晏平息战火,那你呢?你便从未想过这些吗?”
周攻玉眼神空寂得如同冰原,他弯唇一笑。“他们让我做,我便这么做了。若你喜欢这样的君王,我也并非做不到。”
“怎么会呢?你做一件事,除了被人逼迫,也该有自己的目的才行。哪有被人逼着坐上太子之位的,你若不想,就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吗?”小满更加疑惑了,直接跪坐在周攻玉身边,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似乎觉得他是个怪人。
“也不算被逼迫……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不知道除了这些,自己还有什么事可以做。”在遇见小满之前,他的路十分清晰,从生下来便被定好了。父皇对他没有关心,更无所为宠爱,母后只将他当做和惠贵妃争宠的工具,母后那边的母族也要他登上皇位。他们说了什么,他照做就是。
争权于他而言,只是一种本能罢了。
周攻玉说起这些,情绪并没有什么起伏,像是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
小满将自己手中剥好的栗子递给周攻玉,含糊不清道:“很甜的,你尝一下。”
周攻玉没有伸手去接,俯身就着她的手含了一颗。香甜的栗子嚼碎在口中,他竟有种被从寒潭拉回暖阳下的感觉。
小满小声地说:“以后没人会教你做什么,你可千万要做个好人。那我就不劝你去处理政事了,要是以后再碰到想做的事,只要不害到旁人,都可以试一试。做君王也不能没有喜好啊,高祖还喜欢吟诗唱曲儿呢,就没有人会说他是玩物丧志,不会没有事能做,世间有趣的东西很多,总有能令你开心的吧。”
她话说完,周攻玉敲了下她的脑袋。“妄议高祖,这些话也敢开口?”
小满抬起脸看向周攻玉,他眼中却是盈盈的笑意。“至少此刻,我的确是开心。”
即便只有一条路,若这路上能有她,也不算枯燥无趣。
炉火烧得正旺,屋子里暖融融的。
周攻玉在宫中劳累了几日,也不知何时就睡了过去。身上盖着件软毯,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什么声音。
他睁眼时,正巧见到小满要去推窗,立刻起身把她的衣领往后一扯,将人稳稳接入怀中,才开启一条缝的窗户变被他“啪”得一下阖上了。
“你干嘛呀?!”小满半悬空着,挣扎扭动着要下去。
周攻玉有些不悦,却还是压下沉怒,软下了语气:“你的眼睛不能看雪。”
小满反驳:“也不是一点儿都不能看,看了一眼不会瞎的,你摔窗户做什么!”
周攻玉知道自己刚才是急了些,“我只是担心你,刚才有些心急。”
小满从他手臂间挣出来,才说:“我只是开了一条小缝,看看雪有没有停,不打紧的。”
“停了吗?”
小满笑起来,眼中若有灿星。“还没停,兔子可以多留几日了。”
周攻玉手虚握着,抵在唇边轻咳了两声,唇角泛起笑。
“那也好。”
来时他盼这风雪早晴,可现如今,却希望这雪能多下些时日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满:“哈啾!”
周攻玉:“哈啾!”
第74章
化雪的时候很冷,地上的白还未散尽,宫里就派了人来,说是来教江若若礼数的嬷嬷。小满也是太子妃,婚期定在了明年春日,万物苏醒,枝头含春的时候,她也要嫁给周攻玉。这要学习礼数,自然也不能少了她。更何况江若若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大家闺秀,小满却是庶出,前些日子还在朝官的折子中出现过。
做了太子妃,就有数不清的眼睛盯着她,女学的事自然也被翻了出来。多数朝臣都是那板正严肃的老臣,容不下此等违背纲领伦常的事,自然也对此类行径多有诟病,倒是平日对此事不大赞同的江所思,也会因为女学在朝堂上替小满说话。
小满从小便是个没人关心的姑娘,也不会有专人来教她礼数,虽然也知道如何不得罪人,但却从未被严格要求过言行,像皇宫这种礼法森严的地方,更是有数不清的规矩要学,光是背都背不清楚。
皇后对她不满,也不想让自己的儿媳被惠贵妃的儿媳比了去,特意对嬷嬷交代过好好管教她。周攻玉本就没有要她学习这些的意思,自从这嬷嬷来了,她便是愁容不展,整日恹恹的打不起精神。
韩拾和小满之间,虽然曾有过些情愫,但彼此都是想得开的人,若不能在一起,也会盼着对方过得好。韩拾和楼漪都是拘不住的人,小满和若若在受教的时候,二人在一旁听得连连咂舌。
在教养嬷嬷的眼里,韩拾自然是外男,和小满太过亲近的样子,是为失礼。
小满按她所说,学习一个名门淑女的走姿,韩拾见风大了便给她加了件披风,立刻被嬷嬷板着脸训斥。
“韩公子行事也要注意分寸,姜小姐是要做太子妃的人,你们二人若无事,便该懂得避嫌,私下会面已是无礼,怎能行如此亲密之举。韩公子是名门之后,也该有些教养,难道没人……”
韩拾被说得脸色有些难看,尚未等他发作,小满便怒而开口:“闭嘴!你若再说,这太子妃我不当了!”
