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舅妈先轻轻开口。
“馨馨啊,放过你舅舅一条命吧。”她垂着眼睛,“他一时冲动,你忍心看他去坐牢吗?今天晚上的事,当从来没有发生过,好吗?”
第43章五分钱(六)
“你表哥今年就要结婚,如果出了这样的事,别人会怎么看他,他还能结得了婚吗?”舅妈的声音带了哭腔,“我们全家都毁在这一件事上,你忍心吗?”
邓亘馨一步步往后退,拼命摇着头:“舅妈,如今这样,又能瞒得了多久呢?”
现在已经不是过去凭借着夜色和运气就能脱罪的年代。校园里面处处都是摄像头,早已记录下来他们做过的所有。
就算侥幸躲过了一时,又怎么可能真的脱罪一世?
邓亘馨的眼中泪光闪烁:“舅妈,我们带着舅舅去自首吧……一开始根本就不是我们的错啊。我们在自己家里好好住着,是那个人先上门,是他开口侮辱人的……”
邓亘馨想得简单,只是想保住舅舅舅妈的命。
却没有想过,一个母亲可以为了自己的孩子做到什么地步。
一阵沉默之后。
“唔,馨馨说得对。”舅妈突然垂下眼帘,态度变得十分和缓,“我这就跟你去自首吧。”
她抬脚,朝她走了一步。
邓亘馨却下意识地,朝身后退了一步。
“你在躲着我呢……”舅妈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怎么?馨馨不相信舅妈么?”
舅妈一步步朝前逼近。
邓亘馨一步步朝后退去。
“为什么往后退?馨馨到底是在担心什么?”
只一个动作,昭示着信任的坍塌。
她不相信她,她也并不真的相信她。
寒光微闪,邓亘馨看见了舅妈藏在袖子里的尖刀。
长长的木柄被磨得发黑,她曾经无数次见过舅舅站在厨房,高高举起这柄刀砍在粗壮的棒骨上。棒骨便宜,比起小排来说,吃起来没有那么肉痛。
舅舅剁完骨头炖在锅里,几个小时后奶白的汤中会冒出无数细碎的小气泡,满屋子都是猪骨汤的香味。
这柄刀是这样熟悉。
熟悉得她仿佛真的闻到了猪骨汤的香味。
可是这柄刀此刻却被舅妈高高举在空中,一边朝着她步步紧逼,一边留着眼泪对她说:“你不要怪我……最多再拖半年……等你表哥结完婚,我就一定下来偿你的命。”
有的路一旦踏上,再也无法回头。所有为了掩盖真相而存在的挣扎,最终都不过一场徒劳。
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周末的宿舍楼里一片安静,即便现在大声喊叫,也未必来得及。
何况她并不想喊叫。
“我们这些年是怎么待你的……”舅妈颤着声音,将她逼在了书桌前面。
邓亘馨定住脚步,轻轻闭上眼睛,静静等待刀锋入骨的那一瞬间。
寂静的宿舍楼,午间阳光在厚重的窗帘外肆意洒下。
闭上眼睛的她好像听见了阳光洒下的声音。
哒……哒……哒……
声音越来越清晰。邓亘馨猛地睁开了眼睛。
不,那不是阳光的声音,那是脚步声!
有人正在拼了命地朝她跑过来!
她听见他穿过空旷的门厅,她听见他迅速地爬着楼梯,她听见他大声喘着粗气,仿佛这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像是振奋人心的鼓点敲击在心底,让人凭空萌生无限希望。
她好像能看穿紧闭的门板,看到门后向她跑来的那个人。
邓亘馨的脑子越来越清明,她猛地推挡住舅妈的手,胳膊上一阵寒凉,像被什么东西划过。
可她顾不得了。
“劳卡文!我在这里!”邓亘馨滚进桌子底下,放声大喊道。
门外的脚步声明显停顿了。
片刻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下更重过一下的撞门声。
“邓亘馨!邓亘馨!”有人在门外喊,撞得薄薄的宿舍木板哐哐乱晃。
舅妈却置若罔闻,眼眶通红,蓄满了眼泪,依旧朝着在桌下旁边缩成一团的邓亘馨扑了过去。
刀锋捅来,邓亘馨屏住呼吸躲闪。
可就在此刻,门,开了。
劳卡文大口喘着气,手撑在摇摇欲坠的门框上,惊愕万分地看着握着刀的舅妈。
“放开她!”他大声吼,弯下腰,拿出橄榄球场上四分卫的架势,猛地朝舅妈冲了过去。
劳卡文一米九的大个子,全力一击之下,肩膀狠狠撞上了舅妈的后腰,将和邓亘馨差不多高的舅妈几乎撞飞出去,双膝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头砰地一下磕在桌腿上。
尖刀脱手,掉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一圈。邓亘馨瞅准机会,唰地一下从桌底钻出,一脚将掉在地上的刀踢远了。
有人听见动静,从楼上楼下跑过来。聚集在走廊的人越来越多,连劳卡文都在用蹩脚的汉语喊着“报警”。
有看热闹的人惊呼,有学生在走廊里喊叫,有人掏出了手机报警。
劳卡文一边像一座小山一样压在舅妈的身上,一边回过头来问她是不是没事……
明明应该是很严肃的场景,邓亘馨却莫名其妙地有些想笑。
谁会想到人生的际遇会是这样不可捉摸呢?
