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琼听得这声音极是耳熟,再抬眼看时,就见得那小厮白净脸庞,一副机灵模样,正一脸笑脸地朝他看着他。
“原来是青鹤小哥儿。”魏琼一眼认出那小厮是在南都城内照料他养伤的青鹤,不禁面露微笑,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
“魏将军竟还记得青鹤,青鹤实在是高兴。”青鹤笑着施礼,又将魏琼及其随行亲兵迎进了府内。
进府之后,两位随行亲兵被管家带至偏院歇息,青鹤则将魏琼一路往内带去。
“青鹤,公主她在哪?这是往哪里去”魏琼跟在青鹤身后,见得回廊迂回,庭院深深,分明是往内院的方向,不由生了些犹疑之色。
“一般的客人自是在前院厅堂召见,可魏将军不同于旁人,公主说了,她在后苑等候将军。”青鹤回道。
魏琼听了一时无话,面上也仍是一副沉静之色,可唇角还是几不可见的轻弯了下。
待到后苑的垂花门前,就见得红楠正在等候着。
“魏将军,请随我来。”红楠福身一礼,又将魏琼带进了门。
后苑之内亭台精巧,水榭相间,一片绿意葱茏之中,更有流水潺潺之声。魏琼步入其中,见了眼前这般雅致之景,心里也生了一股平和宁静之意。
魏琼信步前行,就见得前面不远处有一棵海棠树,树下有个女子低着头蹲在那里,她着一身缥碧色的烟罗衫,手里拿着一把小铲,正专心致志在树下的泥土里挖着什么。
“公主,魏将军到了。”魏琼正有些纳闷间,就听得身侧的红楠对着那女子的方向福身一礼道。
原来竟是她,魏琼一阵讶异,就见着树下的人抬起了头,面容娇柔清丽,
一双眼睛黑亮灵动,可不正是她?只是此时,她身着轻衫,又梳着样式简单的发髻,与两天前宫宴之后,渝阳街夜游之时见到的妆容精致气质端雅的模样截然不同。此刻她明媚娇俏,又自有着一般清新之息,让魏琼恍然之间,又看见了那个自南都城一直跟着他身后的小侍女常歌。
“哎呀,我一时忘了,未曾换得正装,倒叫魏将军见笑了。”闻长歌自地上站起了身,见着魏琼看着她有些发愣的样子,她轻笑着道。
“不,公主这样极好。”魏琼忙恭身一礼。
“也是,子美兄在南都和浔州之时是见识过我的,我也自不必与你客套了。”
闻长歌笑了起来,那句“子美兄”顺口就溜了出来。待话音落了,她才意识到,顿时生了些后悔,忙抬眼看看魏琼,心里盼着他没有注意听到这句。
魏琼面色淡淡的,好似真的没有注意到她一时嘴快唤的这声“子美兄”,闻长歌暗暗暗舒了一口气,就见得魏琼缓步朝她走了过来。
“你在忙什么?”魏琼站在了她跟前。
“哦,我早些年在这海棠树下埋了几坛子酒,今日不是要设宴招待你吗?就想起这树下的酒来,打算挖一坛子出来。”闻长歌道。
魏琼听得她竟是要亲手自树下挖出藏酒招待自己,面上当即露了一丝喜悦之意,也不说话,只是朝着闻长歌伸出了一手。
闻长歌看着他的伸到她跟前的手一时愣了神,见得闻长歌一时意会不过来,魏琼只好笑了下道:“将铲子给我。”
“哦,给。”闻长歌这才反应过来,一把将手里的小铁铲交到了魏琼的手上。
魏琼接过铲子蹲到了地上,顺着刚才闻长歌挖过的浅坑继续铲起了土。
“那个,红楠她们几个本是想替我挖的,不过我怕她们毛手毛脚将坛子给挖碎了,我几坛子酒我得来不易,可不能有一丝闪失。”闻长歌蹲在魏琼身边,看着魏琼一铲一铲的动作着,她绕有兴致地嘀咕着。
魏琼听得这话,铲土的手一顿,抬起头来有些紧张地看着闻长歌道:“你就不担心我将坛子挖破了?”