教养嬷嬷听了,脸上不禁露出一抹嘲讽:“劝姜小姐慎言,不当太子妃可不是由小姐来定。奴婢是皇后娘娘的人,教养姑娘是我的……”
“既然自称奴婢,就该有奴婢的样子,我不想看到你,滚出去。”
嬷嬷一愣,脸色便挂不住了。“你……”
“滚!”
韩拾从未见小满发过这么大的怒火,况且对方又是皇后的人,连忙安抚道:“别生气,犯不着为了一个宫人得罪皇后,你不喜欢等日后打发了就是。”
小满扯了扯身上的披风,脸上还是不大高兴,说道:“她说了很多让我讨厌的话,还让我背女诫,义母都不曾要我习过这种东西。那些我都可以应付,可我不能容忍她说你不好。”
旁人说她不好,唯独不能说韩二哥,谁都不可以,便是周攻玉说了半句,她也会翻脸。
韩拾不禁笑出来,说道:“屋外风大,我们去屋里烤火。”
“好。”
言罢,二人便将教养嬷嬷撂在院子里不管了。
这教养嬷嬷听了皇后的话,本就是来磋磨小满的,见她听话乖巧,还想着再不客气一点。哪里知道这才三日,小满就忍不住对她发了火。她好歹也是皇后的人,便是对方日后要做太子妃,也要给她几分颜面,这般无礼,她定要去说给皇后娘娘。
小满平日里不喜欢被人说教,周攻玉曾想过替她回绝了这些教授礼数的嬷嬷,但小满不想他再与皇后起争执,想着忍一忍,就算心中不快也没有与他开口。如今这嬷嬷突然要回宫,周攻玉立刻就知晓了,将人拦下来亲自盘问。
嬷嬷将小满和韩拾的事添油加醋说了出来,周攻玉自然不会全信,但心中翻涌的酸涩还是压都压不住。最后这嬷嬷被周攻玉威逼利诱下,将此事咽了下去,照常给皇后报告小满的学习礼数的事,却听从周攻玉吩咐不到小满面前惹她不快,连小满的院子都没再去过。再后来,就让周攻玉找个由头贬了。
周攻玉认为此事自己有错,带着公文去了江府批阅,不让皇后再插手。府中的人也渐渐习以为常,连一向守礼的江所思都不再过问了,俨然把江府当做了太子的一处行宫。
韩拾与小满之间行事坦荡,自然也从不避讳什么。周攻玉看在眼中,心里自然是醋得不行,又半个字不能说。换了常人,哪能容得一个喜欢自己未婚妻的男人,整日在眼前晃悠,何况是极为小心眼的周攻玉。旁人敢觊觎小满,他下手绝不会留情,可面对韩拾,他还要想着若给韩拾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小满会生气。若韩拾受了伤,小满要难过。
待韩拾和楼漪走后,小满房中便只剩下了周攻玉。她总觉得自己背后有道目光一直盯着自己,转身便看到他眼神幽怨可怜,好似那被主人抛弃一旁的宠物。
小满走到他身边蹲下,眨了眨眼,问道:“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周攻玉轻叹一声,“无事。”
“你不喜欢韩二哥。”
周攻玉见她明知故问,语气凉凉地接道:“我只喜欢你。”
小满笑道:“那个嬷嬷好几日没来,皇后也未责罚我,是你替我拦下了吗?”
她说话后,周攻玉搁下了折子,回答:“早说过你不想学,没人能逼你,我能为你挡去,你偏不信。日后不喜欢就和我说,哪里需要强撑着。”
说完后他又撇过头去咳嗽了两声,小满给他倒了杯水递过去,周攻玉饮尽后,才说:“方才见你们聊得高兴,便不好坏你的兴致。有件事我早想与你说。”
“什么?”