谁会想到只不过两天的时间,她会家破人散,会认识一个从大洋彼岸来的外国人,又阴差阳错被他救下了性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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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周末下午,茉莉洗头房里却很冷清。
小海抱着手臂,一脸不满地站在门口。
茉莉抬眼瞥了他一下。
“别等啦。她今天不会来了。”她想了想,又说,“估计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小海皱着眉头,走回她面前。
“姐姐一开始就不该请人。”小海的语气略带了不易察觉的责备,“就算忙起来,我也可以帮你啊,干嘛非要花那么多钱去雇她呢?现在说来就不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没有责任心……”
茉莉浅浅勾唇,停下了手中动作。
“你呀,好像真的很不喜欢邓亘馨呢。”
从茉莉在洗头房的门前贴上招周末兼职的通知,而邓亘馨推开门那一刻开始,小海就几乎没有掩饰过自己的敌意。
茉莉歪着头,疑惑地看着小海:“为什么?我以为你很喜欢漂亮姐姐呢。”
小海一噎,小声嘟囔:“……因为她看起来就像个骗子呀……”
哪有邓亘馨这样的姑娘?
明明是来茉莉洗头房里打工的,却能甜言蜜语,哄了茉莉先预支了工资给她。
洗头房生意不好,即便是周末也没有几个客人。
没有客人的时候,哪怕做做卫生也好啊。她倒好,像只叽叽喳喳的黄鹂鸟,总是围在茉莉身边。
周末晚上,茉莉替他们两个人都叫了外卖。
邓亘馨和小海坐在一张桌子上,一人一份盒饭。
“你姐姐教我那些东西,会不会不靠谱啊?”邓亘馨戳戳小海,小声嘟囔,“什么阳气不足,就泡个法器热水澡之类的,听着好奇怪。别人会不会都把我当成骗子啊?”
小海正在肉痛姐姐掏的外卖钱,听到邓亘馨质疑茉莉,脸色一沉:“……你要是不信,就别缠着我姐姐教你啊。别人要觉得你像骗子,那也肯定是你的问题,再没有人把我姐姐当成骗子的。”
原本只有两人的洗头房,自从多了她,再也没有两人独处时的宁静。
邓亘馨不以为意,又神神秘秘凑近了问他:“……哎,你姐姐说我是阴阳眼,要收我做徒弟呢。你说,我到底是不是?”
小海抬眼,冷冷说:“阴阳眼有什么稀罕?我姐姐说了,快死的人,黄泉路走了一半,人人都能看得见鬼。”
“呸呸呸呸!什么黄泉路!”邓亘馨轻轻拍了下他的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我可不要死掉,我要长命百岁的。”她笑眯眯,“只有活得长,才能多赚点钱呀。”
小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怼:“……满脑子只有赚钱,姐姐一天给你两百块还包饭钱,还不够多么……”
邓亘馨连连点头,伸手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小海的碗里:“多多多,这可是打着灯笼找不着的好兼职!以后啊,还得麻烦海少爷在茉莉老板面前多替我说些好话,好让我长长久久地在洗头房里干下去。”
可是这个周末,明明刚刚才说过“长长久久”的邓亘馨,却没有出现在茉莉洗头房里。
“早告诉过姐姐,不能提前付给她工资。”小海仍在纠结,细长的眉毛皱在一起,抬着头朝窗外望,“看吧,她说来就不来了。”
他本来只想吐槽,可是说着说着,又有些担心:“……别是出了什么事。听说馨馨姐姐家里也不太好,借了不少钱呢。”
他的语气里,挂念的心情昭然若现。
茉莉淡淡地笑了,走到他的身边。
“海,别担心了。能让一个缺钱的女孩子连钱都不来赚,还能是什么原因呀?”