第30章
“那怎么可能?想当初在南都城时,魏将军几次将匕首架在我脖子上,可我一丝一毫也没伤着,可见你手头准,又怎么可能会挖坏我的酒坛子?”闻长歌很是笃定地道。
魏琼听得忍不住勾起唇角笑了下,手里的铲子也继续铲了起来,过了半晌才又徐徐道:“你这一会子美兄,一会魏将军的,倒叫得我都有些糊涂了,不知该应哪一个的好。”
原来他刚才分明是听得清楚自己的那声“子美兄”了,可偏偏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只在这里等着她呢。果然如云翮所说,这人压根儿就不是个善茬。闻长歌心里将魏琼好一阵腹诽,面上却是不露一丝恼意,只脆着声音道:“这有什么好糊涂的?唤子美兄的是长歌,唤魏将军的那个是昭宁长公主,就看你想应的是哪一个了。”
闻长歌说着话时,一双妙目看着魏琼,面上皆是俏皮灵动之息。
“长歌善辩,魏琼自叹不如。”魏琼低语一声,而后低着头,专心向下铲着。
闻长歌听得这声“长歌”,心里生过一阵欢喜,她没说话,只悄悄瞄了下正埋首干活的魏琼,他侧着脸,一时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见得他唇角勾起,弯成了一个很是好看的弧度,她心中喜悦更多了些,手托着下巴看着他就入了神。
两人一时无话,只听得魏琼手的铲子一下又一下铲土之声,过了一会儿,就听得一阵轻轻的脆响,魏琼忙停了手,就见得沙土之中,一只青瓷坛子的盖子露出了一角。
“对了对了,就是这青瓷坛子。”闻长歌惊喜出声。
魏琼放慢了动作,在那坛子四周又轻轻铲动了一会儿,当坛身露出大半时,他放下了手中的铲子,用双手将沙土中的坛子抱了出来。
“给我,我都不记得当初怎的埋得这么深了?”闻长歌蹲在魏琼挖出的坑旁,伸长了双手,一边接过酒坛子一边嘀咕着道。
“定你是小气,生怕旁人偷喝了这酒。”魏琼笑笑道。
“那是自然,我身边这嗜酒的馋猫可是不少。子美兄,你将这土都掩好了,再压压严实。”闻长歌一边用帕子擦拭着酒坛上的泥土,一边又不忘吩咐魏琼道。
魏琼见了她这副唯恐旁人瞧见树下有酒的模样,忍不住又是轻笑一声,依着她的话,将一旁的土都铲进了坑里,而后又抬脚踩了踩,将树下土地都恢复成了原样。
一会儿功夫之后,闻长歌将酒坛子上面的泥土都拭得净了,魏琼也走到了她的身边,正打算弯下腰来替她将酒坛子抱将起来。
“阿姐果然是个偏心的,这几坛子海棠流香你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我去岁元旦想和你讨一盏都说不给,今儿倒挖一整坛出来。”魏琼的腰还没弯下来,只听得身后有一阵少年的说话声传了过来。
魏琼听那少年的声音有些耳熟,又听得这声“阿姐”,随即面色一凛,忙回转身,就见得有身着朱红衫袍子眉目清俊的少年正朝着树下走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位身形瘦削眼神清亮税利的男子。
“臣魏琼见过陛下。”魏琼忙恭身行礼。
“魏将军不必多礼,今日阿姐设宴,魏将军是主客,朕只是个陪客。”小皇帝闻毓一边走过来一边笑着道。
“前天在大殿未曾看得真切,今日仔细看来,魏将军果然样貌不俗,气度过人。”闻毓站在了魏琼的跟前,看着魏琼面上抑制不住的欣赏之意。
“今儿是怎么了?嘴上跟抹了蜜似的,也没见过你什么时候这般夸过人。”闻长歌自地上站起身,看着闻毓打趣道。
“怎么,阿姐听不得我夸旁人,那我便夸一声阿姐,亏得阿姐有一双识人慧眼,才叫魏将军这般钟灵毓秀人物来到我雍国了。”闻毓今日心情看起来很好。
这姐弟二人一来一回的一阵夸赞打趣,倒让魏琼面上生了些尴尬。一旁的云翮见了,走近两步,对着魏琼施了一礼。
“我若没有猜错的话,这位兄弟便是内卫营指挥使云兄弟了。”魏琼还了一礼,抬起头将云翮打量一番后道。
“咦,这倒是奇了,我还没介绍,你就认出云翮来了,怪不得云翮常在我跟前说你的好话,原来你二人早早心有灵犀惺惺相惜了。”闻长歌见了二人见面情形啧啧称奇起来。
“随州之时,我虽是神思昏沉,但能感觉到当初是云兄弟到过我的榻前,试图劝服我疗伤的。”魏琼笑笑道。
“魏大哥果然不同一般人,那般伤重之下仍然能保持警觉与神识,实在叫云翮佩服。”听得魏琼唤他为“云兄弟”,云翮的这声“魏大哥”自然而然的就喊了出来。
见了这两人一见如故,一旁的闻长歌与闻毓相视一笑,面上也都欣然之色。
“阿姐,我们都不要杵在这里说话了,快些进屋去,这海棠流香都挖出来了,此时不饮更待何时?”闻毓盯着红楠怀里抱着的酒坛,口中有些迫不及待地催促了一声。