“程郢死了。”周攻玉语毕,先看了眼她的表情,见她神情无恙才继续说下去。“与妻子和离,在京中受人耻笑。后姜夫人离世,程郢便一蹶不振,整日留恋花楼酒馆,前日化雪,寒冷难忍,他应当是醉了酒,脚下不慎摔倒也没有爬起来,便在雪地中睡了过去,冻死在了大街上。昨日让人认出,尸身送到了程府。”
听到程郢的下场,小满脸上有一刻的怅然。自然不是在同情他的遭遇,只是他会冻死在大街上,有些惹人唏嘘罢了。
“那姜月芙呢?她人去哪了?”比起程郢,她更想知道姜月芙的下落。
林菀和程家人有旧仇,如今姜家落得这般下场,虽然少不了周攻玉推动,但真正使坏的,还是林菀。何况前几日,她又听闻了一件大事。
在挑拨了姜恒知与程汀兰夫妻感情,使姜月芙服用百花泣以外,林菀原来还给姜恒知戴了绿帽子。
一双儿女都不中用,他本来剩下一个林菀所生的儿子,谁知道这是林菀和旁人的孩子。
留下一封书信后,林菀带着孩子远走,姜恒知气得派人去追杀,人也早就跑得没影了,生生将他气得吐血,这次是真的卧病在床,无法上朝。
在小满眼里,这都是事不关己的人,听到这些消息也都像听戏似的,更说不上恨不恨的,不过偶尔还是会觉得解气。
“姜月芙如今回到了姜府,侍候在姜恒知身边,不曾出过府。你若不喜欢,我可以为你除去她。”周攻玉说完,又小心翼翼去看她的脸色,怕她觉得不高兴。
小满摇摇头,“不必了,她若离世,我还要为她守灵,况且我也不喜欢旁人因我而死。”
她话音刚落,周攻玉就像是想起了什么,面色一凛。
后面几日,小满就听说太子往姜府派去了太医和上好的补品。
不等她自己开口询问,周攻玉便主动和她交代:“听闻姜大人这段时日身子不好,按照律例,父母离世,子女需要守孝三年。”
守孝三年,自然是不能成婚的。以小满的性子,哪里等得了三年,保不齐就以这个理由出去游玩,还会想着三年时间,他定会遇到其他钟意的女子,定然是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就算快见阎王了,他也要让姜恒知的命吊着,等到他与小满拜堂成亲才准咽气。
得知周攻玉是怎么想的,小满竟还觉得有些好笑,也不与他计较这些。
没过几日,江若若与周定衡的婚期便要到了,江郡守夫妇也从巴郡赶到了京城。
第75章
江郡守夫妇来京,小满和江若若都极为高兴。而韩拾因为擅作主张跑去参军的事,才一和江夫人打了个照面就被训斥。
周攻玉美名远扬,郡守夫妇对他自然也是赞不绝口,都很惊讶小满与他之间会生出情意。
而周攻玉也知道小满离开京城的一年多,一直是被江郡守他们照料着,对二人也是极为谦恭有礼。
夫妇二人拜见过皇上后,便回到江府安置下,要等江若若与周定衡成了亲再走。
在此之前,周定衡是日日来找江若若,总想着带她去玩,但是江家规矩多,自己的岳父岳母都来了,他也不能留下个不知礼数的印象,只好压着性子少见江若若。只要还未成亲,就应当避险,私下相会说出去也不好听。周攻玉身为太子也要顾及,没有再像几日前那般,拿着公文把江府当行宫了。
然而周定衡发现不过两三日,东宫便又不见了身影,便疑惑地去问他。
“皇兄你这几日都去哪了?总不能整日去见小满?”
周攻玉抚了抚袖子,漫不经心道:“为何不能?”
周定衡惊疑:“你在江府进进出出那么大动静,被江郡守知道了,肯定要不满的!”
“不让他们知道便是了。”周攻玉斜睨他一眼。“你平日胡闹惯了,如今怎得连翻墙都不会了?”
“翻……翻墙?!”周定衡瞠目结舌地瞪着周攻玉,面上满是震惊。
他是如何也想不到周攻玉会为了小满翻墙,如此气度非凡,清隽如墨画的一个人,竟然也作得出这种事?
周攻玉轻飘飘地叹息一声,似是感叹:“我本是想多等几日,但是忍不住了。”
周定衡:“下次带上我一起。”
小满得知周攻玉是翻墙来找她,喝水时都被呛到了,自然是少不了震惊。
几次后她也习惯了,只是没多久便听到了江夫人去若若院子里,把周定衡逮个正着的事,便对周攻玉说:“你身为太子,还是不要这样做了,若害我和若若一样丢脸,我可能会生气。”
周攻玉淡然笃定道:“定衡蠢笨了些,自然不能与我相提并论,不会教你丢脸的。”
说到做到,一直到江若若大婚,周攻玉翻墙的事也没有让江夫人撞见过。
江若若大婚的喜服很是好看,提前一晚,若若和小满在一个屋子里说话,婢女也围着夸赞若若,楼漪身为医者,说了些许话,惹得姑娘家家的脸红不已。夜里江夫人和若若说话到了深夜,等夜里去找小满,发现她果然没睡着。
小满的屋子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烛火,满室静幽幽的。江夫人便摸着小满的脸颊,缓慢温柔地说着话,眼神像是把小满当做自己的女儿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