“男人嘛。”茉莉温柔地说,“十有八九,还是个很帅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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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在哪里呢?怎么找不到呢?”邓亘馨的声音已经带了些微的哭腔,抱着劳卡文的手臂摇来摇去。
他一边拍拍她,一边小声安慰:“……没关系,就是找不到也没关系,有可能他们搬走了呢?”
周末的午后,他们站在宝灵街的路牌之下,来来回回走遍了整条街。
邓亘馨咬着嘴唇:“茉莉姐预支了三个月的工资给我,我才上了几天班……这怎么行?”
她想回去上班,却怎么也找不到茉莉洗头房,这个她周末兼职打工的小店。
明明有一块红绿相间的招牌,就挂在整条街最显眼的地方,无论何时经过都会一眼看见绝不会错过。
可为什么今天,他和她一遍又一遍地找过宝灵街,却再也找不到这个店铺存在过的痕迹?
他们找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余晖洒满整条街道才停下。
落日从楼与楼之间的缝隙里渐渐沉下去,他和她茫然地站在十字路口,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
“……可能这就是命吧。”劳卡文冷不丁地说。
邓亘馨有些诧异:“你是学物理的,我以为你不信命运这些。”
劳卡文嘿嘿笑了:“再唯物主义的我,不也相信了你是神的老婆么?”
谁会想到人生的际遇会是这样不可捉摸呢?
谁会想到他离开家乡不到二十四个小时的时候,就好像遇见了那个会改变他一生的人呢?
“一生?”邓亘馨扬起眉毛,眼睛里笑意满盈,“哪有这么容易……”
“想当中国人啊?”她白皙的掌心摊在他面前,“可以啊,《外国人永居条例》了解一下,先拿个诺贝尔奖再说吧。”
他微笑,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把她的手指一根根地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
第44章小螺号(一)
小螺号,嘀嘀嘀吹,海鸥听了展翅飞。小螺号,嘀嘀嘀吹,浪花听了笑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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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急诊室,一向是最能体会人间冷暖的地方。
小海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来到医院是什么时候了。
大约是很多很多年前吧,那个他的母亲口中曾经“焦急地抱着生病的你去医院”的时候。
虽然现如今无论小海如何努力地回忆,依旧无法在脑海里寻找到那一星半点被爱过被关心过的痕迹。
小海乖巧地坐在急诊室门外的椅子上,看着一波又一波人焦急地走进去,又匆匆走出来。
他们的嘴一张一闭,像离开了水面的鱼,徒劳地一张一合。
小海默默看了他们片刻,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再轻轻拿开。
捂住,又拿开。
他来来回回试了好几遍。
可是……还是,什么都听不见啊。
他像是身陷在一片大海中,四周懵懂又寂静,像被巨大的透明的泡泡包裹住,无论是什么声音都传达不到耳中。
什么都听不见。
小海轻轻叹口气,清澈的眼睛望着医院白色的墙壁,眼泪缓缓落了下来,又被他迅速地举起袖子抹掉了。
孤零零的一个人,最怕被问到的问题其实就是“为什么一个人”。
现在的他生怕被别人注意到,只是沉默着低下头,一动不动地坐在急诊室的门口。
可是并没有人注意到他。
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在专注着自己的命运。
救护车刚刚才送进来一个车祸伤到头的司机,满脸鲜血被抬进来。匆忙赶来的家属在门外捶胸顿足,跪倒在地上,又被旁边的人一把掺住。
生和死的界限,原来这样的不清晰。
大约只需要一秒钟的距离。
小海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这一切,倒突然有些庆幸此时的自己什么也听不见了。
什么都听不见,也就听不见那些哀痛的哭喊。
方才被送进急诊室的病人,又匆匆被推了出来,白色的棉被盖在胸口。
家属已经不再哭泣,坚强地举着吊瓶陪伴在一旁,随着护工往电梯的地方走去。
看来命保住了。
小海提到嗓子眼的心也不由得松快了些,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现在,急诊室的医生好像不太忙了呢?是不是现在进去就不会给人添麻烦了?
小海缓缓站起身,手里举着分诊台的护士给的号码,小心翼翼地往急诊室里面走。
他什么都听不见。
所以,当身后的那群人大声喊着“让开让开”的时候,他一个字都没有听到。
等小海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砰”地一下撞在了墙上。
四五个穿着黑色西装的高个子男人像组成了一个军队方阵,在医院里横冲直撞,飞一样地闯进了急诊室,把原本慢悠悠走着的小海狠狠撞倒在了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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