众人一听皆生了笑意,闻长歌忙将他们都迎进了后苑名唤“流霞阁”的所在。
流霞阁内,闻毓坐了首席,闻长歌坐在他身侧左下一点,魏琼与云翮一左一右列席坐了。不多时,有侍女鱼贯而入,各色菜肴瓜果也都陈了上来。红楠也出将那坛子海棠流香揭开了盖子,顿时,一阵清香在屋内弥漫开来,其香淡雅悠远,还隐隐有丝海棠花的清甜之气。
“不愧是海棠流香,果然是暗香涌动!”闻毓又赞了一声,红楠忙替他斟满了一盏,又依次替其余人各斟了一盏。
闻毓端起盏中酒,却是对着魏琼的方向举起了盏。
“今日朕借阿姐的酒,先敬魏将军一盏,魏将军不远万里来到我雍国,日后诸事还须得仰仗将军。”闻毓一脸的谦和之色。
“臣谢陛下,臣不敢说叫陛下仰仗,只能说,臣既选择来了雍国,以后必当效忠陛下,尽自己所能为陛下分忧。”魏琼举盏道。
“好,干!”闻毓抬袖一饮而尽,魏琼也忙将盏中酒尽数饮了。
“依将军之才,当封征远大将军,替朕戍卫边境开拓国土才是。只是可惜,韦党专权,魏将军如今只能屈居武卫将军一职……”闻毓说到这里,轻叹一声,又饮了一盏酒,面上也笼了一层愁容。
魏琼听后一时沉默了下来,只抬起案上的酒盏无声陪着闻毓饮了一盏。再抬眼时,却见得闻长歌正朝着他看过来,眼神里全都对他的信任与笃定之色。
“陛下,臣以为,这武卫将军一职并非是无可取之处,臣一时去不了边关也算不得坏事。”魏琼着闻毓的方向缓着声音道。
“魏将军有何高见,还请细细说来!”闻毓一听魏琼,顿时眼神一亮,忙催着魏琼继续说下去。
魏琼拱手致谢,坐下之后才又徐徐开口道:“朝中情形,魏琼在军中之时,已听得宋老将军说得仔细。雍国如今外有强敌觊觎,陛下欲求良将安边抚民之心臣颇能理解,只是奈何权臣揽政,陛下之意,实不能达。而臣以为,如今之计,当尊王攘夷,须先安内以‘尊王’,‘尊王“后才能‘攘外’。”
尊王攘夷?魏琼此言一出,坐上三人皆先露惊讶之色,继而陷入思忖之中。魏琼所提的“尊王攘夷”,乃是春秋五霸之首的齐桓公所提,当时中原华夏诸侯经常遭受北方游牧族人侵扰,不堪其苦,齐桓公提出尊奉周王为中原之主,而后联合众诸侯,北击山戎,南伐楚国,成就了不世霸业。
“魏大哥所说的‘尊王”,可是说陛下要逐步削去辅政大臣之权,提早亲政,以坐真正的雍国之主?”过了片刻,云翮率先开口道。
魏琼点点头,看向云翮的眸光内有了一丝赞许之色。
“请魏将军赐教于我。”上首闻毓见得魏琼点头,当即起身,对着魏琼行了一礼,魏琼忙自坐上起了身又口称“不敢当。”
“魏将军,请坐,请坐下说。”闻毓坐了下来,又抬手示意魏琼坐下。
“陛下虽是年少,可少年英才,又颇有抱负,若是亲主政事,有宰执相公从旁襄助,必是会成长为一代英主。但如今韦太师自忖功高,野心渐成,欺主之举常有发生,若不能提早应对,怕是会后患无穷。韦氏一党,虽是从众甚多,但究其缘由,乃是韦太师之子领侯官司,借纠察百官之名行排除异已,残害忠良之实,百官畏惧,因此只好求下策依附于韦太师。”
魏琼说到这里停顿了下,闻毓听得连连点头,思虑片刻后道:“魏将军之意,是要朕先除去韦士彦,断了韦太师的耳目及手臂,再行对付韦氏一党?”
魏琼点了点头,闻毓又问:“国中若有此大动静,哪边境若有战事,该当如何应对?”
“陛下,韦太师不是荐臣做了武卫将军吗,这武卫营虽说只有数千人,但不是掌管陛下骑射狩猎之事吗?若陛下今后对骑射一事颇为热衷,坚持扩充武卫营,想必韦党也不敢多加置喙。”魏琼笑笑又道。
“扩充武卫营?”闻毓口中低喃了一声。
“陛下,魏将军此举正可谓两全其美之策。扩充武卫营,一来可以分散韦太师对禁军的制锢,使陛下可以逐步掌管禁军。二来,又可以训练良将精兵,为日后边关战事做万全之备。”云翮不无敬佩地道。
经过云翮的一番解说,闻毓顿时有豁然之感,他思虑片刻,忽然一掌击在案上,口中坚定道:“好,就依魏将军之言,除韦党,练强兵,先安内再攘外!”
闻长歌一直坐在一旁听着他们说话,这会儿见得眼前情形,一时心中也觉得有股豪气涌动,她先看了眼闻毓,见他一脸自信一股少年勃发之色,她心中顿时觉得很是欣慰。
片刻之后,她又悄悄看了眼对面的魏琼,孰料魏琼也正抬眼朝她看了过来。眸光交汇之间,她只觉心中莫名一动,慌得收回眼光,又端起了案上的白玉酒盏,抬袖饮了起来。魏琼面色虽是平静着,可放在案上的指头还是几不可见的轻颤了下,片刻后才拿起酒盏也轻抿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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